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今天去七哥府上穿什么衣服好?”两个小丫鬟捧着裙子站在镜前,一条白色,一条淡青色。(Www.K6Uk.COM)两条裙子一般美丽,我左右为难。
“你和老十的福晋一起去?”胤禩搁下毛笔,侧头问我。
虽然他的语气很正常,但我还是多看了他两眼,笑道:“也不是非去不可,选衣服这么麻烦,不如派人去说一声,留在家陪你。”
“你出去和她们聚聚也好,人多热闹些,你也高兴,就穿这条白色的。”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接着又俯身写字。
我的眉毛微微一蹙。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的一个小动作、一丝表情代表着什么,我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马车走到湖边的时候,我吩咐阎进停车,问道:“你这几天有没有跟着王爷?”
他很聪明,完全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听我这么问,只是垂手回道:“奴才只奉命保护福晋。”
我走下马车,淡淡地说:“我现在不想出去了,不知你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他恭声回道:“奴才建议先派人去通知十福晋。”
我将脸一沉,没有说话。
他迟疑了一下,道:“或许您愿意到书房去看会书。”
我看住他的脸。那是一张经历过风霜的面孔,最初会觉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可是看久以后,他的眉眼却越来越不平凡,完全与一般人倒着来。
我不经意地问他:“王爷身边象你这样的人还有几个?”
他微笑,“象奴才这么资质平庸的,王爷身边并不多。”他实在太精明,话说得滴水不漏,脸上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我颔首,“那你照顾一头狮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是,奴才明白。”
我当然不能让胤禩这么快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出门。
我站在桥上,看着马车驶出前院。好久没人陪莫洛克说话了,它一定很寂寞。现在好了,小如唠叨如唐僧,而阎进,肯定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的人。
我虽然可以自由进出书房,但是由于我常看的书都放在黻霖轩,所以很少来这里,每次似乎都别有目的。这么鬼祟,也不象我的作风。只是今天胤禩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虽然胤禛没有惩罚允俄,但是对他惮度还是很有保留的。参加各府的宴会时,郭罗络氏极需我在一旁为她打气。他和允俄的感情那么好,本不应这样问我。
这其间一定有什么穴曲。
胤禩的书房更象一间私人教室。大而简洁,除了几面书架和窗前的书案外,就只有一张软榻和几把椅子,连花瓶古董之类的多余摆设也没有。
我在窗前了良久,终于坐下来,一一翻阅书案上的那堆公文。
里面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信息:年庚尧刚刚平定了青海,马上就要进京面圣;有几份说他擅权受贿、妄自尊大、违法乱纪,后面没有加盖公章,看语气似乎是地方官。
突然间,我的续得有些异样——他准备得这么充分,无非是想早日把允禟救回来。
我靠在椅背上,想起胤禩坐在这里沉思的表情,不自觉地将身子蜷进椅子深处。他靛温似乎还留在这里,指尖所触之处,只觉无限温存,无限缱绻。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碧绿琉璃瓦,夏日的热气蒸了上来,如一层薄薄的轻纱,在错落的亭台楼阁间飘荡。
书房的光线澄清透明,身畔是熟悉的气息。我蜷在那宽大的靠椅深处,仿佛伏在他的膝上,舒服得近乎酸软。
我打了一个呵欠,从那一叠公文中抽出一本黄色的小册子。眼光不经意地瞟过封面,指甲突地刺进掌心里——竟然是《御制朋党论》!这里面虽然没有提胤禩的名字,但是历史学家都认为,这是雍正向胤禩宣战的号角。
太阳逐渐西斜,透过木樨树,向书房投来一片淡蓝色的阴影。远处似乎有人走过,某一间屋子里,还有人在唱着歌。
低低掠过的风声忽然清晰起来。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本《御制朋党论》。
我竟然忘了它!或者,是我不相信,在我们如此努力之后,这标志战争的檄文仍然会出现。
我吸了口气,缓缓打开它。开篇即是“朕惟天尊地卑,而君臣之分定。为人臣者,义当惟知有君。惟知有君,则其情固结不可解,而能与君同好恶,夫是之谓一心一德而上下交。”
我的手按在脆黄的纸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丧母之痛,这么快就恢复了□跋扈的口气。
以他的性格和才学,也不屑于找人捉刀,要写出这样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还真要费不少工夫。我好奇他那里来的这么多时间,竟然还能把我们这群人挂在心上——不对,准确地说,是钉在眼睛里。
难怪胤禩会过问我和郭罗络氏一起赴宴。现在允禵被囚在景陵,允禟被困在西北,京城里只有他和允俄两人。他们两个自然永远是朋友,至于是否是“党”,就要看胤禛的意思了。
我定定神,继续看下去。
“朕以为君子无朋,唯小人则有之。朋友之道虽不可无,然登朝为官,则君臣为公义,而朋友为私情。”
我撑着头冷笑。
“诸王公大臣果能同心奉公,协力襄赞,上天必加默佑。若心怀异念,退而违背,祸必随之,岂能免乎?”
