这些天明知陆鹤轩就在苏府内, 苏博清却一直未来西院儿看他。
苏博清想着总归是同科应试, 而陆鹤轩又是个解元, 喜不喜的都不应太冷着他, 这会儿得了空便过来瞧瞧。
叩门两声后他推门而进, 而陆鹤轩这时才终是对上了号!他略显惊奇的凝着苏博清, “原来……原来霜梅口中所道, 与在下同科中举的苏府大少爷,竟是这位兄台!”
他与苏博清说过几句话,印象也算深刻, 只是对名讳却无计较。如今对起来了,方意识到这人竟是自己救命恩人的哥哥。
想及此,陆鹤轩忙又躬身作揖:“苏兄一家之于在下, 恩若再生!在下感激涕零, 铭感五内,愿有结草衔环之日, 敬报苏府恩德!”
“陆兄快免礼!”说着, 苏博清上前去将人扶直。
他并不讨厌陆鹤轩, 只是此前有点儿看不上这人的说话方式, 太过虚矫。但眼下见陆鹤轩无比诚恳, 他便也释然了, 看来这并非是矫饰之人,只是圣贤书读迷了,之乎者也深入骨髓了。
苏博清看到桌上的药碗还冒着丝丝热气儿, 便请了请:“陆兄不必见外, 就拿苏府当自己家住着好了,我就是过来探望下病情,陆兄还是先服药吧。”
“不忙不忙!”陆鹤轩本能的客气,但话落了,忽又觉得若自己不好好的按时服药,是否有不配合治疗,小病久赖的意思?
想了想,他还是转头去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这才冲着苏博清憨憨笑了笑,但很快那笑意又凝住,好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倏忽拱手开口:“在下姓陆名修字鹤轩!此前……欠陆兄一个介绍。”
噢,他这是想起了进贡院的头一日,苏博清等人相互交流名讳,而问到他时,他未答。旁人以为他是孤高,其实他只是小心,谨记主考官所说的一入贡院不得再擅自交谈。
见陆鹤轩这般拘禁有礼,苏博清倒也对他多生出几分好感来,不禁想起妁儿所说的他被某家千金推下登科楼,险些陨命之事。
苏博清伸手让了让,与陆鹤轩分别坐于窗前的两张灯挂椅上。陆鹤轩也忙将桌上刚泡的新茶倒了两杯,双手托一杯敬至苏博清眼前。
苏博清握着茶杯,中指在甜白釉杯壁上轻敲了两下,示意谢过。这才轻啜一口,漫不经心的问道:“听闻陆兄是遇上悍妇了?”
其实他也想不通,京城的达官千金们哪个会这般没风度?被拒个婚就能动杀念,听着骇奇。
就见陆鹤轩面露窘色的将头微微垂下,以蚊呐之声应道:“是。”
“那陆兄可欲告官?”
陆鹤轩迟疑了下,接着摇摇头,一副认怂的样子:“有道是民不与官斗。那位小姐在亲事上吃了瘪,气不过,做这等事前必是做了一番筹谋,不会留下明显痕迹。况且已过去多日了,便是当时有痕迹也都被事后销毁了。若是小生不告,此事也就了了,可若是小生告了,只怕扳不倒那家,反倒自己再遭劫难……”
苏博清的脸上刚闪过一瞬的鄙夷之色,接着便又想到云娘的爹娘,不由得又感同身受。哎,看别人的遭遇时总是神之视角,藐视胆小懦弱不敢拼死一搏之人,可事放到自己身上,某些隐忍退让又不得不做。
掩下眸中同情,苏博清又关切道:“那陆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陆鹤轩想了想,清风云淡的笑了笑:“在下打算待腿脚再稳健些,便先回容阳城,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保住小命,娶个贤妻……”说到这儿,他面露出些许羞赧之色,颔首沉默了须臾,才腆颜询道:“不知兄台令妹苏姑娘……可许了人家?”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苏博清脸上一怔,既而端起茶杯递在嘴边掩饰了下。脑中不禁闪过那晚看到的场景,谢首辅以占有欲极强的姿态抱着妁儿……
不由得心道,这书呆子若真动了不该有的念想,只怕不是‘保住小命’而是嫌死的太慢。
移开杯子,苏博清转而问起:“不知将陆兄推下登科楼的是哪家小姐?既知脾性了,日后也好躲着些。”
陆鹤轩只夷犹片刻,便如实回道:“翰林院学士汪萼的千金——汪语蝶。”
苏博清怔然!整个人僵化了般,嘴微张着,维持最后一句话落下时的姿态。只那手中端着的茶杯掉了下来,砸在桌上,未碎,却是桌上身上溅了一大片。
汪语蝶?竟是她!
