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残破的城门被巨斧劈开的时候,城里城外都发出了呼叫。不过,一边是欢呼,另一边却是绝望。我站在摇摇欲坠的城楼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土地,然后跳了下去。
这一天,山河血染,日月失色,传承千年的蚁国就此在历史画卷上落下了句点。关于这件事,历来众说纷纭。史书上写,永宁一十七年春,二月初二,蚁国都城未央城被叛军所围。又三日,城破,女帝盛装华服,痛斥叛军,以身殉国。民间却流传,叛军的首领是女帝最信任的将军,这场仗从头到尾都是推翻蚁国女权统治的阴谋。更有甚者,说女帝早就在多年前龙驭归天,现在殉国的这位只不过是个冒牌货。
流言千曲百转,终究免不了在芸芸众生嘴边化为云烟,当年威风八面的将军现在也只能躲在面具后面挑灯看剑,可经历了这一切的我,却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初见。
那一年是永宁八年,刚满十岁的我在山间采摘野果,权当今天的晚餐。忽然,灌木丛中惊起几只宿鸟,跑出一只梅花鹿,一支箭紧随其后,却稍微射偏了些。梅花鹿带箭而走,一瘸一拐地竟绕到我身后躲了起来。
只听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说:“千秋,你的箭术越发生疏了,连一只鹿也射不中。”一个身披软甲的中年人出现在树林中,他身后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绑着冲天马尾辫,应该就是刚才发箭之人。
少年争辩道:“方才我一路行来,发现这只母鹿腹部鼓胀,应是怀有身孕。父亲,您常教导我说仁者无敌,所以我才会在放箭的时候留了一手。”
中年人笑了:“你不是说你的梦想是当一名叱咤疆场的将军吗,你可知道,身为一名将军,最忌讳的便是临阵退缩。”
少年毫不示弱:“父亲,那为何你在朝党之上,面对奸党司马氏却临阵退缩,这几年经常借故跑到山林之间打猎?”
中年人叹了口气:“我打猎是假,找人才是真……”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竟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我很难形容那种表情,就好像是饿久了的猛虎看到了初生的羔羊。他大步跳了过来,一把将我抓住,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当时我还年幼,尚不知道男女有别,不然真的会大叫一声非礼。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额头上那枚淡淡的胎记上,声音颤抖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还记得阿爹临死前跟我说过,无论谁问起我的名字,我都要在第一时间跑得远远的。可这一刻我却替我咕咕作响的肚皮赌了一把。我说:“我叫明月,你认识我吗?”
“明月,明月,”他喃喃道,“好名字,我跟你父亲明天是生死之交,已经找了你很久,今天终于得偿所愿……”
我知道自己赌对了,连忙下拜:“见过世叔。”
他果然顺势将我扶起,沉吟良久:“我还不配当你的世叔,这样吧,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傅,你就是我的学生。对了,千秋你过来,”他指着少年对我说“算起来,我儿千秋大你一岁,以后就是你的师兄了。”
我没有心思去想他为什么会一眼就看穿我的年龄,只是小声问:“做你的学生,管饭吗?”
这时少年也走了过来,他扬起稚嫩的脸说:“管够!”这是薛千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2
从此我便做了薛戬的学生,过上了饭管够的奢靡生活。
师傅的名字是我在他书房的一副画上看到的,他对我识字这一点很是欣慰,见我对画感兴趣,便运用他的发散性思维,主动要求教我琴棋书画,刚开始便是他最擅长的画。
我心中暗想,画排在琴棋书画最后一位,看来师傅的本事也不过尔尔。师傅却说,人生在世,能有几样寄托情感的东西,就不会生出不必要的欲望。这句话如今想来,确实是金玉良言,但当时年幼的我,还天真的以为欲望便是食欲。
师傅劝我说,如果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便会成为人所敬仰的大家,如果能掌握某一样,我也能算个风靡一时的专家,如果都学不会,至少都略懂一点,我也是个杂家。我便插嘴问:“如果我不仅一样也学不会,还觉得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是空渡年华呢?”
师兄在一旁哈哈大笑:“恭喜你,你可以出家了。”
我白了他一眼,用最诚恳的语气对师傅说:“我也要像千秋师兄一样,学武。”
“不行!”师傅一掌击在案上,几只茶杯震得瑟瑟发抖。过了很久,他才用缓和的语气说:“学武,不是害人,就是害己。”
师兄跟他爹顶嘴惯了,这时立刻帮我打抱不平:“父亲,你武艺超群,带兵南征北战,为我们蚁国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怎么能说是害人呢?”
