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师兄长高了很多,一身戎装,终于有点将军的样子了,他看我在画画,便问:“你学了这么多年,还在学画画呀,给师兄看看你画的什么,是不是画的我?”说着便伸手来拿。
我连忙将画卷了起来,胡乱丢进匣子里,嗫嚅道:“画的不好,等画得好了再给师兄你欣赏。”
师兄笑了笑:“三年不见,我的小师妹变漂亮了,也知道害羞了,这样才对嘛。”
我顾左右而言他:“师兄,你信上说还有三天才回来,怎么提前了?”
师兄从怀里掏出一枚号角,递给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便提前回来了。这是我新得的一件宝贝,名唤望月号角,送给你了。”
我心中欢喜,连忙将号角藏在我的宝贝匣子里:“师傅在大厅呢,我们一起过去吧。”师兄点了点头,随我一起出门,走到半路,他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剑落在你的书房了,这样,你先去,我随后就到。对了,先别告诉我爹,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我快步来到大厅,师傅见我进门,不待我说话,他突然大喝一声:“不好!”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是书房的方向。我回头一看,只见天空中火石乱飞,整个书房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与此同时,数十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跳进院子,围了过来。一定是朝内那些与师傅作对的奸党派来的杀手!师傅手中刀雪花一样上下翻飞,转眼就砍倒了几名杀手,可为了保护我,左支右绌,渐渐落了下风。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我快哭了出来:“师傅,师兄他还在大火里面。”
师傅愣了一下,手中刀势一顿,被一名黑衣人觑着空子,一刀划过,左臂被活生生地砍了下来。
那一刻,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我当年没有坚持学武。
经过一场浴血奋战,遍体鳞伤的师傅终于带着我逃下了山,山下停着一辆马车。我回头望了一眼火光冲天的山顶,心中十分哀伤,那把火,一次将我所有最美好的回忆全部焚烧殆尽了。
我问师傅:“那师兄呢,师兄还在火里!”
师傅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催促我上车,我又问:“我们去哪里?”师傅回答:“未央城。”之后的七天七夜他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知道师兄是师傅所有希望的寄托,可是,为什么当时师傅选择救我呢。
七天后,未央城。
未央城是我们蚁国的都城,自古就是繁华之地。入了城,师傅选择在晚上赶路,经过九曲十八弯的小径,我们弃车步行,不久便看见一座大殿。在一个老人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屋子,一阵药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灯光下,一名中年贵妇朝我走过来,她看我的表情很古怪,有欢喜,有哀伤,还有很多难以言表的情绪。她问师傅:“就是她?”师傅点点头。
贵妇又说:“是啊,长得这么像,就算你说不是我都不信。”
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便望向师傅,师傅不敢正视我,他只是说:“明月,快来拜见你的母后。”
5
蚁国是个女权统治的国家,国君是为女帝,一枝单传,千年不变。但在十八年前,第三十五任女帝却诞下一对孪生姐妹,其中一个额头有个月亮形状的胎记,另一个则是太阳形状,竟然是日月同天的大凶之兆。蚁国向来视孪生为禁忌,皇室尤甚,更何况女帝在诞子前夜得了一梦,一位白发仙人告诫她说,她即将产下一对天生相克的孪生姐妹,这对姐妹将会为了争夺帝位卷起一片腥风血雨,两人见面,一人必死。
女帝哀求他最信任的将军将其中一名婴儿带出宫外,这位将军便是我的师父薛戬。师父将一名婴儿带出宫外,由于朝内奸党环伺机,他不放心女帝一人,便将婴儿交托给最心腹之人明天抚养。明天就是我的阿爹,他见婴儿额头月亮胎记,便给她取名明月,也就是我,然后离开了未央城。
不料才过了五年,明天所隐居的村寨发生瘟疫,死的人十有八九,从此便与薛戬断了音信。自此之后,薛戬每每借口出城狩猎,实际上是为了找寻我。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了五年,他找到了我,也同时开启了地狱的大门。
贵妇,不,我应该称呼她为母后,她说:“我知道你现在有满腹的委屈和疑问,你要恨,就恨你自己不该生在帝王家。我今天找你回来,是让你登基为帝的。”
我下意识朝师傅的身后退了几步。
师傅温柔地抚着我的肩膀说:“明月,我将你藏在白云山上,本意是想让你远离宫廷争斗,快快乐乐过完这一生。没想到世事难料,朝中以司马氏为首的奸党,竟然暗中给你姐姐,也就是当今女帝下了慢性毒药,她才执政三年,就已经病入膏肓,无力为继。你母后这次召你回来,便是为了让你顶替你姐姐的名字,南宫明日,继续坐这我们蚁国第三十二任女帝。”
我的心情突然变得格外平静,我问:“司马氏?就是害死千秋师兄的那帮人吗?”