“苏兄?”陆鹤轩眼见苏博清面对这个名字时的反应,竟比自己还强烈,也不禁有些纳闷。但还是赶忙取了棉帕擦拭。
在他擦拭到苏博清的手时,苏博清才恍然醒过神儿来,惶惶的起身,随便道一句有事便狼狈出了门。
苏博清一路跑到后院儿甚少有人去的假山处,手拄在石头上,神色慌张。
他在慌什么?是心悸曾付诸真心的女人,如今已然如她爹一样视人命如儿戏了?还是他心底深处的那点儿惭仄抱愧,如今终于释然了?
看来日后无论他如何复仇,他都不必担忧波及无辜了。汪家,没有一个人是手不沾血的!
只是……想到叔父一家,苏博清隐隐感到不安。如今妁儿救了陆鹤轩又将之收留,与汪家明面儿上的仇隙又添一笔,不知那对儿蛇蝎父女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管怎么说,他得先提醒苏妁有个设防。
来到苏妁的闺房前,苏博清见苏妁与霜梅正一同出屋,苏妁还嘱咐了些大夫对药的叮咛,诸如忌口之类。
霜梅开心的退下,苏博清先定了定情绪,问道:“妁儿,你一直未去看陆公子?”
苏妁边往外走,边漫不经心的打趣着道:“我不是大夫能帮他诊病,也不是丫鬟能帮他喂药,总往那院儿跑也没什么用处,反倒让陆公子不自在。故而有事就尽量交待给霜梅去做。”
说到这儿,苏妁挑了挑眉眼侧头看着苏博清:“大哥也应该看得出,霜梅对陆公子很是殷切。”
想到方才陆鹤轩还暗暗表露出对妁儿的恋慕之意,苏博清干咳了两声回避开这个问题。只心道他这个傻妹妹,旁的事上倒是灵透,唯独不通□□,总也看不懂男人那点儿心思。明明自己被惦记上了,却还傻乎乎的乱点鸳鸯谱。
苏妁看出苏博清有意闪避,忽地挽上他胳膊娇憨又无赖的逼问:“大哥是不是也觉得这事儿不靠谱?若是当真没希望,妁儿就提早打消了霜梅的念想,免得寄情后更难自拔。”
说罢见苏博清不答,她又嘟嘴蹙眉的怨叨起:“起初得知陆公子家是容阳城首富后,妁儿也想着他跟霜梅不可能。但后来陆公子又说自己不屑于门当户对那些旧俗,我才又鼓励了霜梅……”
“妁儿,你可知被陆公子拒了亲的那个官家千金是谁?”苏博清试探道。
苏妁眨巴眨巴眼睛,轻描淡写的问了句:“难不成真是汪语蝶?”
苏博清意外于她的敏锐和镇静,不禁好奇:“妁儿是如何猜到的?”
“呵呵,”苏妁干笑两声,脸上却似笑非笑,“陆公子说那位千金的父亲曾许他仕途顺遂,能有这么大口气的,想来至少是个能入朝议政的四品之上官员。而皇上寿诞那晚,那些高官府里的千金妁儿基本都见过了,拢共就那几位。虽说一个个傲睨冰霜,亢心憍气,却显然不似能做出杀人放火之事的主儿。”
“能做出此等事的,必是情路上受过强烈刺激的……”说着,她抱愧的看看苏博清。
苏博清自不会计较自家妹妹的话外之音,只是脸上隐有惭仄之色。
苏妁则继续道:“况且一般四品之上的官员,又怎会舍得将女儿嫁个前途未定堪堪中举之人?便是看重未来不计当前,也至少不会这般上赶着倒贴。想来想去,妁儿便猜得□□不离十了。”
眼见妹妹分析的头头是道,苏博清不禁心生赞许。原本他还担忧她经不起未来的风浪,眼下看来,便是没有谢首辅的时时保护,她自己也能应付些场面。
见苏博清许久未说话,苏妁再次问道:“大哥真觉得霜梅跟陆公子没可能么?”
