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离开寿园时,已经是繁星满天。(WWw.k6UK.xYz)
西湖上停着许多游船,船上挂着灯笼,橘红色的灯光透过碧纱映进水中,象细细的光带,丝毫不逊于天上的繁星。丝丝缕缕的琴箫之声,随着微风轻轻飘到岸边,悠然阻住行人匆匆的脚步。
临岸是一艘十分精致的花艇,隐隐约约还可听见一声声若有若无的低声笑语。在那欢声中,一把婉转轻柔的声音唱道:“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歌者的声音极其动人,似乎包含着说不尽的情意,象鸣泉花底的涧涧流溪,又象溶溶流水中逐波飘零的落花。
他知道这是《西厢记》,也是抚养他长大的惠妃娘娘最喜欢听的一出戏。
他第一次到翊坤宫时,惠妃坐在一盏红纱宫灯前,面孔若隐若显,神色高贵冷峻。没有抚慰,也没有笑容,只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便让宫女和嬷嬷带他去睡觉。
那一年他六岁。
晚上从恶梦中醒来,看见星星象无数朵寂寞的花,密密地点缀着乌蓝奠空。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之间也慢慢有了感情,他开始同情甚至喜欢这个命运酷似他额娘的女人。
他的额娘只在沉香殿默默地临字。
而在翊坤宫,经常有一个幽幽的声音唱道:“空撇下碧澄澄苍苔露,明皎皎花筛月影。白日凄凉枉耽病,今夜把相思再整。”
筝、钿、琵琶,缠在一起,从窗外听来,比屋内还要真切。
寂静、昏暗的寝宫,什么都象是影子,就连声音也一样,似初春融雪时的冰裂声。悉悉簌簌地低响后,断面逐渐扩大,到了不能承受的时候,终于断裂了。
十一岁的他站在院子里,隔着绣有蝙蝠和祥云的五彩纱幔,看见惠妃追忆往事的神色,心中是说不出的怅惘。
惠妃是皇阿玛最早纳的妃子,赫舍里皇后去世后,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也该她做主后宫。可是轮过来轮过去,换了一个又一个,始终不是她。
虽然她生下了大阿哥,虽然她娘家家世显赫。但她不是皇阿玛心中的那个人。
他仰头看着星空,凄凉地想,他亲生的额娘也不是。
那寂寞悲凉的感觉,伴随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
直到遇到她。
在碧烟袅袅的迦叶寺,在最没有防备的当口,突然看见了她。虽然两人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那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迷离恍惚的柔情,象天边的第一道曙光,倏然照亮了他的心。
只可惜他们的身份不一样。
下聘的前一天,他面色如常地上朝,对道喜的大臣微笑致意。下朝后,胤禟和胤俄提议去喝酒。他本来不爱喝酒,可是那一天他不仅去了,而且喝到天什么时候黑下来的也不知道。
“明天是她的生日。”胤禟忽然说。
“谁?”他看着烛光,舌头有些大。
某间屋子里传来了丝竹管弦的声音,有人在唱歌,唱的也是《西厢记》:“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
这丝桐上调出的离愁别恨,仿佛某种生着尖刺的东西,趁他不察,悄悄刺入他的身体,带来钻心的痛楚。
她是那么美丽可爱的一个女孩子。明天是她十七岁的生日。
去年的这一天,他在菩萨面前遇到了她。
可是他要成大事,所以不能顾及儿女感情。而且过年的时候,皇阿玛已经表明了他惮度。
他该怎么处置她?
安亲王府格格的性子他也略有耳闻。除非把她送回杭州,否则,她就是他生命中另一个唱《西厢记》的**人。
“你要是真够狠心,不如把她送给四哥,以后说不定还有些用处。”胤禟看他一眼,冷笑道:“我听说四哥现在很喜欢吃糕点。”
他“唔”了一声,“我考虑一下。”说完这句话,酒气涌上心头,在胤禟说“鸭子死了嘴巴硬”的时候,仰头倒了下去。
恍恍惚惚中,他也在考虑胤禟的话。以她的聪明机智,如果能成为四哥身边的一条眼线,对于他们日后的行事,肯定方便得多。
他的心能够多冷酷,只有他自己知道。
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笑到一半,停了一停,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帝痛。
四哥知道后,会怎么对她?
四哥的心肠有多硬,他们都很清楚。
不,不,他宁可把她送回杭州,也不能让她死在他们兄弟手上。
因为就算是再冷酷的人,也有下不了手的对象。
沉沉的睡意袭来,他无力再想,睡得好像昏死一般。不知睡了多久,眼前渐渐明朗起来。在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温煦的风吹拂着她乌黑的长发,白色的衫子贴在身上,如云如雾。听见他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对他嫣然微笑。
他的心忽然痛不可言。
“灵犀……”
“累不累?”她笑着走上来,拉着他的手,并肩坐在的草地上。一只黄莺从他们头顶飞过,洒下一串串婉转的歌声,似乎有几种不同的曲调,一声高过一声,嵌在碧蓝奠空里,似永不磨灭的印子。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在那黑漆漆的瞳仁里,他看见许多许多的东西——谅解,温柔,还有一种不多见的孩子般奠真。
如在听雪斋一样,她用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然后绕到颈后,紧紧抱住他。
从她单薄的肩头,他看见西天如火如荼的晚霞。
“京城的晚霞真好看。”她站起身,轻声说道。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他突然抓住她的手,道:“灵犀,不要走……”
她摇摇头,缓缓抽出手,踏着沾满银色露水的青草,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你呀,以后再不要这么累了。”
天霎时暗下来了,紫色的浓雾在黄昏的微光中腾然而起,遮挡住视线,什么也看不见。寥廓的草原上,只回荡着他声嘶力竭的吼声:“灵犀,不要走……”
“八哥,醒醒、醒醒……”似乎有人大力摇他的肩膀。睁开眼睛,胤禟和胤俄正焦急地看着他。窗外,是第二天的灿烂阳光。
“刚刚才叔派人来说,辰时给安亲王府下聘,你不回去也不打紧,他安排就行了。”胤禟见他醒了,担忧之色顿时敛去,淡淡地说。
他愣了一下,看看身上皱巴巴的朝服,没有理睬胤禟,只让小顺子为他梳头,又吩咐人备轿。
胤俄在一边不解地说:“下聘嘛,不用亲自去吧?”
