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闷热, 那日头晒得地皮一阵阵发烫。
燕飞凡扯了扯领口不知不觉走到了邰水溪边, 他蹲下身掬了把水抹脸, 突然想到了什么，揪起衬衣嗅了嗅，然后皱起眉来, 似乎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洗澡了。
这儿是东郊林子外, 鲜少有人来。此时四下无人，索性就下去凉快凉快？
燕飞凡将衣服搭在石头上，转身入了水, 他挑的溪段还算隐匿，周围有大大小小的石头围城的‘天然浴池’，他挑选了块大石头, 躲在下头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
乔婉好不容易摆脱了乔之辰, 策马在郊外飞奔, 心情十分舒畅。
“今天没乔喜这黏人的丫头跟着，我可以敞开了玩。”她扬唇道。
她想着是去茶馆听书喝茶呢还是去街头看杂耍，马儿慢悠悠地驮着她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邰水溪。
估摸着天气太热, 那座下白马竟自行走到溪边俯头饮水，乔婉见状下了马，抚了抚它的鬃毛道：“你休息一会儿吧。”
此处风景还不错，石头间开满黄的红的小野花, 溪流清澈沁凉, 入口也酣畅。
她四下观望, 蓦地顿了顿，不远处的一处石块上似乎搁着……几件衣裳？
难道有人在那儿洗澡？
她再瞧了瞧，那儿是上游，而她待着的地方是下游。思及此，她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也就是说她刚才喝了前头那人的洗澡水……
乔婉原地呸了几口，忿忿朝前头走去。
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底下潺潺的水流声淌过。乔婉爬上了巨石，双手遮着脸，五指微张，一双黝黑的眼眸居高临下看去。
诶，那个光着膀子仰面躺着的男子甚是眼熟。
她思索片刻，这不就是昨日那个男子吗？
顿时她气更不打一处来，脑筋一转，又悄悄爬下了巨石。
燕飞凡头枕着水下石头真躺得舒服，冷不丁听见石头后有人说话，身子一个激灵忙探出头去。
“哎呦，这是谁的衣服放这了？”
“别动别动，我的。”燕飞凡喊道，他定睛看去，脸色一变：“是你！”
乔婉一手拎着衣裳，一手摸着小胡子笑得一脸无害：“没错，是我。”
“把衣服还我。”燕飞凡咬牙道。
“啧，是你的？”她扬眉道：“你怎么证明是你的，我搜搜啊看看有什么东西。”
他脸色一黑，吼道：“不许动。”说着就要出去。
“你别出来啊！”她忙低下头道：“你、你不要脸。”
燕飞凡果真不动了，只露了个头来，一脸莫名其妙道：“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光天化日不穿衣服，你就是不要脸。”她脸颊微红道。
“那你倒是把衣服还我啊。”
“我不。”乔婉咬唇道。
话音刚落，她拎着衣服转身就跑。
“喂！你这臭小子。”燕飞凡大怒，从水中站了起来。
幸得方才下水时还穿了件裘裤，但是大白天的这么走出来他也是又羞又气的，再一看那小子已经上了马准备跑了。
他脸色铁青追了上去，足下轻点从石头上一跃而起，瞬间拉近了和乔婉的距离。
“啊！”她一声惊呼，策马狂奔。
一边奔一边回头，见他紧追不舍，摸索着从他的衣裳中摸出了一只香囊，然后转身将衣服抛出。
燕飞凡慌忙去捡掉落在周遭的衣裳，一边套着裤子一边追着，抬眼看见乔婉得意地摆了摆手，手中拿着个墨绿锦袋。
“你给我站住！”他怒火朝天吼道。
说来也巧，从附近的林子里缓缓出来个牵着马的男子，燕飞凡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大喊道：“这位兄台帮个忙，帮我拦住前头那小贼，他偷了我的东西。”
李丹辰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一瘦小身影骑着马已经跑得老远。再看看这人，浑身湿漉漉的，一副狼狈相，他果断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停下！”乔婉身后传来一声喝斥。
她转头一看，一人正追着她跑。她原只是想逗一逗燕飞凡，岂料他还叫来了帮手。
她冷哼一声，鞭子一扬加快速度。
李丹辰见她如此，眉下一沉，腾空跃起足下生风跳上乔婉马背，伸手扯紧缰绳迫使马儿停下。
