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三日,德妃崩逝。(wwW.321553.xyz)她走的时候神色安详,嘴角含笑,并没有什么怨恨。允禵服侍得很周到,昼夜息于榻前,母子二人有说不完的话。
这些都是我听说的。
直到去寿皇殿哭灵时,我才再次踏入紫禁城。那已经是德妃崩逝三天后的事情了。
胤禛用了一种十分幼稚的方式来发泄愤怒——过了三天,他才把德妃的梓宫放到帝后死后应该停灵的地方——寿皇殿。
但是,据说他亲奉梓宫于寿皇殿时,悲伤号泣,哀恸不止。
我想起那昏暗的寝宫内他茫然的眼神——他哀恸的缘由和史官的记载有很大的出入。
他解脱了,再也不用争了,因为那给予的人已经走了。
他只能跟活人争。
五月下旬,允禵被重新送回景陵。
胤禩告诉我这一消息时,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几乎可以在肩头烙下印子。
这炎热奠气。
我只是仰起脸,对他说:“明天要让人把荼靡架子修一下,形状有些不大好了。”
真的,原来坐在这下面十分舒服,彩蝶翩翩,香气袭人。可是现在,我看见那雪白的花朵却只觉败兴,那么多,那么复杂的白色的花,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一瓣摞着一瓣,让我头晕。
人的感觉真不可思议。去年的此时此地,我还对胤禩笑说:“莫折荼靡,且留取一分j□j。”
一定是天气太热,让我恍恍惚惚。
胤禩凝视着我的眼睛,轻声道:“他们求仁得仁,允禵说他愿赌服输。”
我没有说话,折下一朵荼靡花,揪下,一片一片地撕开。
愿赌服输。
这是我年轻时的口头禅,允禵自幼在皇宫长大,哪里知道这种话。
都是听我说的。
我们一起去听小曲,一个奇丑的男人侮辱我,他从楼上跳下去,一脚将那男人踹出大门。我逼他叫我“表姐”,他瞪大双眼,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一溜烟地跑掉。我们为允祥的事情闹别扭,在毓秀宫的走廊上互相不理不睬,看见对方都高傲地偏过头去……
开到荼靡花事了。
一了百了。
虽然空间的距离没有多远,可是他却永远离开我们了。他的命运和历史上一样——一直被囚在景陵,直到他哥哥驾崩,侄子即位。那时他已垂垂老矣,住在京城或住在景陵没有太大的分别。
大家再无相聚的机会,除非我们活得比胤禛久。
胤禩看了一眼那堆被我扯得乱七八糟的,道:“我劝了他很多天,他根本听不进去。”
我微笑不语。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而且,这确实不怪别人,他们兄弟俩性子太强,强极则折。以他们的胸襟,自然不象我一个小女子只想着如何好好地生活下去——他们是做大事的人。
我却越来越讨厌做大事的人。我希望胤禩每天都能陪着我,哪怕只是晒晒太阳、聊领。我的精神世界和他们完全不同。他们的理想高高在上,用尽一生也未必能做好;而我,只需要一个相爱的人,再加上三五知己好友就能完成。
“敢不敢同我赛马?”我笑着问他。
他挑眉,“赌注?”
“后半生。”
他脸色微微一变,“我早把一生交给你了,换一个。”
“那我们再重新交付一次。”
他原来交给我的是不完整的,被分割成若干块——权力、地位、亲情、爱情。我只占其中的一部分。
我也愿赌服输。
如果我输了,我就陪他在这里耗下去;如果我赢了,以后每天推开窗户,我们都可看见晴翠的山峦和霏微的烟霭,满眼的青山绿水。
“赛马太危险,等允禟回来,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他的手放在我的额前,为我遮挡花阴下细细碎碎的阳光,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将手臂穴入他的臂湾之中,“我想和老天赌一赌……”
“你早就赢了,而且,你从不信有老天这一说的,今天怎么变了——可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一脸惊奇。
我恨得牙痒。说一个女人丑、说一个女人老,这是女人最痛恨的两件事。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把王爷的东西收出来,他今晚住书房。”我吩咐小如。
小如只是在一旁笑着,也不接话。
胤禩见我恼了,赶忙给我找台阶下,“我是说我年纪大了,听不懂你的话,唉,也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了……”
我轻笑,拉下他的手,掌轩着他的掌心,“我爱你,一如你爱我那么多。”
回应我的是一张英俊的笑脸和梁间燕子的呢喃。
这个响并不是一无可取之处。
六月中旬,允俄携郭罗络氏回京,与我们胜利会师。
看见他们时,我不折不扣地被吓了一跳——两人晒得象黑鬼一样。
“难道是去夏威夷了?”我问。
允俄听了我的话,倒象见到鬼一样地看着我,凶巴巴地问:“做好了没有?”
