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将军, 杨侍中……”
杨椿发现来人是元颢之子元贯受。元颢也还是壮年,不过却很是为身后事着想, 刚刚入洛阳就册封了“太子”,嗯, 但不是元贯受,而是元颢的另一个儿子元娑罗。
“这是怎么了?”
元贯受看到城下满地的尸体,有些发懵。
元娑罗被封为“太子”以后,元贯受就变成了“北海王”, 恰好跟刘益守的“封号”一模一样, 虽然也没人把这个当回事就是了。
“本将军刚刚全歼敌军十多万人, 那些都是依附于刘益守的匪类首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费穆冷着脸说道。
元贯受的脸有些发白,他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尸体,而且是刚刚被处决的。
“呃,本王……带来了陛下的圣旨。”
元贯受结结巴巴的说道,将手里装在竹筒里的圣旨拿出,交给杨椿,低着头都不敢看似乎满身血腥气的费穆。
杨椿一看圣旨,面色大变,又将其交给费穆,后者看了半天都不说话, 现场只有河水流淌的声音,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稍后我会带大军返回荥阳。”
费穆将圣旨交给杨椿, 大手一挥, 转身便走。留下杨椿跟元贯受傻站在原地,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费将军……”
元贯受欲言又止,他其实是知道圣旨里面写了什么的。
“罢了,你回去复命吧。”杨椿无奈苦笑道,换谁看了这圣旨,都想骂娘。费穆没有当场发作,已经是很厚道了。
杨椿的语气充满了无奈。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斥候急报,尔朱荣已经从晋阳出兵南下,正在前往河东,预计会从河阳关进逼洛阳。元颢实在是不放心,希望费穆能带兵回援荥阳。
至于刘益守如何,这种蟊贼,元颢还不觉得能闹出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来,尔朱荣才是心腹之患。
“那行……本王知道了。”
元贯受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无奈的骑马离去,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自己就像是一个看客似的。
其实不止是他像看客,在洛阳的元颢更像是看客。自从元颢入主洛阳后,众人想象中的那种元氏重新掌权,天下归心的场面一点都没看到。
反而隐约有些秦失其鹿,群雄并起而逐之的架势。
杨椿急急忙忙的来到冤句城内,在签押房见到了面对地图沉思的费穆。
“费将军,刚才你应该说我们要追击刘益守的余党。只有南面的残敌被扫荡干净了,才能心无旁骛的对付尔朱荣。
那样可以争取一些时间,无论进退都好。”
杨椿不动声色的说道,感觉费穆实在是太“实诚”了。
“按行军速度看,尔朱荣到河阳关那边,起码还需要二十天。以白袍军的战力,与之对决,起码还要十天。
如果陈庆之输了,那么我们回去也是送死。如果陈庆之赢了,尔朱荣才会找其他的方向突破,绕路的话,最多十天。
等我们回荥阳的时候,大概会没多少时间准备,然后尔朱荣的奇兵就来了,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费穆对着杨椿叹息道,丝毫不见刚才的冷峻果敢,就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一般。
“费将军是说……我们回去,无论如何都是死,不回去,尚且有一线生机?”
杨椿很快就明白了费穆在想什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这厮刚才闷不吭声就答应了元颢不合理的建议呢!原来是埋伏在这里啊!
当初,费穆是元诩的臣子,但是他毫不犹豫的出卖了元诩,给尔朱荣出谋划策。
后来,陈庆之来了,费穆又摇身一变,投靠了元颢,给元颢效犬马之劳。
如今,尔朱荣又回来了,费穆感觉到了来自骨髓的寒意,他决定再次改换门庭,只是,这一次,谁愿意接纳他呢?
杨椿想过许多可能,唯独没料到费穆会想叛变。连下一个主公都没找好,你就想着改换门庭,是不是想得太美了点?
看到杨椿不说话,费穆接着说道:“尔朱荣在洛阳似乎很能打,但是大军长途跋涉到了睢阳,那可就未必了。
对付了刘益守,魏国南面就是我们的地盘,到时候实在不行,可以退到梁国,将地盘献给萧衍。只要我们不去建康,萧衍也奈何不得我们。”
费穆顿了顿,看着杨椿问道:“杨侍中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费穆这句话是实话。
刘益守前世的历史上,包括独孤信等人在内,其实都被萧衍庇护过一段时间。
当然,以费穆臭不可闻的名声,萧衍会怎么取舍还在两可之间,但起码那时候也是一两年以后了,总比马上回荥阳被尔朱荣逮个正着要好吧?
多活一两年难道不好么?
只是,你要叛变就叛变,为什么要对付刘益守呢?