乔婉料想不到他会这招，平日那三脚猫功夫此时被她抛得一干二净，她失声尖叫着跌落下马背。
“小心。”李丹辰一惊，伸手去拉她，却被她一起带落，二人在草地上滚了几个圈终于停下。
虽说跌落时李丹辰尽力护住了她，可她的身子还是像被碾过一般疼痛，灰头土脸的从地上坐起来后，燕飞凡终于追上了他们。
“你这小贼！”他抬起拳头准备教训她一番。
李丹辰眼明手快握住了他的手：“手下留情。”
燕飞凡一愣，因着李丹辰算是恩人，他收住了手道：“多谢兄台相助，只是这小贼委实可恶，我得好好教训他。”
“慢着。”李丹辰看了眼乔婉，神色微动，扯唇一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
“那怎么行。”燕飞凡不甘道。昨天加上今天的仇他必须报。
乔婉坐在地上恶狠狠瞪着两人，身上又疼又脏，她素来没受过这样的气，顿时心生委屈，眼圈发红起来。
“嘿，我还没打你，你哭什么？”燕飞凡暴躁道：“一个大男人娘们唧唧的。”
李丹辰默了默，开口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燕飞凡。”
“燕兄，你先消消气。”他道：“我看这小兄弟也已经知错了，不如这件事就此作罢。”
“谁知错了！”乔婉嚷道：“你们两同声敌忾是一伙的，假惺惺的做什么。”
燕飞凡铁青着脸，举起拳头道：“今天看爷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李丹辰拦在中间，简直想扶额，见他怒火朝天就要拦不住，索性大喊道：“这小兄弟是位姑娘。”
此话一出，其余两人顿时一愣。
燕飞凡是因着没想到这小贼是女儿身，而乔婉是没想到李丹辰竟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乔婉怔然道。
李丹辰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作答。他方才抱着她滚落时，手臂不小心触碰到她胸前的柔软。
“你、你是女的。”燕飞凡惊呆了。
乔婉冷哼一声，见他们都知道了也就不再遮掩。不仅如此还用起平日对着乔之辰耍赖的法子，放声大哭道：“你们两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于是，艳阳高照的草地上，两八尺男儿围着个哭得不能自已的狼狈姑娘手足无措。
……
燕飞凡自诩见过无数姑娘，但这种干了坏事还哭得理直气壮的倒是第一次见。仔细想想，这姑娘好像一直在针对他，可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到底哪得罪了她。
李丹辰皱着眉坐在她身旁，她的哭声抽抽搭搭的，但并不惹人厌烦，头顶的发髻因为在草地上打了几滚而松垮下来。他觉得有些头疼，真不该一时冲动趟这浑水。
“姑娘，你也哭得累了，前头洗洗脸我带你去城中换一套衣服吧。”李丹辰说道。
她心里堵着气，嚯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去了溪边清洗。出门时她对着铜镜涂涂抹抹，将自己往糙了扮，此时清水一抹，那些脂粉涂料皆被洗净，片刻后一张出水芙蓉般的小脸渐渐展露出来。
……
沐云府的屋脊上，微风轻拂。
李娇仰头看身侧陷入回忆的人：“后来呢？”
燕老笑了笑：“我们三个可谓是不打不相识。那日我与你父皇为了‘赔罪’跟着你母妃逛了一天集市，她倒好在前头吃吃喝喝买买的，你父皇付银两，而我身无分文只好在后头抱着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跟了一路。再后来去了酒馆喝酒，三杯下肚你母妃抱着酒瓶子非拉着我们结义金兰。”
李娇咂舌：“想不到我母妃年轻时如此活泼。”
燕老眼底藏着一丝黯然：“是啊，她要是一直那样该多好。”那样，我也还是当初那个不怕地不怕，逍遥自在的燕飞凡了。
后来的故事很俗套，他们俩同时爱上了乔婉。
燕飞凡自幼走南闯北，仇家甚多，他虽随性张扬可在感情方面却十分内敛羞怯，喜欢乔婉嘴上却不说。后来，他总是在想，若是那时候主动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你母妃后来爱上了你父皇，为了他甘愿忍受她原先最不能忍受的事。”燕老扯唇道：“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那时的李丹辰早已坐上皇位，他为了乔婉摒弃宫规礼制封她为贵妃，虽然没能并肩走上朝元殿受百官瞻仰，却也在后宫给了她想要的大婚典礼。
