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天色晦暗下来, 鸢尾举着竹竿子, 将红纱笼灯挂到廊下。
溯风四起,潇湘瑟瑟, 灯影晃动。外头窸窸窣窣落起雨来,穿枝掠院的铺散,细细绵绵如绣针, 衬在灯下, 接连不断。
这是今年第一场春雨。
春雨贵如油,苏锦萝仰头看向槅扇,鸢尾正在搬花盆。听说那些花种皆十分名贵, 每日里要好生调养, 不能多了一勺水, 也不能少了一勺水。
“姑娘,奴婢替您将窗关了吧?”鸢尾的声音远远传来, 在雨声中有些听不真切。
苏锦萝坐在榻上, 手脚上敷着药,是陆迢晔方才去玲珑苑的药圃里现摘、现做的。
“不关, 我瞧瞧雨。”
窗前隔着一条穿廊,种着几株芭蕉, 还未生成。雨势不大,被风吹得有些斜,但好在并未入房, 所以鸢尾也就听了苏锦萝的话, 未将朱窗关上。
前头抄手游廊处, 缓步走来一人。
前头傲芙提着红纱笼灯,身姿袅袅,面羞带怯。
后头陆迢晔换过一身鱼白长袍,衬在灯下,眉眼陡然柔和起来。他提着一个小掐丝食盒,穿过游廊,拐进屋来。
一路走来,他的身上被浸了雨。傲芙放下手上的红纱笼灯,接过那小掐丝食盒置于红木圆桌上,然后又随陆迢晔进了屏风,伺候洗漱换衣。
苏锦萝掂着脚,慢吞吞的走到朱窗前,然后翘着腿坐在玫瑰椅上,仰头看天。
陆迢晔换过衣物出来,苏锦萝已经挪了地。
小姑娘撑着白细下颚,露出一张瓷白小脸。小鼻子小嘴的皱在一起,似有什么烦心事。
“香椿卷。”陆迢晔挽起大袖,将小掐丝食盒拿到苏锦萝身旁。
傲芙赶紧搬了高案来,小心翼翼的从小掐丝食盒内取出一碟香椿卷,置于其上。
闻到香味,苏锦萝霍然转头。
白皮内绿的香椿卷,置在白玉小碟之上,翡翠白玉似得干净好看。
苏锦萝在盯着香椿卷,陆迢晔在盯着苏锦萝。
“我在里头加了鸡蛋。”执起玉箸,替苏锦萝夹了一个炸香椿卷,陆迢晔又吩咐傲芙去倒了茶水来。
苏锦萝暗咽了咽口水,有些踌躇。
“这是你做的?”不会投毒了吧?
“嗯。”陆迢晔坦荡承认。“头一次下厨,怕是做的没萝萝好。”
竟真是亲自下厨做的?苏锦萝面露惊诧,不易于瞧见六月飞雪。
“尝尝。”
苏锦萝蹙眉,小心翼翼的夹起一个香椿卷咬了一口。
咸甜适口,香软不粘牙,香椿叶嫩嫩的吃了一点油,外头包着的白面皮里似乎加了牛乳。
“单吃也无趣,配了些料,萝萝欢喜蘸哪个便蘸哪个。”
苏锦萝一眼瞧中陆迢晔面前的玫瑰卤子,立时下手。
不得不说,苏锦萝有些怀疑,这个人不会又是在跟她说假话吧?这香椿卷哪里像是头一次做,这手艺可比她这个做了许多次的人都强。
苏锦萝正巧肚子有些饿,一连吃了小半盘香椿卷,还想再用,被陆迢晔给制止了。
“少用些,晚上还要吃晚膳呢。”
“你做吗?”苏锦萝下意识脱口而出。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后,她红着一张脸,又往嘴里塞了一个炸香椿卷。
小姑娘的面颊高高鼓起,塞着满满当当的香椿卷,活像吃偷食的松鼠,尤其那双眼还心虚的转着。
“今日太晚,日后有空,我再给萝萝做。”陆迢晔说话时,带上了笑意。
苏锦萝没有应声,她觉得臊的慌,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起身擦手净面,陆迢晔走近,“我瞧瞧伤。”
“不,不用了,不疼了。”苏锦萝缩着小脚,有些瑟瑟。
自订亲后,对于陆迢晔陡然转变的态度,苏锦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记得在不久前,这个人还威胁要杀了她呢。
这个人太善于伪装,苏锦萝实在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求娶她。虽然她一开始是抱着要拿他当挡箭牌的念头才会说出那番话来的,可是她真没想到,这人会开口求娶。
不止苏锦萝不信,整个皇城的人都不信。
“也好。”陆迢晔也不强求,拢袖落座。
屋内一瞬安静下来,衬得屋外雨声越发明显。
苏锦萝捧着茶碗,小口小口吃着,“大哥呢?”