见妹妹是真上心此事,苏博清哭笑不得。她与霜梅那丫头的感情他自是了解,除了琐事上她习惯了霜梅的伺候,有些像主仆关系外,一到了正事儿她却恨不得先忍了自己,也得全了霜梅。
“好了好了,谁说没可能了?”苏博清怜爱的拍拍苏妁挎在他胳膊上的两只小手,哄道:“凡事不在拍板前,都还是有变数的。”
苏妁懵懂的瞪着一双桃花眸子看着大哥,“拍板前?”
苏博清只得点明:“只要陆鹤轩一日未与人定亲,霜梅就还有机会!”
得了大哥的哄,苏妁一张小脸儿立马乐开了花,直挽着大哥的胳膊一并往堂屋去用饭。
便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自家妹妹,苏博清见她笑,也是心底生花。古人所说的一笑百魅生,大约就是说的这副颜色。
***
二更时分,正是普通人家酣然入梦之机,而戊京的花街此时却是华灯正盛,车水马龙。
喧闹的长街,自北头儿到南头儿,万商云集,百业兴旺。这便是戊京最有名的一道风景,谓之“鬼市子”。
鬼市子月中则兴,至晓而散,除了琳琅满目的脏品、赝品、舶来品,还有诸多容人休息取乐的茶馆、酒肆、歌舞坊。
这里非但是京城贵胄、纨绔公子哥们夜间寻芳消遣之所,还是诸多腌臜泼皮、市井无赖们吃荤饭的地方。
一到夜里,许多蜚言谣喙、香艳奇谈便会自此而生。其中那些足够热辣的,很快便会像插了翅膀似的迅速扩散,不消一日的功夫,便会传遍戊京城上流圈子和下流圈子,成为人尽皆知的艳谈。
而今夜,花街最大的乐子,已从前些日子的汪家,变成了苏家……
***
翌日起床后,苏妁发现府里的下人见了自己皆神色怪异。背后里使劲儿盯着她看,那灼灼的目光她都能感觉到炙热。但当她转过身儿面着时,又一个个的立马躲闪。
她自然不知他们买菜时听来了些什么。
晌午饭时,她如往常跟云娘边吃边聊,却发现大嫂眼神闪烁,只以些只言片语敷衍她。之后拢共也没吃几口东西,就说吃饱了提前离桌。
云娘不知出了这档子事儿该如何帮扶,只知暂时不能让苏妁知道外面的留言,便只得躲着,心忖兴许过两日就没人再议论了。
回屋后,苏妁心里纳闷却也说不出什么,见霜梅要去帮陆鹤轩拿过几日的药,便说一并去。
医馆的大夫还认得苏妁,只是这回对她的态度却有些不一样。苏妁也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对,反正就是那大夫并着那小药童的每一个眼神儿,都让她莫名觉得是一种看笑话的心态。
拿好药出了医馆,霜梅高兴的往外走,却在刚拐过角就被苏妁一把拽住了!霜梅错讹回头,见小姐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之后苏妁就悄悄躲在医馆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
“师傅,您说从鬼市子传出来的那些事儿是真的吗?”
“哼,不管是不是真的,这苏家姑娘的名誉算是毁了!日后再想嫁人呐,我看是难喽~”
“要我我也不敢娶个这样的姑娘回家,再好看有什么用,整日里被人戳脊梁骨。”
“哎,我说你个小屁孩儿想的还挺多!快好好磨你的药!”