因为费穆反复琢磨,觉得刘益守跟自己的想法很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也就是说,对方其实也是打着去梁国的算盘。对于萧衍来说,这样的人物有一个就够了。
而刘益守的名声,比自己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有刘益守在,他费穆就必然是被萧衍放弃的那个倒霉蛋。
有鉴于此,费穆觉得刘益守非杀不可,断然没有妥协的余地。
他之前跟杨椿说的话真真假假,现在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如果杨椿现在反对,他不介意杀掉对方自己单干。
留杨椿一命,不是因为对方很厉害,而是因为杨椿是弘农杨氏的人,有这个人在,便于跟世家接洽,关键时刻有保命的机会。
“如此……也好吧。”
杨椿摇头叹息,感觉前途未卜,颇有些不妙,完全没察觉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只是,费将军要如何进军呢?”
杨椿指着地图上的一片空白区域说道:“考城以北,都是东西走向的河流与泥沼。大军要在这里展开,太难了,需要横渡多条河流,辎重运输没法保证。最关键的是,这条路上没有立足点。”
他不是不知兵的人,费穆现在打了个大胜仗,看似十分有利,割掉了对方一大块肉。
实则是为刘益守除掉了麻烦,类似减肥。现在刘益守那边没有拖后腿的人,指挥大军更加的如臂指使。
对于费穆来说,这很难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以为下一战跟之前一战同样轻松,那真是脑子坏掉了。
“如果直接南下考城,那就是正中刘益守下怀,等我们到底考城城下的时候,已经人困马乏,后勤也跟不上。刘益守只要顶住几天,不需要他们打,我们自己都饿死了。”
费穆摇了摇头,杨椿说的是地理上的态势,直线距离看起来很近,好像也没什么高山阻挡。实则这片地区很是坑爹,属于历史上出了名的黄泛区,河道非常不稳。
一到黄河发大水,这里就是习惯性河流改道。而非常不巧的是,梅雨季节已经到了,往这条路走,莫非是赌自己命好?
费穆的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
“我们打出旗号,派人四处张罗,宣扬一下将回荥阳镇守,沿着济水一路向西退却。退到哪里呢?就退到小黄城。”
费穆指着汴水边上的小黄城说道:“到了这边,刘益守他们,应该相信我们会回荥阳对抗尔朱荣了,多少会放松些警惕。
那个时候,我们出奇兵,选出锐卒五千,乘船,沿着睢水南下,直接拿下雍丘!
后续的辎重,慢慢的跟上来!以雍丘为据点,再稳扎稳打的南下睢阳!”
费穆的脸上又恢复了自信与神采,他一拳砸到土墙上,狠狠的说道:“我就不信那个刘益守能料到我们会杀个回马枪,反戈一击!”
“妙啊!”
杨椿由衷赞叹道。
不得不说,费穆这一手真是玩得好,不仅糊弄了元颢,而且还麻痹了守在睢阳的刘益守。到时候神兵天降,雍丘离睢阳没有几步路。
这几个城池都是挨着睢水的,到时候一路杀奔过去,刘益守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估计,最终就是睢阳城下决胜负了,这比傻乎乎的直接南下,先在考城死磕,再南下蒙县,南下睢阳要便捷多了。
费穆不愧是名将,这一招先退后进,可谓是老谋深算!
“费将军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杨椿小心翼翼的问道,此刻他已经有些畏惧费穆这个人,有能力,有野心,最重要的是,做事情没有任何底线!
就如同会吃人又善于蛰伏的猛兽一般!
“现在就出发,而且我们要急行军。走快点,可以迷惑刘益守,让他以为元颢催促甚急。”
费穆紧紧握住拳头,有些亢奋的对杨椿说道:“杨侍中,这次,再也没有退路可言了。元颢,必死无疑,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了。等过了这个难关,才能再说以后的事情。”
第221章 天子与狗不得入内
轵县,最开始战国时魏国在这里设立轵邑,用监视秦国赵国。后秦国夺得此地,改为轵县。轵县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轵关,乃是洛阳前往并州的必经之路。
秦昭王四十三年,白起率秦军主力下轵道,破轵关,收降韩国野王。
此举切断了所谓的“太行道”,隔绝了韩国国都新郑通往上党的交通,将三晋中的韩与赵彻底隔绝。
上党守冯亭不愿投降秦国,改投降于赵国引发了著名的长平之战(也不排除是驱虎吞狼的套路)。
总之轵县是出轵关后的第一站,也是类似桥头堡一样的存在。轵县西南百里不到就是北中城,可以说是晋阳南下洛阳的前哨站。
这天,尔朱荣带着先头部队来到轵县,这里的守军,没有做任何抵抗,就开城投降。
入城后,尔朱荣广派斥候四处侦查元颢军的兵力分布,却惊讶的发现,元颢这边只有白袍军在黄河以北的北中城,其他军队,都在黄河南面。
换句话说,似乎陈庆之是在北中城等着他的到来!