“有要事,先去了,待明日雨停,我送你回府。”
意思就是她要在这里住上一晚了?和这个伪君子?
苏锦萝立时坐立不安起来。她还记得在静南王府时,自己跟这人同塌而眠之事。
“萝萝放心,我睡在侧院。”似是看出苏锦萝心中所想,陆迢晔慢条斯理的开口道:“只要萝萝不自个儿过来,我定不会勉强萝萝。”
呸,她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去寻他。
事实证明,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风雨交加夜,苏锦萝抱着怀里的软枕,趿拉着脚上的绣花鞋,急急奔在抄手游廊上,身上的亵衣亵裤被雨水打的半湿,隐隐显出纤细身姿。
雨下的尤其大,就像是有人在用桶从天上倒水似得。
“哐啷啷……”瓢泼大雨,雷电交加,苏锦萝跑的愈发急,她记得方才陆迢晔出去的时候,是从左侧门走的。
院内、院外,视野所及之处,连一只活物都看不到。
天雷响的似要将天劈开,紫色闪电落下,劈天裂地,声音震耳欲聋。
苏锦萝被吓得厉害,她抹了一把脸,恍惚之中,她从半敞的槅扇处看到躺在榻上的陆迢晔。
找到了!
苏锦萝急急冲进去,撞得雕花大门“吱嘎”作响。
陆迢晔靠在缎面软枕上,身上堆着锦被,手持书卷,榻前一盏琉璃灯,面色沉静,眸色不明。
“呼呼呼……”苏锦萝跑过去,一把扯住陆迢晔的宽袖,累的趴在榻旁。
小姑娘尤其狼狈,浑身湿漉,发髻凌乱,脚上的伤瞧着好似也更重了。
陆迢晔略略扫过,双眸暗眯起。他起身,取过木施上的宽袍替她披在身上。
女子自来了葵水,还真是一天一个样呀。
“火,树……”小可怜苏锦萝裹在宽袍里,抖着苍白唇瓣,连话都说不全了。
陆迢晔拿过一方绣帕,慢条斯理的帮苏锦萝将脸上的雨水擦干净,顺便补齐了她的话。“雷落下来,打到了树,树便着火了?”
“嗯。”太可怕了。
“莫怕,我着人去收拾。”
陆迢晔刚走两步,就被人给拽住了。
苏锦萝拉着他的腰带,赤着足,怀里的软枕早就被雨打湿了。低着小脑袋,她声音软绵绵的道:“我方才过来,都没瞧见人。”
“嗯。”陆迢晔应了一声,领着苏锦萝到屏风后,“去将湿衣裳换了。”
“那,那你还走吗?”苏锦萝确实是怕的。
陆迢晔的脸上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苏锦萝瞧见,面色臊红,浑身冷的发颤,但依旧执拗的扯着陆迢晔不肯放。
没有脸面就没有脸面了吧。
“不走。”说完,陆迢晔往屏风上一靠,“换吧。”
苏锦萝踌躇着往里走了几步,见陆迢晔的身影从素娟屏风后透出,被灯火拉成长影,宽袖微微晃动。
快速换下湿漉亵衣亵裤,苏锦萝踩着陆迢晔的两只鞋子出来。
那两只鞋子很大,苏锦萝走路时要拖着走。
上好的缎面牛底鞋,被磨在白玉砖上,发出“唰唰”的拖拽声。
陆迢晔低头瞧了一眼,蹲下身来,修长手掌覆上苏锦萝的脚踝。
苏锦萝往后缩了缩,背靠到屏风上。
素娟屏风很薄,但底座很稳,苏锦萝小小一只嵌在上头,就像是印在上面的美人图。青丝如瀑,滴滴答答的落着水,顺着陆迢晔的脖颈往里钻。
男人动了动身子,却没说话,只是呼吸略沉。他的手中握着那截纤细脚踝,眼里瞧着那片白腻肌肤。
灯影重重,风雨潇潇。
苏锦萝陡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素娟屏风。
太薄了。
她刚才在后面能瞧见陆迢晔,那这人在外头定也能瞧见自己!