“下聘是不用亲自去,不过悔婚可就要亲自去了。”胤禟的唇角浮起了一丝笑容。
胤俄不置信地看看胤禟,又看看他,张大嘴巴,半天没有说话。
在那压抑的沉默中,只有梳子在头发间滑行时发出的沙沙声。
他听着这声音,一种遗忘已久的温柔在心底悄悄化开,使他对胤禟和胤俄的揶揄充耳不闻,只是刻骨铭心地想念她。
想念她纤细的手指。
想念她温暖的笑容。
“你数了没有,八哥昨天晚上叫了多少遍灵犀的名字?”胤俄斜他一眼,故作无意地问胤禟。
“我象是这么无聊的人?”
“我数了,整整50遍。”
“这下可麻烦了。”胤禟靠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在心底苦笑。
遇到她以后,他已经习惯麻烦了。
所以面对皇阿玛的雷霆万钧,他只说了一句话:“皇阿玛,儿臣实在无法欺骗自己。”
皇阿玛举在半空的手突然垂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说:“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的声音比平时温和,有种隐约的悲哀和落寞。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只被罚在乾清宫门前跪两个时辰。
后来通过她,他才明白,为什么皇阿玛对他们的处罚那么轻。
有些事,只有年轻的时候才会做。只听从内心最深处的声音,不管对错、不计后果、不想利害得失地去做。
他比皇阿玛年轻时勇敢,所以比他幸福。
“爷,到了。”小顺子隔着帘子低声禀报道。
马车已经停在了院子里。春天的晚上,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在星光下闪烁着点点清辉。脚踏上时,刚刚发出新芽的小草便在脚下飒飒作响。
“奴婢给爷请安。”杜鹃接到外面的通报,连忙率人迎了上来,见他朝卧室张望,笑道:“主子下午精神不太好,现在还在睡觉。”
灵枢在门口候着,一边着丫鬟把帘子卷起来。
胤禩本已一脚踏进屋内,听见杜鹃的话,脚步突地一缓,道:“没有吃晚饭?”
杜鹃听出他语气中的责备之意,吓得心头一跳,道:“主子吩咐过,您回来之前不许叫她。奴婢看她的意思,是要等您一起吃饭。”
胤禩心中一暖,也不去追究,轻轻走进去。待他进去后,杜鹃和灵枢从小丫鬟手里接过烛台,正要绕过屏风,忽然听见内室有轻软的笑语,二人对望一眼,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只把外面的几盏乳黄爪棱玻璃球点燃。
床边的几上也放着两盆水仙。这种花喜阴喜凉,晚上夜气一上来,花香全被激了出来,香气扑鼻。
胤禩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见她嘴角略略下垂,似乎有些不高兴,一时也猜不到缘由,便只低声问道:“饿不饿?”
灵犀摇了摇头,眼睛一斜,看见床侧的容镜,顿时触动了心事。她靠在胤禩身上,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老了。”
胤禩一愣,立即做出一副很愤慨的神情,“谁说的,我找他理论去。”
灵犀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心中渐渐感动。她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腰,整个人伏在他的背上。
胤禩侧过身,把她抱进怀里,低声道:“在我的眼里,你永远是十六岁时的样子,穿着白衣,站在菩萨面前对我微笑。”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道:“那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微笑,永远也忘不了。”
灵犀低下头,想起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可是人生的许多回忆,就像压在箱底的一件衣服,不管曾经多么喜欢、多么心动,事隔经年,再找出来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当年的感觉。
胤禛是一个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比他们任何人都更看得开,也更放得下。
想到这里,灵犀微微笑了起来。她对胤禩说:“天气暖和了,我们干什么好?”
“游山玩水。”
“我年纪大了,走不动。”
“我背你。”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轻笑。除了小如外,就数灵枢伺候的时间最长。她侧耳听了一会,打了个手势,带着众人悄悄地退到廊下。
院里的木樨已长出许多嫩叶,从叶间的缝隙看去,满天星斗象无数晶亮的银眼,温柔地注视着大地。微风吹来时,树叶轻轻摇动,在窗户上洒下一片淡紫色的阴影。
更远一点的地方,是盈千累万的杜鹃花,在星光下,象五彩的锦缎。山脚下,海棠、桃花、梨花正含苞待放,繁缕花和紫云英已经可爱地出现在旁边的绿草丛中,散发出无以名之的芳香。
林花虽然会谢了春红,可是花儿是谢不尽的。
正是:看梅花过,梨花谢,柳花新。悄无言,独自**。但楼前望,心中想,梦中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