师傅楞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我本来一直不同意你母后的这个建议,但是司马氏欺人太甚了,在这么下去,蚁国终究会毁在他们手上……”
“我愿意。”我打断他的话,“我想见见我的姐姐。”
母后面无表情:“她就在床上,不过,”她就加了一句,“就在你进门的时候,她已经龙驭宾天了。”
师傅突然说:“婉儿,是时候说再见了。”我后来才知道,婉儿是我母后的闺名,他们两人在少年时青梅竹马,最终却由于地位悬殊,始终没有走到一起。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师傅突然拔刀,一刀朝我劈了过来。
是夜,未央城摩罗宫燃起大火,火中有两具尸体。皇室对外宣布,当朝太傅薛戬带一名杀手行刺女帝,失手后当场自尽,还放火烧了大殿。幸得司马氏保护,女帝及太后才幸免于难。史学家称这件事为“摩罗之变”。
火中那两具尸体,一具是师傅,一具是我姐姐,也就是死去的南宫明日。司马氏在朝内外耳目众多,我们不可能将姐姐的尸体运出宫外。这件事的关键就在于母后最信任的师傅,只要他还活着,司马氏绝对会深究到底。所以,为了掩人耳目,师傅竟然当场自尽,然后伪造了这么一场刺杀的假象。
师傅走得很安详,母后没有掉一滴眼泪,她说,当了几十年的女帝,泪早就干涸了。
我穿着女帝的烟云氅,在寝宫正襟危坐,等候我名义上的夫君司马寒前来侍寝。母后告诉我,司马寒是奸党司马氏一族的嫡长子,姐姐极有可能就是被他下毒暗害的,只是苦无证据。
我心中忐忑,只见一个伟岸的身影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我连忙捂住嘴,但还是没有完全捂住那一声惊呼。
我竟然看到了马寒!那个三年前在山洞中为了救我不惜吸取蛇毒的马寒!
不过很快,我就想通了,马寒,原来就是司马寒,没想到他当日所说的大婚,竟然就是与我姐姐成亲。他听了我的劝告,竟然娶了女帝,成了亲王,然后下毒害死了我姐姐。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只命运之手,造就了“日月不能同天”的预言?