想到这里,苏锦萝顿时面色臊红。刚才这个人是背对着她站的,还是正对着她站的?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给你上药。”男人起身,声音暗哑,走路时略慢,似有不便。
苏锦萝年幼无知,没发现男人的异样,跟着走到榻前,乖巧异常。
榻上堆着被褥,是刚才陆迢晔躺的地方。
“坐吧。”
“哦。”苏锦萝挪着小屁.股,矜持的坐了上去。
她跑了一路,现下一放松下来,才觉自己脚疼的厉害。
“用药酒给你揉上一揉。”陆迢晔搬了实木圆凳来,他挽袖落座,执起苏锦萝的小脚。
苏锦萝搂着被褥坐在那里,眼盯着面前的陆迢晔,有些紧张。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槅扇未关,大门大敞,屋外黑风呼啸,林木肆虐。
“雨都飘进来了。”
“无碍。”话罢,陆迢晔突然施力。
“啊……”苏锦萝疼的小脸一皱,用力的缩脚,却被陆迢晔紧紧钳制住。
“别动,要揉开了才能好。不然会变成瘸子。”
“瘸子?”苏锦萝瞪圆了一双眼,显然不信陆迢晔的话。
“不信那就不揉。”捏着苏锦萝的脚趾,陆迢晔说话时语调很慢,在雨声中却依旧清晰如珍珠落盘,声声入耳。
苏锦萝的脚生的好看,白玉凝脂般的小小一只,连脚趾都透着粉。此刻因为紧张,微微蜷缩着,更显小巧秀气。
“揉,要揉的……”
苏锦萝赶紧点头,把脚往前戳了戳。
陆迢晔垫上一方绣帕,压着苏锦萝的脚慢慢揉捏。起先有些疼,苏锦萝哼哼唧唧的叫着,后头习惯了,也就没那么疼了。
“行了。”
揉好脚,陆迢晔面无表情的起身,视线在苏锦萝那张红菱小嘴上堪堪略过。身板干瘪瘪的,叫起来倒是不错。
走到洗漱架前净手,陆迢晔抬眸看了一眼外头天色,然后关上了槅扇。
苏锦萝正歪着身子看脚,姿势怪异,听到关槅扇的声音,神色迷蒙的抬眸。
陆迢晔转身,又去将雕花大门关上了。
屋外潇潇,屋内陡然狭隘起来。
苏锦萝盯着榻前的琉璃灯,有些不适的往榻里缩了缩。
陆迢晔走近,拿起银剪子,打开琉璃灯罩,挑了灯。
男人很高,身姿颀长。因为已歇下,所以穿的很是单薄,从苏锦萝的视角,能看到他纹理分明的肌肉,薄薄贴在身上,并不夸张,但苏锦萝知道,这里头蕴含着多大的力道。
“把头发擦干再睡。”扔给苏锦萝一块巾帕,陆迢晔走到槅扇旁坐下。那里置着一张竹塌,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他就那么合衣躺了上去。
本来苏锦萝还在纠结,如果这个人硬要跟她一同睡该如何是好,没曾想,这人这么自觉。
捏着巾帕擦头发,苏锦萝擦得手酸,最后懒的再擦,直接垫在了软枕上。却不想横出一只手,揽起苏锦萝的青丝入手,然后又取了干净的巾帕来替她继续擦。
“不擦干就睡,明日起身会头疼。”
一边说话,陆迢晔一边替苏锦萝擦头发。苏锦萝惴惴不在的坐在榻上,她捏着手里的被褥,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陆迢晔。
苏锦萝的心里有很多疑问。
她很笨,看不透面前的男人。应该说,整个皇城的人都自以为看透了眼前的男人,其实这男人依旧在迷雾中,扰乱人的视线。
“王爷你,为什么会娶我?”