这次尔朱荣带来了五万精兵,可谓是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了。这些人里面有本部的契胡,有六镇的兵马, 还有北秀容那边很多小部落的骑兵。
要是从人数上看, 或许五万人也不算很多,宇文泰他们在青州一路闹腾到最后都不止五万人。但是如果从精锐程度上看,这是魏国最能打的一支兵马,没有之一。
他们几乎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卒。
轵县县衙的大堂内, 挂着尔朱荣带来的洛阳京畿地图, 众将除了高欢以外,其他大员几乎都在此地凝神看着一言不发的尔朱荣, 等待他下令。
其实在来轵县之前, 很多人都想过,应该用主力牵制住陈庆之, 然后偏师向西挺进温县、平皋等地, 最后强渡官渡口,绕道袭击荥阳。
一旦荥阳丢失,则元颢首尾不能相顾, 到时候就是个大写的死字。
“此战要分兵。但,不是分兵西进。”
尔朱荣沉声说道,这话让贺拔岳、慕容绍宗、窦泰等大将都猛的一惊。
这套路好像跟之前说的有点不一样啊!
“大军分为四队,其中本将军亲领两万人,其余三队各一万,分别由慕容绍宗、贺拔岳、窦泰三人领兵,尔朱兆为我帐下先锋!”
尔朱荣大手一挥, 将五万大军一分为四。
他很清楚,无论多么精锐的兵马, 只要是扎堆了,往往施展不开手脚。军阵如果太厚, 后面的士卒完全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往往就是前面战败了往后面跑,然后到了后面又会冲散那些并未接敌的部队!陈庆之为什么可以以少打多,那是因为在有限的空间与场地内, 魏军这边根本没法发挥兵力优势。
经常就是一个点被陈庆之打爆了, 其余的连锁反应, 造成雪崩之势。五万人的部队涌上去, 最后的结果,会跟元天穆没什么两样。
尔朱荣曾经思考过,为什么费穆当初守荥阳的时候, 元天穆没来之前, 反而守城守得有声有色。那是因为荥阳城内兵力雄厚, 而陈庆之麾下的白袍军人少。
所以费穆可以把军队不断的轮换上去跟陈庆之拼消耗, 而荥阳城大, 部队哪怕崩溃了, 也能在城内重整。
“喏!”
听到尔朱荣命令的贺拔岳、慕容绍宗、尔朱兆等人全都出列, 对着尔朱荣郑重行礼。大堂内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按道理吧,应该说一下这一仗到底该怎么打,结果尔朱荣却是什么也不说, 众将又不好多问。
“天柱大将军, 要不还是说一下此战要怎么打吧, 朕也想听听。”
忽然, 尔朱荣身后传来来元子攸的声音, 只见这位傀儡皇帝一身戎装,从县衙后堂走了出来。他这话说得尔朱荣麾下众将面面相觑, 一时间都愣住了。
有周亚夫的细柳营在前, 军机之事, 有时候连皇帝也不能知道,毕竟人多嘴杂,又影响决策。更何况,元子攸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尔朱荣麾下,谁也没有真把他当回事。
“来人啊,将天子请到县衙外等候。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尔朱荣轻蔑的看了元子攸一眼,身边的两个亲兵,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连拉带拽的将元子攸拖出了县衙。
这一幕,让在场众人都觉得好笑。
常言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元子攸看上去是皇帝,实则不过是任由着尔朱荣摆布的傀儡。连下达军令想在边上听一下都不行, 何等的憋屈。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是傀儡, 那就应该有傀儡的觉悟。元子攸始终把自己当真正的皇帝看待, 力量太弱,想得又太多,今日之事,看似尔朱荣蛮横无理,实则是元子攸自取其辱。
经过元子攸这么一闹腾,众将的心思也被勾起来了。尔朱荣无奈的轻叹一声道:“此番对阵白袍军,本将军自有主张。
陈庆之驻守北中城,他是不会任由着我们来围城的。我们一旦围城,那么陈庆之一定会带兵出城,与我们决战。”尔朱荣沉声说道。
在场众将不住点头,因为换成他们,也一样不会坐以待毙。假如死守城池,那么白袍军本来就不到一万人,敌军将你团团围困,然后分出一部分人攻打河阳关,如何?
北中城的城头,是看不到河阳关的,虽然距离很近,也没有说近到人的视野范围内这种级别。守城死路一条,当然,驻守城池是没错的,只是敌人来了以后,一定要出城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