……
苏妁移开耳朵,拉着霜梅往外走去。
“小姐,怎么了?”霜梅方才在后面,根本没听到什么,只是看苏妁的脸色不好,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苏妁也不知是什么事,但对话间她明白定是有什么不好的话传扬了出来。遂侧头看着霜梅,意味深长道:“回去把手头的活儿抓紧都干完,今晚早点儿睡。”
“噢。”霜梅只点头应着,一路上也不敢再问什么,不明白小姐这是突然怎么了。
……
四更天,鸡啼了第一回。
霜梅在苏妁闺房外的耳房里睡的正香,忽地就有一只冰凉小手伸进了被窝里!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惊的霜梅打了个激灵醒来!
她刚想惊叫,就有另一只冰凉的小手死死捂上了她的嘴。
“别叫,是我。”苏妁轻声道。见霜梅不反抗了,她才将小手移开。
霜梅从床上撑起身子,蹙眉万分不解:“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呢?”
“快穿衣裳,陪我出去一趟。”边说着,苏妁将木施上的衣裳取下来丢到床上。
“这么晚了,去哪儿?”霜梅一边慌慌张张的将衣裳穿上身,一边纳闷的问道。
“鬼市子。”
……
夜幕里弥漫着雾气,使得星月都似蒙了层薄纱,亮的不清明。秋风拂过,带着萧萧寒意,残剩的黄叶仍在树上沙沙作响,院子里还有隐隐的花香沁在风里,萦绕上鼻尖儿,带来丝丝甜意。
踩着提前备在树后的长梯,苏妁拉着霜梅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出了府。
自从搬来戊京后出门也方便了许多,不管多早多晚,总有马车在街上候活儿。苏妁很快便雇到了一辆马车,乘上后一路往花街驶去。
车轮碾压石子地面发出的辘辘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有力。
到达花街北头时,苏妁从钱袋子取出银子付了,下车后又寻了个卖面具的,买了两只半脸面具和霜梅戴上。
起初这东西是胡人舞娘们戴的,认为戴着这玩意儿跳舞则更具迷幻和魅惑男人的作用。到后来就形成了风气,特别是在这种夜里欢腾的花街鬼市,就更受欢迎。
霜梅跟着苏妁沿花街一路边走边听。来时的路上苏妁已将事情给她说了,是以这会儿她也竖起耳朵来仔细听,想看看外面到底是如何败坏小姐的,只是太过噪杂,也没听出什么来。
“霜梅,咱们进去。”话音儿刚落,霜梅就被苏妁拉进了一间二层的小竹楼,进去前她抬头看了眼,见是一间酒肆的招牌。
进去后,苏妁特意挑了一个稠人广坐的位置,要了一壶女儿红,倒两个三分杯,与霜梅端着作作样子。
实则,却在侧耳倾听周边几桌的谈话……
“几位兄台听昨晚黄先生讲的荤书段子了吗?讲的是苏家姑娘的那些放浪事儿,简直比头阵子汪语蝶的那个还带劲儿!
“听了听了!那苏家丫头先是被送进了杜家,让那个短命鬼睡了几夜。接着赶上苏家被办,又被送进宫伺候首辅大人去了!”
“那么小的丫头,被转了这么多手儿,可真是糟蹋了哎……”
“不就是那个通政司左参议苏明堂的闺女?那小丫头我见过,别看她年纪小,果儿早熟透了,干放着没人吃那才是真糟蹋!”
“哎哟,落别人手里也就罢了,可宫里那位是什么主儿?吃人不吐骨头的!当初她爹敢出书叱骂,这下以罪臣之女的身份进了宫……开着花苞进去,破成喇叭花出来。”
“哈哈哈哈~我看是你们太小瞧那丫头了,她要是这么不情愿,怎会刚出了宫就按耐不住空闺寂寞,又招了个新科解元进府慰籍!”
“指不定过几天也能来求哥给她慰籍慰籍?哈哈哈哈——”
……
三分满的酒盏,硬是被苏妁的手抖的溅洒了一地!
她不敢相信那些荤话是出自“人”之口,更不敢相信那些人说的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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