师傅低头说:“所以我害了自己。”
从句里行间,我隐约察觉到他们都不是普通人,后来我才知道,师傅他是当朝太傅,拜大将军印,官居一品。
然后我就开始了学画这条不归路。
我住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山前有花,山后有水,师傅在那里有一间别院,一切的吃穿用度都有专人送到库房。每过半个月,他便上山为我上一堂专业课。师兄倒是大多数时间都在陪着我,我俯案作画,他练武,我上山采花,他练武,我下水捉鱼,他还是练武。我极度怀疑他总有一天会练成一个武士。刚开始他还有些不情愿呆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不过后来就不舍得走了,我想大概是我给他做的烤鱼太香了的缘故罢。这种情绪在他应征入伍的那年表现的尤为强烈。
那是在大约五年后,他满了十六岁,用师傅的话说,就是到了我们蚁国男子的加冠之年,必须参军,才能世袭将军的爵位。我眼见唯一的玩伴即将离我而去,心中十分不舍,便说:“师兄,你等我一年,等我加冠之后,就到军队去找你。”
师兄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直到临别也没跟我说一句话。
师兄走了之后,我才意识到孤独的可怕。虽然很多年前,我也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但是拥有之后再失去,我却接受不了。于是我决定下山到那个花花世界走一趟。
刚到山脚,我就看到一个人站在绿水湖边,身子晃晃悠悠,像是要跳水的样子。本着见义勇为的爱好,我大呼一声“不要”,便冲过去将他紧紧抱住。不想他的身子轻得就像一片树叶,我脚步一个不稳,两人一齐掉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吐水,我叉着腰站在一边,这才发现他跟我差不多年纪。想到他年纪轻轻便要寻短见,便准备教训他一顿,可是他的眼神却总是有意无意往我身上瞟。
我低头看了看湿透了的自己,胸前鼓鼓得像两个包子,再看看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怎么跟我不一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眼神跟师兄临行前如出一辙,良久,才跳起来大叫一声:“如果你是说胸部的话,当然不一样啦!我是男的,你是女的,嗯,还是个很漂亮的女的,差别太大了!”
我的世界观瞬间崩塌。师傅是男的,师兄也是男的,这么多年我顺理成章的以为我也是男的。顿时我感觉两边脸颊火辣辣的疼,这时天慢慢暗了下来。我心说这个好,不用找个地缝钻下去了。
那人却一把拉住我,拔腿就跑。我一边跑一边问:“我们为什么要跑?”
他说:“你傻呀,你以为天上的乌云是为了给你遮羞的吗,那是要打雷下雨了!”
3
在绿水湖不远处的一个山洞里,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马寒。
生起一堆火后,为了驱散刚才的尴尬,我决定先发制人,就从他满身的锦衣华服开始。我清了清嗓子说:“你年纪轻轻,家境又好,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呢?”
马寒“霍”的站起身:“我怎么会自杀,我还要……”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收住嘴,“再说了,我是被你推进湖里的好吗,你还恶人先告状。”说完嘴巴一瘪,不再说话。
我拾起一根柴枝作笔,在地上一挥而就,然后招呼他来看。马寒很认真地看了一遍,他抬头问我:“这是什么?”
我讶然:“我画的你呀,这都看不出,你难道从来就没有照过镜子吗?”
马寒哈哈大笑,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我见起了效果,便乘胜追击:“你的衣服挺漂亮的,就是人磕碜点,额……不对,你人也很漂亮。”
不料这个玩笑却没有开到点子上,马寒闻言长叹一声,低声说:“这是我大婚的礼服,能不漂亮吗?”
“大婚?”我睁大了眼睛,“大婚是什么,能吃吗?”
马寒摇摇头:“大婚就是,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和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组成一个新家,然后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我瞬间想到了我和师兄,便说:“照你这么说,你应该高兴啊,怎么失魂落魄的。”
马寒苦笑:“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新娘,这也不算什么。只是她的地位比我高的多,我虽然说也是……可却还是入赘到她们家,永远地离开自己的家。”
我回想着这几年美好的生活,安慰他说:“你没见过你的新娘,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喜欢她呢,或许她跟我一样可爱呢?你没到过她家,怎么知道她家不好呢,或许她家比你的家乡更加温馨呢。师傅常跟我说,凡事只有试过了之后,才能下定论……”
马寒突然打断我的话:“等等,我插一句嘴,如果一个人被蛇咬了,我用嘴能不能将蛇毒吸出来呢?”
我愣了一下,说:“当然,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然后我只觉得右腿小腿处一阵剧痛,接着便失去了知觉。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师傅一脸关切地站在床前。他告诉我,我被金环蛇咬了,幸好有人及时帮我吸出了蛇毒,不然小命不保,还勒令我没有他的允许,以后不准下山。
这些话我充耳未闻,我看了看毫无知觉的右腿,上面缠着一条红色的布条,应该出自马寒身上的礼服。
我对师傅说:“师傅,从明天开始,你教我画画吧。”
师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说:“好。”
于是我潜心学画,三年有成。这天,我刚刚完成了一幅肖像,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明月,说好的去看我呢?”
我眼眶一热,站起身忘情地喊了句:“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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