我猛地合上册子,捂住耳朵。
仿佛有一个人在我耳边将这几句话读了出来,声音既冷且硬,犹如伴随大雪而至的寒风。那股寒意由耳朵传递到手掌,然后蔓延到心脏。我低下头,抵住冰凉的桌面,心空旷如荒原。
胤禩虽然在康熙末年没有参与夺嫡,可也由此保存了自己的实力。胤禛登基后,他在八旗中威望崇高,一些原本支持允禵的人也转而投向他。所以胤禛不得不防着他。
年庚尧已为他平定了青海叛乱,他的帝位进一步得到巩固,故此才有精力来对付他所认定的那些“朋党”。
那么他前些天命人送来的赏赐又算什么?
我把册子放在原处,掩门而去。
小顺子正在门廊下嘬尖了嘴逗鸟玩,看见我时微微一惊,轻声说:“主子这么早就回来了,王爷还在歇中觉。”
我一愣,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轻轻走进屋内。
温煦的风缓缓拂在他的脸上,夕阳拉长了睫毛的影子,象一扇翅膀,软软地覆在鼻翼两侧。
这么英俊的面孔。
我坐在床前的软垫上,撑住头,呆呆地看着他。
木樨的花香一阵急一阵缓地飘进屋内,透过床内侧容镜的反光,还可以看见它流动的轨迹——淡黄色的香气漫过黄昏的庭院,从虾须帘纤细碧绿的缝隙中钻进来,带着夕阳的光彩和晚风的余温,五彩斑斓。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的暮色渐渐合拢,眼前变得朦胧起来。若明若暗中,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我,宝光流动,灿若寒星。
我轻笑,手臂绕上他的脖子,“睡得好吗?”
他坐起身来,双臂略微用力,将我抱上床来。我这才发觉双腿在地上已经坐得发麻,可是此刻我只顾得紧紧地抱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玩得可高兴?”他将我额上的碎发掠去一边。
我的嘴唇触着他的耳朵,“我没有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神色一动,似乎想起许多往事,语气十分感慨:“那一年,我在迦叶寺遇到你……没想到,一下子,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道:“那时我只有十六岁,人生最可怕的事情,不过是看见玫瑰花上的虫子……”
他微笑,“现在呢?”
“现在我连玫瑰花上的虫子也没机会看见。”我伏在他胸前,笑道:“因为它们一出现,你就掩住了我的眼睛。”
他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背,一下一下,温柔地、怜惜地。
“现在什么时候?”
“距离太阳系毁灭还有几十亿年。”
“那你为何神情寂寥?”他笑道:“可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
我略一思忖,道:“你一定能做到。”
“是什么?”
我卷起他左手的袖子,当年那道触目惊心的刀伤现在只剩一条浅浅的白色痕迹,乍看上去,就象被我的指甲不小心划过一样。
我凝视着那道痕迹,抿了抿嘴,微笑道:“我要在床上吃晚餐,想劳驾你做餐桌。”
他大笑,我伏在他身上,心情无比愉快——我几乎不记得他上一次大笑是什么时候了。
时间、空间交错在一起,使人迷惑。
瞬间如百年,百年即瞬间。
原来我的心事,不止天边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