燕飞凡在那日离开了京城，他站在高处眺望皇城，心下茫然酸涩。他告诉自己，这样对乔婉是最好的，李丹辰定会护她衣食无忧、荣宠万千。
李娇问道：“后来你就再也没回来吗？”
“我又开始四处漂泊的日子，有时候走到一处有意思的地方就待上几天，然后继续前行。但是每年中秋之时，我会回趟京城，去见他们，那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渐渐的我发现，你母妃在深宫中变得越来越沉静，她学会了伪装自己的情绪，变得不再像当初那样烂漫灵动。我很心疼，我去找了你父皇，他对我说在深宫之中，尔虞我诈暗箭难防，他不能时时刻刻护她周全，唯有靠她自己站起来，这样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燕老露出一丝愠怒，冷笑道：“你说，这是什么鬼话。当初他纳婉儿为妃时为何不考虑这些？”
李娇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毕竟是她父皇，她也不好说些什么。
他继续道：“你八岁那年被人陷害落了水，你母妃央求我留在京城教你习武，我应下了，一方面是你年幼机灵十分可爱，另一方面我想着留在你母妃身边暗中护着她。”
直到那一年，河西大旱。他闭上眼，心中隐隐作痛，那时候他才真正了解到朝堂之中的尔虞我诈有多么可怕。就连李丹辰都无力阻止那样的事发生。
那一日，他冲进婉心殿，看见乔婉倒在地上，腿上一软摔在她身侧。
“二哥。”她虚声唤道。
“婉儿，婉儿你怎么了，别吓我。”他抱着她，眼圈发红，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手背上。
乔婉脸色苍白，看着他露出一丝轻笑：“哭什么……我不过是提早比你们先去一步。”
“你胡说什么！”
“二哥，我感觉好轻松。我……我不用再对着任何人笑脸相迎，我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了。”
“你别说话了，我求你了。”他哑声道：“我带你去找丹辰，我叫他用最好的药救你。”
乔婉摇了摇头：“我快不行了，你听我说……如今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娇儿，我走后，二哥你可以帮我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吗？”
“可以可以，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答应。”他失声道。
“二哥，你真好。”她露出一抹淡笑，缓缓闭上眼，喃喃道：“你知道吗，当初我差点就……喜欢上……”
他抱着乔婉逐渐冰凉的身子放声大哭着，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当初要是勇敢点，她就不会爱上李丹辰、不会入宫，最后也不会死。
大殡那日，他不顾一切，提起剑闯入紫宸殿，他要为乔婉报仇，是李丹辰害了她，是他命人将鸩酒送来的！
他撕扯下帘帐、扫落玉器瓷瓶冲向那倚在墙边的人。
带着一丝寒意的长剑覆在李丹辰肩头，脖颈上传来微微的疼痛令他意识逐渐清醒。
他茫然地看向来人，喃声道：“非凡，婉儿死了。”
望着他憔悴的面容，燕飞凡一时间五味杂陈。他知道李丹辰对乔婉爱得不比他少，可他爱得太克制太冷静，最终导致了乔婉的悲剧，李丹辰心里一定不比自己好受。
“你让人将鸩酒送去婉心殿？”他冷声问道。
李丹辰摇着头，哭得像个丢了心爱之物的小孩一般：“没有，我怎么可能对她下手……我下不了手啊，宁愿受万人谴责丢了这江山我也不要她死的。”
“那为什么……”燕飞凡渐渐无声，他手上失了气力，长剑掉落在地。
乔婉一定知道的，李丹辰不想她死。他为了她甘愿当个昏君，而她也愿为他去赴死。
傅公公领着侍卫冲进了紫宸殿，只看见一地的狼藉和靠在墙边失声痛哭的帝王。
一旁的窗门大开，燕飞凡早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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