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布娃娃沿着李嗣英的枯白长臂爬上来，一路哭叫，挣扎。两个方向涌来的布娃娃令水渠拥塞不堪，水漫到了脚踝处，凉丝丝的。

　　程自远仔细观察，左边上水口涌来的布娃娃个个残损木讷，不会游动和攀爬，它们其实是死的布娃娃；下水口爬出的布娃娃基本完好，灵动，是缩小的孩子，但一旦拿起，贴近他，就僵死了。

　　这些灵动的布娃娃离不开水，离不开幽黑的水渠，它们奋力逆水而游，爬上上水口布娃娃的身体，一路爬一路哭一路左看右瞧，似在努力寻找什么，不时还停下来，仔细盯住前面木讷残缺的布娃娃，似曾相识的样子，甚至伸出手抓一抓对方僵死的脸颊或手，俨然好友相见互致问候，但接着就爆发更加凄厉的哭声，满脸失望，继续往前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疑问如巨大的阴云，笼罩在程自远心头。

　　在第一个下水口爬上来的布娃娃就要游到上水口时，石桌上的油灯猛地发亮，火焰如礼花上蹿，哔驳响声听起来像凶猛的怒吼。

　　哇啊，那个冲在最前面的布娃娃尖叫一声，触电般扭动，冒出刺鼻的焦烟。洞口的山壁随之赤红，出现古怪的斑纹。那个布娃娃焦黑了大半，倒在水渠里不再游动。

　　第二布娃娃冲过来，触到上水口的刹那，同样油灯骤亮，山壁发红，布娃娃尖叫之后带着灼痕寂然不动。第三个、第四个……无一例外。那山壁好似一道不可逾越的电网。

　　程自远扭头看李嗣英，大感惊异。李也迷惑。此刻，她正慢慢抽回手臂，最后抽出来的一刻，带出两个身形硕大奇丑无比的布娃娃。这两个布娃娃看样子都是男孩，一白一黑，哭声凶猛，带出洞口时四只眼睛与众不同，放出绿光，直勾勾盯着手臂之上李嗣英诧异的脸。那一刹那李嗣英竟莫名颤抖，也发出与程自远同样的疑问：

　　“你……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们……”两个布娃娃居然有了反应，让程自远大惊。

　　“说！”李嗣英有点烦恼地喝问，伸手抓紧了其中一个黑色布娃娃。这一回它居然没有僵死过去，而是在李嗣英指间瑟瑟发抖，表情恐惧，哭声断断续续：“我们是吴……吴村慈幼堂的……哇啊……”话没说完，瘪嘴哭起来。另一个白色布娃娃在水渠里仰脸，跟着哭。

　　程自远心里一抖，天，果然是来自吴村！

　　急问：“是玄炎洲三溪洞的吴村么？谁把你们带到这里，变成这副模样的？”

　　布娃娃没有丝毫反应，也不看他，只盯住李嗣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李嗣英倒是瞥了眼程自远，摇摇头，看着手里的布娃娃，重复问话：“是玄炎洲三溪洞的吴村么？”

　　布娃娃点头。

　　再问：“谁把你们带到这里，变成这副模样的？”

　　水渠里的白色布娃娃抢先回答：“是，是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胡扯！”李大喝，“跟你们一样大小的小孩，怎么会有这个本事？”

　　程自远赶紧说：“哎，让他们说下去，说不定这些小孩正是我们千辛万苦要找的……”

　　李嗣英恍悟，两眼放光，轻轻抚了下发抖的黑色布娃娃，蹲下身，又捞起白色布娃娃，柔声说：“你们说，好好说，我听着……”

　　两个布娃娃抽噎着讲了起来。

　　原来不知道多久以前——布娃娃年幼，不知道年代日期，加上被困在黑暗地底，更无法辨别时日——一个陌生老头给吴村送来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说是自己的孙子，因父母双亡，自己年迈，无力抚养，乞求吴村收养。

　　当时吴村尚有多所孤儿院，村长便把男孩安排到了村西孤独园，起名小莽，和黑白两个布娃娃并不在一块。尽管如此，黑白布娃娃依然感到了随着小莽到来的怪异，以及整个吴村渐渐而起的不安。吴村两百多年的平静被打破了。

　　先是某个深夜，村西孤独园的保育员起夜，撞见黑暗中一双绿森森的光在游走，大惊，小心跟过去，隐见一个小身影背负另一个昏睡的小身影朝门外移动。保育员斗胆大喝，冲过去，却只剩那个昏睡的小身影躺在地上，背负他的小身影不见了，绿光也消失了。

　　保育员叫醒这个小身影，孤独园里的一个孤儿。孤儿骤醒，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第二天在孤独园悄悄流传，大家以为是保育员夜里看花了眼睛。保育员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想起来不免嘀咕：怪事，我一向眼神很好啊。

　　接着是孤独园里的小孩夜里常常惊醒，哭。保育员最初以为是他们做噩梦。可其中好些三到六岁的孩子已略通人事，会说话有记忆，都对保育员诉说同一个情景：闪着绿光的鬼怪靠近自己，龇牙咧嘴吐气，念念叨叨。三岁以下的小孩说不清，光哭，尿床。

　　二三十号孩子，同一个噩梦？太反常了！

　　闹了几夜，当时吴村主事的明真道长就带了几个徒弟，来孤独园做法，认定鬼祟为怪，烧纸念咒，喂小孩喝止惊的符水。大多数小孩都喝了，唯独小莽不肯喝，喊肚子痛，往茅厕跑。

　　事后想来，所有小孩中只有小莽夜里没有惊醒哭闹做噩梦，可当时大家没有意识到，明真道长还一个劲哄劝他，说喝符水可以止痛，小莽就说不痛了，明真说不痛更要喝，可以保阳气驱邪鬼。

　　这小莽一句话把大家说愣了：“邪鬼不在这里，真的不在这里，孤独园里找不到邪鬼！我不要保什么阳气！这里的人都不要！”

　　大家虽然觉得奇怪，不过当时也没有多想，总以为是小莽淘气。吴村人一向本分和善，对孤儿宽容，就罢了。

　　但此后，悲田坊、养生堂等孤儿院陆续出现相同的情形：孤儿们半夜哭醒，诉说绿眼鬼怪对自己咧嘴呼气，念叨不已。有些孤儿还说亲眼看见绿眼鬼怪把自己背出门，搁在外面操场呵气比划，又背了回来。他们都吓坏了，不敢吱声，假装昏睡。

　　明真道长照例在这些孤儿院做法，喂符水。果然有效，从此恢复平静。

　　但接着又是别的孤儿院——护孤坊、集善亭……

　　吴村那时有七八座孤儿院，半夜哭闹的事情一家一家轮着发生，明真就率徒弟一家一家做法。都有效果。

　　这期间村西孤独园保持平静，但是一天夜里，真正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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