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胤禛颁布了《御制朋党论》,但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Www.k6UK.xyz)或者说,我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和以往不同。如果我不是穿越前就读过这篇文章,我根本不会把它和胤禩联系起来。
各府女眷见到我仍然象以前一样尊敬,偶尔进宫遇见那拉皇后或者其他妃嫔时,大家惮度也都不可能再正常了。胤禛的赏赐更是源源不绝,从宅第、珠宝字画到鼻烟壶、安息香等,琐碎到无奇不有的地步。
可是我并没有忘记胤禩那天的表情。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郭罗络氏往来,他对我的这一反常举动不着片言只语——再明显不过了。
十月,我们奉诏进宫赴宴,我神色轻松,胤禩比我还要气定神闲。下了马车后,我们还在继续刚刚的争论:
“那照你这么说,屈原的‘夕餐秋菊之落英’岂非是句胡话?”
他停步,“落,是刚刚之意。秋菊之落英,指的是新鲜初放的菊花,而不是你所说的落在地上的。”
那可恶的家伙走了两步,又对我说:“多看些有用的书,明白?”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进书房一事,但是偏偏还要装得不明白,笑道:“难怪我的好朋友的好朋友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与君共勉,明白?”
“哦,你这位好朋友是谁,尚在人间否?”
“我几个月前还和他一起游过赤壁,你说呢?”
我的话让他侧目不已。他煞有介事地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啧啧称奇,“没有发烧,那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我想起上次我为何弄得一身泥,狼狈不堪地跑到允祥的庄子里去,又编出和苏东坡游赤壁这样的话,心中一怒,瞪着他,“都是因为你……”话还没说完,突然瞥到从拐角处出来的一群人,连忙住了口。
胤禛、允祥和年庚尧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走过来,见到我们,也是一愣。
“参见皇上!”行礼后我们俩肃立一旁,脸上都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们的马车停在月华门,这里靠近养心殿,他们应该是刚议事出来。年庚尧态度与上次大大不同。那次他以为车中坐的是胤禩,还躬身行礼,今天看见我们却只是点了点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胤禩见他举止无礼,也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和允祥打了个招呼。
年庚尧突然对我说:“廉王妃真有雅兴,还和人同游赤壁,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
我们几个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本来让外臣看见我就有些不妥,更何况他还主动与我说话——说蠢话。我瞧着他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听说他此次进京,胤禛对他恩宠有加,郊迎时,不仅赐他黄缰紫骝,而且王公大臣以下,均需跪迎。
但是年庚尧也知道胤禛性格难测,为了试探他的真正态度,故此对我说出这种话来。他的话略略有些失礼,可是也可当作玩笑话。用来试探胤禛,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他这么喜欢自作聪明,难怪胤禛容不得他。
想到这里,我也没有搭理他,而是看着胤禛,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愉之色。
胤禛是皇帝,所以我要看他的脸色,不代表年庚尧的脸色我也要看。他算什么,—典型的小人得志,给胤禩提鞋也不配。亏得他还能自命风流。游赤壁?明年此时,他大约正在游黄泉。
“年大人应该仔细聆听皇上吩咐的政事,不该关心的事,还是不要关心的好。”胤禩冷冷地说。
年庚尧被胤禩教训了一句,恼怒亦形于色,“年某自然不比廉亲王悠闲……”
“时辰快到了,众爱卿随朕去乾清宫。”胤禛一发话,大家都收住嘴,跟在他后面。
我发现年庚尧的位置在雍正左侧,允祥在右侧。到了乾清宫我更是讶异。象年庚尧这样的外臣本应坐在殿外,胤禛却将他安排与胤禩和允祥同桌。
我想到与此人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顿时如鲠在喉,食不下咽。想必允俄叮嘱过郭罗络氏,她虽见我神情异样,但是并未与我过多交谈。我只是偶尔与身边的兆佳氏说笑两句。
每次我在宫里吃饭都很觉得痛苦,本来御厨的手艺是很不错的,可是遇到这种众口难调,而祖制上对菜肴又有特殊规定的时候,总是做的非牛非马,远远不如各宫的小厨房。奇怪的是,明明都不喜欢吃,大家还非要做出一副享受的样子。我四处看了一遍,发现今天表情最诚实的就是我和年妃——怪了,她哥哥来了,她怎么也不高兴。
吃完一餐无味的宴席后,大家照例去畅音阁听戏。
兆佳氏拉住我的手,笑道:“刚刚多喝了两杯,怎么头也痛起来了,不如姐姐陪我到御花园去散散步,可好?”
五福晋塔喇氏抬头看我们一眼,继续和身边的七福晋说笑。
御花园距离畅音阁不远,风吹来时,还能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咿呀之声。不知名的花香四溢,树林深处还有清脆的鸣啭之声——在这里,欢乐的只是它们。
“姐姐最近气色越发好了。”兆佳氏在一棵桂花树前停下,打量我半响,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哭笑不得,只好象问天气一样地问候她:“妹妹的头痛症好些没有?”
御花园的花树并不多,到处人影憧憧,其实并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可是现在情况特殊,谁也不敢和我们私下来往,只怕一不留神,就会被皇帝扣上“朋党”的帽子。就连兆佳氏也只有借散步的机会和我说说话。
“还是老样子,怡亲王这段时间公务繁忙,幸亏年大人分担了不少,否则腿疾复发就糟了。”她按住头,似是不胜苦恼。
终于说到正题了。我虽然有思想准备,可听见她的话还是忍不住一愣。朝中事务一向由胤禩和允祥负责,与年庚尧何干?