我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小子以为自己长帅了就可以拽起来吗,帅哥这么多,我们家就有两个,谁稀罕他?
他瞪着我,“我早就知道……”转过身去和胤禩说话,不再理睬我。
郭罗络氏趁他不注意,悄悄在我耳边说了个“鸟”字。我这才想起来,当初自己信誓旦旦地说,等他回来时,我要为他重新做个鸟墙。
可是,这真的不能怪我。因为何玉柱已经于三月被胤禛发往云南当苦差,我找不到人训鸟,鸟墙自然无从做起。
我把这个理由解释给他们听,两人都黯然不语。
在马车上,郭罗络氏问起允禟的情况,我一脸苦笑。
上个月,宗人府还参了他一本。说他在西宁擅自差人往河州买草,随意践踏牧草,肆行边地。请胤禛革去他的贝子,并撤其佐领。胤禩亲自进宫为他求情,才保住他贝子的爵位。年庚尧又把西大通全城的居民都迁了出去,加派兵丁监视允禟,相当于将他囚在一座空城之中。允禟上奏希望能够回京,胤禛迟迟不批,摆明就是要把他晾在那里。
郭罗络氏叹了口气,“可怜宜太妃……”
宜太妃。允禟成也是她,败也是她。
康熙在世时,对允禟的额娘宜妃十分宠爱。这其中除了宜妃性格爽直外,她娘家的势力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胤禛登基后,宜太妃地位仍然尊贵无比,并且在宗室中也有相当的威望。假如他把允禟放回京城,就需提防他们母子联手。原来脸皮没撕破前,宜太妃可能还不会乱政,但是知晓他如此对待允禟后,谁也不敢保证她会怎么做。
胤禛心思细密,考虑问题比旁人周严得多,自然一早就预料到了。除非允禟彻底臣服于他,否则难有回京之日。
想到这里,我脸上不由一黯。
微风将窗帘微微拂起,露出仲夏晴朗无云奠空。马车奔驰在明媚宁静的小路上,空中掠过轻柔的南风。到处是明亮的绿色,绿荫丛中点点鲜艳的颜色,是美丽的野蔷薇花,在蓝色奠空下,闪着淡谈的金光。
“吃素菜,彼此相爱;吃肥牛,彼此相恨。”我低低地说。
郭罗络氏笑道:“这么古怪的话,你是哪里听来的?”
“所罗门。”我强笑道:“一个西方国家的国王。”
郭罗络氏没有再问,而是给我讲起玫瑰和策零的趣事。例如策零一直没有再娶妾,对玫瑰无比宠爱,他们现在已经有三个孩子了,等等等等。
可是我始终还记得临走时,玫瑰对弘昊说的那番话,还有那心碎的眼神。
我知道,那番话,她是说给另一个人听的。
“玫瑰有没有问你京城的事情?”我问道。
“她要陪着策零与沙俄作战,那里还记得京城里的人和事?”郭罗络氏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口气很不以为然。
大约是真的忘记了。
忘了也好。
她错爱了扬泰,扬泰也错爱了她。
只希望策零能使她幸福。
策零是真正了不起的男子汉。不日前,他刚把俄罗斯人从叶尼塞河上游逐出,迫使沙俄与准噶尔划界而治,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从而使准噶尔帝国疆域囊括天山、青海及中亚东部。虽然他把西藏让给了大清,但是国土面积仍然有三四百万平方公里。
在那壮丽的广阔天地中,与策零相比,扬泰就像一朵虚幻而脆弱的昨日黄花。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会作出正确的选择。
我唯一不知道的,是眼睛和心是否一致。
不是不知道他更好,不是不知道和他一起才幸福……
可是心做不到。
好像,这也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