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莲真听着程自远转告胡里苏特的话,表情凝重,发出低鸣,似乎就要发作。
程自远说完,莲真两手捏拳,极力隐忍,冷哼道:
“不奇怪啊,他们其实通过尚青村长,找过我很多次,种种威逼利诱,哼,吴村大好山水、祠堂祖灵重地、孤儿最后的家园,岂能被当做这些利欲之徒的摇钱树!几年前的教训太惨重了,我愧对先人,有负大家,尤其让那么多孤儿遭了殃,这覆辙无论如何不能重蹈!”
顿一顿,咬牙:“只要孤儿尚存,我吴村就要坚持到底,祠堂就是坚不可破的堡垒,绝不会变成外人参观喧哗游乐的景点,这事关系吴村尊严、孤儿庇护,无论如何没有退路。”
一边说一边眼里闪出潮红,锐利的目光湿乎乎甩来,像热锅里的油星,把程自远麻麻地灼了下。
这一天,班达尔和瓦萨的家人仍和莲真等僵持不下,从独家饭庄吃罢午饭回祠堂,便一路打起了电话,央求安息所来车运尸。安息所的回答还是:得自己先运出山,到三溪洞,至少到雅答堡,他们的灵车才能来接。
各自又打电话求助亲戚。到傍晚,陆续等到的回话竟然不约而同:找遍了全城租车行、公家私人司机,听说去西北阿鲁尔山岭上的吴村,个个摇头,说山高路险,行车困难,怕出意外,拒绝。
瓦萨的母亲对着手机哭叫:“你就不会光租个车出来啊?跟人扯什么去吴村!”
电话那头话语焦躁:“大姐,你……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不会开车,怎么租车?去请司机,总得告诉人家上哪儿、干什么吧?听说去吴村拉尸体,全都不干,给多少钱都不干,说是太凶险,命要紧!”
另一个电话,班达尔的父亲接的,说:“大姨夫啊,不是人家司机不肯帮忙,都说了,开到阿鲁尔山下的雅答堡,没有问题,再上山,那四十多里,没法走也不敢走——那一带闹鬼、出车祸,全玄炎洲差不多都知道的呀。”
从雅答堡到吴村,四十里山路,成了最后的阻隔!
家属们放下电话,一个个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朱瓦莉没有跟他们在一块。这天傍晚照旧醉红着脸,也不知道跟谁上哪儿喝的酒,一边含笑拨弄手机,弄出呱唧呱唧游戏的声响,一边晃晃悠悠回到祠堂。路过育儿室,抬头,瞥见正在吃晚饭的老师和孩子,目光和程自远相遇,故意挤了挤眼,撩撩鬓发扭扭腰肢,咯噔咯噔而去。
陈娜筷子敲了敲程自远的碗,鼻孔哼哼:“魂被勾走了?混血美女,新寡妇,看来千载难逢机不可失啊!”
程自远脸红讷讷:“没……没……”
门外走廊响起关切的声音:“哎,又喝酒了?跟谁呢?在哪儿喝的?”是胡里苏特在说话。
朱瓦莉:“关你什么事!”
胡里苏特:“天天闷在这里,跟你一样不爽嘛,下回喝酒也带上我啊。”话音里多了一丝讨好和挑逗的意味。
陈娜挖了一眼竖耳静听的程自远,说:“竞争者出现了,还不快去接招?”
吴晶晶笑:“别笑话程老师了,人家是老实人。”
程自远不耐烦,起身去关门,陈娜却显出好奇和警惕的表情,小声制止:“再听听。”
朱瓦莉:“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要我请你喝酒,不害臊!”
胡里苏特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朱瓦莉:“哎哟,你还会汉诗。”
胡里苏特笑得更甜柔:“那是,跟你一样,一半汉人血缘,遭遇又相同,还同居了一宿,今晚看样子还要同居,你说咱俩什么关系?”
朱瓦莉斥道:“屁,贫嘴!”话音带笑,似嗔实喜。
两个人声音低了下去,嘻嘻哈哈,亲昵不少。
陈娜笑:“程自远啊程自远,竞争者也会吟诗,实力不小,你压力山大吧?”
程自远嘴里荡起一缕难言的滋味,却故作平静:“我轻松得很,倒是你陈娜打翻了醋缸。”
陈娜一翻眼,撇嘴:“我吃什么醋啊,切,为一个寡妇,我犯得着?”
胡姥姥耸了耸眉毛,悠悠发声:“对,那寡妇眼界高呢,跟吠利老总关系都不一般,平常人哪里犯得着,就是……就是眼下急了点!”
这话听得人似懂非懂。是夸朱瓦莉有身价有后台呢,还是讥讽她乱性?她急什么?急于脱单?大家盯住胡姥姥,满脸疑问。
胡姥姥尴尬了,摇摇手:“呔,关我们什么事,我只是瞎猜。”
吴晶晶却来了兴致:“怎么不管我们的事?胡里苏特可是你的娘家侄子,好歹算我吴村远亲,你愿意他找这么个寡妇么?”
胡姥姥咧嘴苦笑:“所以我说她急……急了点嘛。”
陈娜说:“不是女的急,是你侄子急!”
程自远和吴晶晶纷纷说:“其实都急。”
胡姥姥举起双手,状如投降:“好好,他们急他们的,反正我随意,我不急,管他呢,出什么事他们自己兜着,大不了还有吠利老总……”
这反应让人一愣。胡姥姥仿佛是在极力撇清什么,甩掉什么,又像是在责怪什么——至于吗?还说到“吠利老总”,什么意思?
程自远靠近胡姥姥,凝视她,问:“你说什么?大不了有吠利老总?他是兜底的吗?你侄子和朱瓦莉的事,用得着他来掺合?这也太……”
胡姥姥面露窘迫,暗绿的目光一下散了,左闪右避,吞吐:“可……可不,你,你们都看得出来,吠利他他亏欠那寡妇呢,寡妇嫁人,他不得好好补偿?”
陈娜瞪大眼,喊:“天啊,原来是这种女人!”
吴晶晶也气吁吁:“对呀,见钱眼开的女人,是不会对你侄子真心的!”
胡姥姥唉口气,挥手:“儿大不由娘,何况他只是我侄子。横竖那钱我也得不到半分,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只图将来有个养老的地方,别的管不了。”
大家默然。
“你有钱!”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你把钱藏在桌子底下的饼干盒里!”是维维伸出指头,戳点胡姥姥喊。
胡姥姥唰一下变了脸,歪着嘴巴,泛出幽绿的目光,踱近维维,半笑不笑:“我怎么不知道那里有饼干盒啊?”
“是英子说的,”维维声音变生怯了,随着胡姥姥的靠近,身子往后缩,“她上回从你那里出来,这么跟我说的。”
“对啊,我也听见了。”小虎头应道。
“我也听见了,”花花说,“里面有好多钱,这么多。”边说边比划起来。
“那么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糖果吃。”光光吸噜着鼻涕叫。
“你就知道糖果糖果!”维维骂光光,“都可以买好几辆摩托,哦不,也许还可以买辆新校车!”
这话音俨然是突然一巴掌,把胡姥姥刮扇得身子猛晃,差点跌倒。她扶住桌沿,好一阵气喘,眼睛睁开又合拢,合拢又睁开,好像心里头哪个地方被戳中了,刺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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