“年大人这次来京,极得皇上信任。他在京这一月余间,经常替皇上传达旨意,书写上谕,比八哥这个总理事务大臣还要繁忙。”
难怪年庚尧说他“不比廉亲王悠闲”——胤禛已经开始着手架空胤禩的权力了。
胤禩虽然没有反对他,可是也没有真正臣服于他。
这是我们心里都清楚的事。
所以他不能冒险,只有自己的亲信坐上这个位子,他才能放心。
他赏赐东西给我们原来是为这个。
我缓缓旋转着手指上的戒指,一言不发。
兆佳氏看住我,轻轻地说:“听说大阿哥弘时与姐姐府上的弘旺走得很近,两人经常一起结伴出行,皇上素来不喜欢皇子结党,为此还斥责了大阿哥。”
这些事当然都是允祥告诉她的。
胤禛刚一登基,就宣布实行“秘密建储”。所以,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他不会轻易出言斥责他的任何一个儿子。因为那样只会引起众人的猜疑,违背了他“秘密建储”的初衷。
他对弘时大动肝火,这中间绝不简单。
出了这么大的事,胤禩不可能不知道,但是我却要从别人口中听说。
我心中虽然酸涩,脸上却十分平静,笑道:“我也听你八哥说过这事,他们两个孩子从小住隔壁,年纪相差也不大,可能行事卤莽一些,不合皇上心意罢了,哪有结党那么严重。”
兆佳氏也知道自己这话说造次了,闻言立即笑道:“大约是我听错了,有八哥在,弘旺也闯不出祸来。昨天允祥还说,皇上让八哥负责追讨工部的钱粮款项,如果弘旺能在一旁协助,八哥也省心得多。”
我一时没忍住,脱口说道:“皇上还打算让他做什么,清点上驷院的马匹数量,每天向他禀报?”
她有些失措,“姐姐……”
我站起身来,“我最近身子不大好,风一吹,越发头晕脑涨的,我还是先回去好了。妹妹快去畅音阁,不然怡亲王久久不见你来,还要差人寻你。”
她拉住我的手,道:“我若是姐姐,我就不会走。”
初冬的夜晚,星空异常灿烂,点点星光微暗地飘荡在花树间。我们旁边是一个藤萝夹在,花串儿早已凋谢了,光洁蒂条下,垂着一颗颗珊瑚般的豆粒,在星空下闪着微光,象一只只透明的眼。
那么美丽的眼睛,不知看到的都是什么。
我顿了一顿,笑道:“也是,听说今天请的都是名角,不看多可惜。”
胤禩从未比现在更需要我的支持,假如我走了,明天各路猜测只会更多、更不利。现在他们不知怎么猜测我们的下场——是象允禟,还是象允禵?
我想结局一定在大家的意料之外。
我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胭脂膏子和小圆镜,就着树上的灯光,仔细地补好妆,莞然一笑,“走吧,看戏去。”
台下才是真正的舞台,不装扮好怎么出场。
她微微一笑:“姐姐穿白衣真好看,从圣祖到现在,要是别人大家早厌了,独独姐姐是百看不厌。”
我看看身上的衣服,这还是胤禛地许。一次家宴时,他对我说:“弟妹不必拘束,照圣祖那时穿着便是。”我也没有跟他客气,从此彻底抛弃了旗装。
我们到畅音阁时,台上一个长胡子正气势如虹地唱道:“安排下打凤牢龙,准备着天罗地网;也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若说那重意诚心更休想,全不怕后人讲。既然谨谨相邀,我则索亲身便往。”
天罗地网。
杀人的战场。
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年妃无意间抬起头,看见我,脸上忽然露出错愕之色。我脸上笑容正灿烂,也不吝于给她一份。她勉强冲我笑了一下,随即侧过头去。
我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才有今日之成就。在不同的光线下,分寸各不相同,要拿捏得当,一丝也不能马虎,就象方程式一样严谨。此刻,畅音阁的灯光亮如白昼,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年妃为何惊讶。
从康熙那时安然过到现在,没有一技傍身怎么行。
我端正地坐下,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该看的已尽收眼底。
胤禩和允祥坐在第一排,两人背对着我,不知在说什么。
高台之上忽然射来一道目光,我一手支颐,状似无意地看上去,仿佛读懂他眼中的话语,微微一笑,低下头来。
台上的大胡子继续唱道:“‘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
我这才听出来,原来是唱的《单刀会》,这个大胡子就是美髯公关云长。
《单刀会》讲的是鲁肃为了得到荆州,定下一条妙极。他先约关羽过江赴宴,又命人封锁长江,禁止任何船只通行,在营中暗伏甲兵,趁关羽酒醉,将他擒拿,迫使刘备交出荆州。关羽知道这宴会是鲁肃安排的圈套,但是他胆力过人,单刀赴会,并抓住了鲁肃,从而保全了荆州。
这出戏的最后结果是鲁肃亲自为关羽送行,鞠躬、再鞠躬,然后送关羽安全返回自己的军营。
人生如戏,这就是最好的诠释。
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我霍地抬起头来。
他的神色落寞,悲哀,还有一丝黯淡的惆怅。
那是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惆怅。
我们同时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