男人擦着头发的手一顿,然后抬眸,看向苏锦萝。
对上那双漆黑暗眸,苏锦萝抿唇,心里的不安愈发明朗。
“萝萝似乎忘了,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陆迢晔敛眉,那颗朱砂痣在灯光之下越发明艳惑人。
苏锦萝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话?她对他说过什么话?
苏锦萝绞尽脑汁想了半日,陡然浑身发凉,连那擦着自己头发的手,都觉得跟索命的黑白无常似得恐怖。
她说过,陆迢晔是要弑帝夺位的人。
所以这个人娶她,就是为了堵住她的嘴?
“萝萝放心,杀妻这种事,自是做不得的。”小姑娘的头发又细又软,就跟她的人一样,软绵绵的想让人好好揉捏上一通。
“做不得,做不得。”苏锦萝使劲摇着小脑袋,拨浪鼓似得厉害。
心里却泪流满面。这个人娶她,就是为了杀妻吗?那为什么还要娶了她再杀,这是什么恶趣味呀。
头皮突然一痛,苏锦萝紧张的看向陆迢晔。
男人坐在榻上,与她挨得极近。
榻上满是冷梅香,比男人身上更重。
苏锦萝呼吸着,眼盯住面前的陆迢晔,觉得头脑发昏。
虽然这个男人非常表里不一的恶劣,但苏锦萝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长的真是非常好看。
不行不行,她怎么能被美色所迷呢?这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兽呀!
苏锦萝在心里咆哮,看着陆迢晔的目光愈发怵怵。
“萝萝方才,可是在想新平郡?”逗弄够了小姑娘,陆迢晔转移了话题。
“唔……”苏锦萝低着小脑袋,默默的挪着小屁.股往后坐了坐,然后又往后坐了坐。只可惜,不管她缩到哪里,男人的视线如影随形,如密网般将她细细网住。
不过这人怎么会看出自己在想新平郡?毕竟是生活了那么久的地方,苏锦萝偶时惆怅,确实很想。尤其是今日还吃到了香椿卷。
这个东西,也是瑶姐姐极喜欢吃的。只因为是炸物,李飞瑶怕影响身材,所以总是不敢多吃,然后就便宜了苏锦萝。
卷着苏锦萝的青丝,陆迢晔缓慢捻着,“若是想了,成婚后我可带萝萝去瞧瞧。听说那新平郡也是极美的地方。”
“对啊对啊,很美的。有山有水,有船有花,什么都有。”
这些东西,哪里都有。苏锦萝懊恼的绞尽脑汁,然后突然灵光一闪,“还有很多美人。”
男人,不是都爱美人的嘛。大哥就是其中翘楚。
“哦?”男人一挑眉,姿态风流。
看吧,感兴趣了吧。
“既有美人,那才子也不少吧?”
“有啊有啊。”小傻子苏锦萝笑呵呵的点头。“有好多呢,最有名的是瑶姐姐的表哥。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整个新平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锦萝捧着小脸,一脸回忆。啊,那真是个极好的人。
“是嘛。”陆迢晔笑着应了一句,语气不阴不阳。慢半拍的苏锦萝陡觉气氛不对劲。
她怎么觉得,这外头黑乌乌的天比里面安全多了呢?
“那不若萝萝与我说说,这人有多芝兰玉树吧。”陆迢晔侧躺到榻上,姿势慵懒,衣襟半敞,一副准备就寝前的模样。
小可怜苏锦萝缩在榻角,张了张小嘴,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从,萝萝做的那只荷包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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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黑:我不会杀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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