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起了大雨,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我站在曲廊上看雨，想着今年的雨量这般充足, 定是个丰收的好年。

　　兰月撑着伞从雨幕中小跑着过来，梳得整齐的头发上沾满了水珠，她对着我笑道：“娘娘，佛堂清扫好了, 您可以进去了。”

　　我点点头，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心中感慨万分。二十几年过去了，兰月从一个活泼单纯的小丫鬟变成了沉稳淡然的掌事姑姑, 那张白净的脸上不知何时生出了细细的皱纹。

　　“娘娘？”兰月疑惑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淡笑道：“走吧。”

　　兰月扶着我穿过雨幕, 走进佛堂中。

　　我跪在蒲团上, 双手合十, 静静诵念着经文。佛堂十分清幽, 每当独自待在这儿，总让我觉得身心平静、祥和。要追溯起何时开始吃斋念佛，我记不太清了, 许是二十年前吧……

　　“阿弥陀佛, 南無……”我轻声喃着，忽然被门外一声轻响打断了，我回身望去, 微微一怔。

　　“娇儿。”我唤道。永乐宫变后, 我再也没见过她。

　　她静静看着我, 眼神充满淡漠。我心下异然，微微扬起笑容道：“听曦儿说你时常离京玩乐，今日总算见着你了。”

　　她依旧漠然无声，娇艳的容颜带着一丝茫然和踌躇。她怎么了？我心中越发不安，难道……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太后娘娘。”终于，她开口道：“当年我的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心下一惊，面色惨白地看着她。

　　她眼底露出一丝难以置信和失望，她在等着我开口呢。

　　佛堂寂静无声。良久，我微微扯出一丝苦笑，涩然道：“如果哀家说贵妃是自缢的，只怕你是不会信的。”

　　“究竟是不是自缢，太后娘娘应该清楚。”她冷声道。

　　我闭上眼，心中沉闷如斯。果然，她都知道了。

　　“如今的你真是越来越像她，有时候哀家看着你就像看到当年的贵妃。”我幽幽说道。这话确是不假，当年的乔婉是虞京第一美人，她的女儿眉眼与她十分相似，笑起来更是十分传神，以至于有时候看着李娇，总觉得是乔婉回来了，不禁心头一阵发怵。

　　外头响起沉闷的雷鸣，一道闪电划过屋脊。在这风雨交加的午后，我缓缓道出了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贵妃，死于哀家手里。”我轻声道，心中一片荒凉。

　　……

　　十五岁之前，我是个不谙世事，深居闺房的世族小姐。

　　我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母亲是安平郡主。我是家中嫡女，又因着从小身子不好的缘故，家中族老视我为掌上明珠，下头弟妹敬我爱我。

　　父亲总是满脸慈爱地看着我，对我道：“我的锦绣啊，为父定要将你许配给这大虞最出色的人。”

　　闻言，我淡淡晕红了脸，福身细声道：“全凭爹爹做主。”

　　我姓周，闺名唤作锦绣。像每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般，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皎月，想着未见的夫君该是什么模样。

　　很快，父亲果真为我定下了婚事，是当朝的四皇子李丹辰。

　　父亲时常夸赞他，说四皇子心性沉稳、聪颖过人，日后定是个不凡之人。

　　定下婚事后，某一日，四皇子登门拜访时，我与兰月躲在石峦后偷偷瞧了一眼。那人眉宇轩昂、眼神如锋，身形高大伟岸，气度不凡。只这一眼，我心下怦然，欣喜和彷徨交加着，五味杂陈。果然父亲看重的人错不了，可我从未与男子接触过，此时竟担忧起日后嫁予他该如何相处。

　　兰月见状掩唇笑话起我来，我红着脸匆匆想跑开，一不小心踢着了旁边的石块。

　　一声轻呼从我唇边逸出，我跌趔在地上，咬着唇忍着痛。

　　“谁在那儿？”清朗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心道：糟了，这是被四皇子发现了。

　　一双黑底繁云靴落入眼帘，我头皮一阵发麻，抬起头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李丹辰俯下身看着我，勾起唇角道：“摔着了？”

　　我又不争气红了脸，匆忙站起身，微微行礼道：“四皇子安好。”

　　“你认识我？”他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正在此时，我听见了远处父亲爽朗的笑声。我垂下头轻声道：“无意惊扰了殿下，小女子告退。”说罢，我匆忙小跑着离开。

　　李丹辰露出微诧，看着我就这么离开。很快，父亲走到他跟前，他无心顾其他，向着父亲微微作揖，二人谈笑着离开了花园。

　　我躲在树后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气。

　　十五岁生辰后，我换上一身红装，由着人八抬大轿抬进了宣王府。

　　彼时的李丹辰早已得陛下赏识，早早封王立了府邸。大婚这日，朝廷上下的官员几乎都来了王府，场面热闹极了。

　　我透过红绸隐约看着面前的男人，他亦是一身喜庆立于身侧，手中捻着牵红。他的面容平淡得看不出任何神情，我心下有些不安，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开心。

　　这场大婚很是顺利，拜了堂后，我由着喜娘送进了屋中。

　　红绸罗帐，烛影重重，我端坐在床前，满心期待地盼着门被推开。

　　过了很久，久到我几欲睡去时，房门终于被推开。

　　那人带着浓烈的酒气朝我走来，我握紧了指节，心跳动得厉害。面上红绸忽然被揭开，一瞬间眼前骤然亮堂起来。

　　我微微眯起眼，有些晃神。

　　“是你？”带着酒后的微哑声传入耳中，我抬头望去。

　　他那张清俊的面容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认出我了？我脸上微微泛红，躲开他的目光垂首不言。

　　好在他并不在乎我的回应，抬步走到桌前端起酒杯又走来，递了酒觥到我面前，说道：“喝合衾酒吧。”

　　我微微一怔，望了眼门的方向，这些本该由喜娘来主持的，怎的就他一人进来，仪式也十分随意？

　　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去，唇角微扬说道：“王妃莫怪，今日委实太累，本王便吩咐他们不用进来了，仪式虽是简单，但本王一样也不会落下。”

　　我赶忙说道：“无妨，王爷累了便歇着吧。”说着，我将酒觥里的酒一饮而尽放置桌前，然后开始着手将床榻上的谷物清理起来。在此时，我慌张得早已忘记可以唤丫鬟们进来侍候。

　　他站在一侧默默望着我，神色有些琢磨不透。我顶着他探究的目光站起身，扯唇不自然道：“夜深了，王爷可以歇下了。”

　　他默了默，温声道：“王妃辛苦了。”

　　出嫁前，母亲嘱咐了我一些大婚之夜应该注意的事儿。

　　于是，我红着脸上前，轻声道：“妾身替王爷更衣吧。”

　　我颤着手搭上了他的腰身，笨拙的摸索到他的腰带扣子，就要帮他取下。

　　突然，宽厚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抖了抖，不安地看着他。

　　他低下头凝视我片刻，神色透着一丝复杂。他喉间微微滚动，良久说道：“听闻王妃自小身子不好，今日大婚想必也累了一天，本王就不打扰王妃歇息了。”

　　我微怔，唤住他问道：“王爷去哪儿？”

　　他脚步微顿，淡淡说道：“这几日因为忙于大婚而耽搁了一些事务，本王去书房处理，王妃早些睡吧。”

　　就这样，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夜风凉薄，我呆愣在原地无声望着铺着喜字的床榻，心下一阵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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