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了一段时间的村西孤独园有天夜里又不平静了，一个幼儿黑暗中突然爆发哭叫，保育员以为又是谁梦见鬼怪，披衣跑来一看，却是两岁的保儿由小莽抱着，在孤独园黑乎乎洞开的大门口瑟瑟发抖，当时小莽坐在门槛上，衣衫整齐，表情出奇地平淡，抚拍保儿一如大人模样。

　　保育员大觉诧异，没等开口问，小莽说他起夜，和保儿撞了个满怀，不小心惊动了大家。

　　保儿却是满脸惊恐，指点小莽呜啊呜啊哭。保儿发育有点迟缓，还不太会说话，但那神情分明是面对什么惊人的场景。

　　保育员呆了一会，看不出个所以然，让他俩去睡。熄灯的刹那，他看见黑暗中两道绿森森的光闪了闪，陡吸一口凉气，摸过去查看，却又消失不见，唯有小莽和保儿在那个绿光消失处闭目而躺。

　　究竟是谁发出吓人的绿光？抑或仍是自己看花了眼？保育员浑然莫辨，想要叫醒两个孩子，转念，没有理由，吁气作罢。

　　闹过鬼的孤儿院事后清查，除了小孩惊恐一场，并没有造成实际损害。这鬼怪究竟意欲何为？明真道长也摸不清头脑，也许真的只是噩梦。

　　直到轮上村南慈幼堂。

　　那天夜里万籁俱寂，唯有透窗潜入的月光将外面的重重树影映入寝室，地上、桌上因此黑影驳杂，好似无数莫名的东西屏气趴伏在上面，伺机而动。

　　一只鸟从窗外的枝桠间惊飞，叫声嘶哑，充满警告。树影随之摇晃，窸窣碎响如脚步悄悄蹑动。

　　然后，那个黑色布娃娃，当时名叫复生，恍恍惚惚看到天上那盘圆月亮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屋里的影子也越来越浓重——月亮有影子么？复生正疑惑，那个月亮挨得很近了，却是一张苍白的小孩脸，眼睛发出幽绿的光，直勾勾盯住自己。

　　想起这些日子传说的闹鬼事件，复生哇的哭了。

　　一只冰凉的手捂过来，令复生呜咽窒息。接着，他听见冷笑仿佛从天外传来，低沉，空旷，威厉，完全不像小孩的嗓音：“身经百战的堂堂武功伯，怎么变得这般胆小如鼠？”

　　复生脸色紫胀，呆如木鸡。

　　那鬼脸贴近了，冒出丝丝寒气，绿眼放大放大，大如两面圆镜，复生看见里面映出的身影有几分像自己，嘴被捂住，身子乱抖。细看，却不像，越来越不像。那身影在冒烟，紫红的烟，伴有嗤啦嗤啦的电流声，光芒一闪，竟显出戴盔披甲的武士模样，透过阴绿的眸子盯看自己，同样的惊慌呆愣。

　　“你逃遁吴村，魂附孤儿，妄想躲避惩罚，苟延残喘，哼哼，我找你好久，今晚总算找到了！”那个空洞低沉的声音气呼呼道。

　　复生嘴巴被捂，呜呜咽咽无法说话，绿色瞳仁里的武士也是这样，——他是自己么？为什么突然换了模样？恐惧之极的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死期到了，眼泪哗哗流出，湿了脸颊，也湿了那只捂住自己的手。

　　恍恍惚惚那只手变成一根绳索，把自己扯紧了，往前拖。复生一下觉得身子轻飘飘，羽毛般落进了那个绿色的眸子里，不，那应该不是眸子，是一个狭小的奇怪牢笼。

　　武士不见了。复生发现自己竟也披甲戴盔，还长出了胡子。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个武士合二为一。天，为什么会这样？

　　焦灼地看外面，妈呀，外面竟然还有一个自己，小个头，胖乎乎，满脸惊恐无助地盯住里面的自己，嘴巴被牢牢捂住，一样地咦呜闷响地挣扎。

　　复生发现外面的自己皮肤白净，圆头大脑，不像原来的自己细眉小嘴黑黄皮肤。这是谁呀？稍稍愣神，陡然醒悟——这不是同一个寝室的玩伴天遂吗？他怎么也出现了？难道是在做噩梦？

　　他想用手掐自己，可惜手被绑住无法动弹。他使劲咬嘴唇，咬出血的咸味，还是没有醒过来。看来不是梦，是真的。对面的天遂也做同样的动作，五官扭曲，绝望。他相信遭鬼害了。

　　“哈哈，堂堂平西王次子，作威作福的大王爷，怎么也变成这副熊样？”那个空洞低沉的声音又嗡嗡响。

　　天遂呜啊不能答。

　　平西王复生是知道的，是他的远祖吴三桂，平西王次子他也是听说过的，是另一个带领全村逃出贵州的先祖。但他不知道这个空洞低沉的声音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先祖，还有前面什么“武功伯”，闻所未闻。

　　天遂拼命挣扎，脸憋红得像猪肝。复生仔细看他，发现他的眼神是稍稍偏离的，好像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另一个地方，挨近自己这个牢笼的地方。复生眯缝眼，极力凑近，天遂的眸子里映出一个穿红色长袍，肤色白净，长了齐胸长须的胖子。

　　“两个元凶总算被我找到，”那个空洞低沉的声音舒口气，自言自语，“可以回复师傅了。”

　　天遂身上突然冒出紫红的光，捂住他的手秒变绳索，把他拖出了复生的视野。在拖离的刹那，复生看见天遂变成了那个穿红袍长长须的胖子形象。

　　外面空了，又空又黑，那里是村南慈幼堂的寝室，好些同伴在酣睡，对刚刚发生的一幕浑然不觉。复生想喊，却怎么也出不了声。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窒息。

　　很快，外面的景象在移动，他看到房门、门外走廊、孔子牌位、茅房……

　　一个黑影从茅房里摇晃而出，神色迷糊，猛抬头，正对自己，五官瞬间挪位，发出凄厉的尖叫，捂脸而逃。复生认得他是吴大明，慈幼堂的保育员，一向胆大，此刻竟这样惊慌失措。

　　复生感觉自己好像被关在一辆囚车上，只是看不见车头车尾。这车悄无声息地掉头、拐弯，出了慈幼堂大门，出了村子，然后加速加速，带起呼啸的风，竟离开地面飞到半空。这就不是车了，他怀疑是龙，吴大明给他们讲过的东海神龙。

　　可是他看不见这条龙，他只能看见绿森森的光芒从上下左右前后笼罩自己，前面的窗口很大，可见月朗星稀的夜空和不断掠过的云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出现了山林、道路、田园、屋舍，夜空下景象模糊，分不清方位。不久，一座比吴家道观大得多的宫观耸立在眼前，他闻到了淡淡的香火味，忍不住咳呛。

　　宫观大门洞开，他被载着穿过大门，穿过院子，上了好多级台阶，又进到一座更加高大的宫观里。

　　“来了？”宫观深处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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