6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奇怪的是司马寒竟然是和衣而卧,关于莫罗宫的那场大火,他更是半句话也没有问我,白瞎了我与母后排练了那么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假装已经睡着了。
他轻笑了一声:“大婚那天,我就跟你说了,你跟我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只有一点,你额头上的胎记是太阳,她的则是月亮。今天我刚进寝宫,要不是看到你额头的太阳胎记,我还真以为你是我那位朋友呢。”
我心中暗暗后怕,还好师傅早有远见,在临死之前,一刀将我额上胎记从月亮扩成了太阳,不然还真就穿帮了。
第二天一早,我上朝听政。之前母后并没有告诉过我身为女帝,一举一动应该如何才能得体。我直接率性而为,满朝竟然没有一个人表示怀疑。我看了姐姐往日批阅的奏章,所写的书信,无论笔迹还是习惯,竟然跟我一模一样。这当然不能简单地用孪生姐妹心灵相通来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师傅是按照姐姐的一切来引导培养我的。
毕竟,月亮从来就是太阳的影子。而这样的影子,我一做就是一年。这一年,母后病逝,我苦苦在权臣的夹缝中生存,朝政还是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南方爆发了叛乱,随后,叛军蜂起。
这天,代我御驾亲征,到处南征北战的司马寒回到未央城,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叛军首领是已故太傅薛戬之子,薛千秋,他说他要报杀父之仇。
那场大火并没有带走我的师兄,对于这个消息,我却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伤。
师兄不愧是师傅看中的人中之龙,叛军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却在他的率领下连战连捷,一口气攻下数十座城池。司马氏权倾朝野,他们族内的将军们却被师兄打得落花流水,终于,司马氏一族的族长,也就是司马寒的父亲,率全族军民开城投降。
师兄只说了一个字:“杀。”
司马寒当时正在未央城养病,却因此逃过一劫。他听到这个消息,却惨然一笑,他说:“很多年前,我见过薛千秋一次,当时他的口头禅就是仁者无敌。看来,仇恨,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了我与师兄的初见,那时,他连一只母鹿也不忍心杀害。
很快,叛军兵临城下,三天后,城破。
城外一片欢呼,城内一片哀嚎。我换上了我最喜欢的霓裳烟罗裙,慢慢往宫外走。司马寒拉住我的手,他说:“你想干什么?”
我头也不回:“国都亡了,身为女帝,当然是殉国了。”
司马寒突然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最后还咳出了血,他终究还是中毒了。
当女帝的这一年虽然不长,却足以让我弄清楚很多事,比如说,我姐姐并不是死于司马寒的下毒。司马寒当日为替我吸取蛇毒,不小心吸收了少部分毒素。金环蛇又名竹叶青,其毒足以见血封喉。司马寒勉强用内力压住,为了避免我担心,才不告而别。不成想他与姐姐成亲之后,有了肌肤之亲,竟将毒素扩散到了姐姐身上。姐姐虽是女帝,终究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三年后也因此香消玉殒。而司马寒为了镇压叛军,鞠躬尽瘁,再也压不住了。
司马寒说:“你以为你真是女帝吗?你不过就是一个冒牌货,我从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就是那个白云山的野丫头,快点离开吧,这个国家不值得你为她继续牺牲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难怪这一年来,他连半根手指也没有沾我。不知道他是爱着姐姐,还是怕将蛇毒染到我身上呢?不过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姐姐、师傅、母后她们每个人的牺牲都比我大,我甚至都不敢去想,当年白云山上的那把火到底是谁放的,那批黑衣杀手又是谁派出去的。
城外传出号角声,悠长哀伤,仿佛在为我送行一般。
我站在摇摇欲坠的城楼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土地。叛军首领脸上戴着玄铁面具,手持一枚号角,正是三年前师兄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那只望月号角是用犀牛角制成,传说犀牛喜欢回头望月,因为如果这样做,就可以在月光中看到美好的回忆。
师兄的回忆也许并不美好,那场大火虽然没有要他的命,却夺走了他的面容。
别了,千秋师兄。我心中默念,然后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7
少年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说:“这故事越编越假了,你说你从城楼上跳了下来,为何现在还活着?”
我淡淡一笑:“因为师兄在最后关头认出了我,他始终改变不了临阵退缩的性子,在乱军阵前将我救下,还设法将我送到了白云山上。这都是往事了,今年我六十有三,偶然听说你正在为你的新书搜罗素材,特地前来奉送。”说到这里,我缓缓起身,走出了这间卧云轩。
少年追到门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年你学画有成后的第一幅画,画中人究竟是薛千秋,还是司马寒呢?我猜薛千秋当时根本不是回去拿剑,而是想看看画中之人究竟是不是他。”
我的心慢慢收紧,抬眼处,几只寒鸦掠起,不知道飞往哪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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