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跟王伟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低着头拱手谢罪,一言不发。真要按军令, 可以把这两人拖出去砍了。
当然,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 而且这两人基本上也算是完成了诱敌的任务。考城以北,是大片大片的池塘跟洪水泛滥后留下的沼泽地。
其间还有许多东西走向的小河。
所以哪怕看起来定陶离得很近, 实际上要从那里行军到考城, 其实并不顺路。
“主公,那些都是我们一路上收容的世家豪强的部曲。”
王伟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们两人一路走水, 绕了很大的弯,才来到考城。结果见面却发现, 刘益守的态度好像跟自己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既不是大度的表示宽慰,也不是大发雷霆暴怒要执行军法。甚至也没有阴阳怪气的嘲讽施压, 也不是皮笑肉不笑的敲打。
刘益守的表情是吃惊,而且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宇文泰等人这才感觉自己很可能闯了大祸。
“今天你们进城以前, 嗯, 就是昨晚吧。我听说定陶的大军,击败费穆, 费穆一路败退到南济水北岸的冤句城。
当时我还在想,你们手里就那么一点兵马, 又不是精锐,居然击退费穆一两百里,当真是我小瞧了你们。
结果,今天你们居然进考城了。”
“我现在就想知道, 那支军队里面, 是出了哪位大才, 可以领导一帮乌合之众击退费穆所率的魏国禁军。
虽然他麾下那帮人也是挺废物的吧,但是也不是说那么好对付啊。”
看着刘益守脸上困惑的表情,宇文泰和王伟二人额头上不自觉的留下冷汗,他们都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却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都督……这大概是,那帮人中了费穆的诱敌之计。”
宇文泰面色僵硬的说道。
“这就对了!”
刘益守长叹一声道:“看到你们我松口气,却又把心提了起来。昨天我一听到斥候的战报,就怀疑你们中了费穆的诱敌之计。
他是想把你们的战线拉长,然后再想办法断你们后路,我估计现在定陶城应该已经失守了。”
刘益守今天想的是怎么应付宇文泰等人带兵溃逃的残局, 没想到自己的猜测,只猜中了一半。
“末将那段时间在定陶,世家豪强的人就带着部曲自行其是, 守城多次出现险情,完全不是费穆麾下兵马的对手。
这次他们主动出击, 又被费穆示敌以弱, 估计……凶多吉少。”宇文泰满嘴苦涩的说道。
有的人,明明自己没什么本事,偏偏又相当的自我感觉良好。当初他在定陶守城的时候,那帮人就觉得能守住定陶都是他们的功劳,是自己的军令“碍事”。
这么多兵马,冲上去把费穆的人围殴也揍趴下了。他们才应该是进攻的一方,怎么能憋屈的守在定陶不出去!
“此番费穆若是获胜,定然士气暴涨。下一步,他们会去哪里呢?”
刘益守看着宇文泰和王伟,微微一笑道:“这次虽然情有可原,但是军法就是军法,王伟我问你,主将抛弃军队逃脱,该当何罪?”
好吧,终于还是绕到这地方了!
王伟苦笑道:“主公这不是明知故问,按军法,在下与宇文将军都要斩首,在军中传首三日以儆效尤。”
“现在用人之际,罪先记下,待破费穆后,将功折罪,你们二人可服气?”
“谢都督不杀之恩!”
宇文泰连忙拱手行礼,而王伟则是一言不发,双手拢袖对着刘益守深深一拜。
“好了,不必客套,说说看,下一步我们要如何?”
“冤句与考城,甚至是与睢阳之间距离并不远,但是道路泥泞河道交错,沼泽遍地。
如今春夏之交,各条河都是河水暴涨,粮草辎重总不能走一段水路又在泥地里运几天。所以末将料定,费穆不会南下直取考城。”
宇文泰脑子转的很快,在得知刘益守不会把他砍了祭旗后,马上就恢复了正常的思考。
“确实如此,要是这条路好走,当初我就不会让你们大张旗鼓的宣传要在定陶以北跟魏军决战了。
如果你们是费穆,会怎么办?”
这句话问出来,宇文泰跟王伟二人都沉默了。
刘益守笑着说道:“我要是费穆啊,在击败定陶的军队以后,不会立刻前进,反而会朝西面退却。”
后退?
宇文泰跟王伟都愣住了,好像脑子里有一道灵光闪过,但是又瞬间的暗下来,隐约觉得眼前有浓厚的迷雾,看不清全貌,只能发现某个地方有光亮传过来。
“你们想啊,先往西面退,这样其实也是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当中,让我们不知道他那边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被元颢叫回去,或者是洛阳那边出了事。
其实啊,他只是把拳头收回去了,再打出来以后,就会更有力,而且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向。”
“请都督明示!”
宇文泰和王伟二人拱手说道。
“打了胜仗后,不动声色的撤退,让运粮的队伍,先行进到小黄城。那里是睢水和南济水交界的地方,乃是屯粮的绝佳场合。
紧接着,费穆就会带人从小黄城出发,沿着睢水东进到我们的侧翼,也就是雍丘!
然后沿着睢水,一路杀过来,杀到睢阳来决战!这条路不仅好走,而且后勤保障极为得力,又能出其不意袭击我们侧翼。
我昨天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了。”
刘益守打了个哈欠说道。
按道理说,好久没有跟自己后院那些妾室们亲热了,他应该是很饥渴的。但是人在高压之下,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下三路的事情。
刘益守满脑子的都是怎么解决掉费穆和他麾下那帮实力其实并不是特别强劲的魏军主力!
他琢磨费穆所花的心思,比他在妹子身上花的心思不知道多哪里去了。
“主公,我们在定陶也曾经研究过费穆可能会出什么招数。宇文将军当时就觉得,费穆极有可能将我们引到小黄城决战,然后偏师后路抄定陶!火烧定陶的粮草辎重。
等我们得知粮草被烧,老巢丢失以后,定然军心大乱,慌不择路的要撤退。他们就可以不费什么力气在后面一路追杀。
果然,是要奔袭小黄城么?”
王伟激动的说道,难道刘益守现在跟他们说这些,就是要让他们去小黄城?
“不,我会派你们二人去睢阳那边最西面的城池雍丘,你们就在那边死死顶住费穆!我料定费穆必走雍丘。
若是雍丘不保,则睢阳定有一番苦战。”
关于雍丘,还有个很出名的成语,叫“杞人忧天”,雍丘是古代杞国的国都,当然,这个成语的出炉,也是他们被人内涵了。
此刻王伟就想问一句,刘益守是不是也在“杞人忧天”呢?
“都督,北面来的最新军情!”
一个浑身是泥,都来不及洗一洗的斥候,急匆匆的走上城墙,将封得很好,但四周也全是干涸泥巴的竹筒递给刘益守。
“辛苦了,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刘益守一点也不嫌弃,拍了拍那斥候的肩膀说道,想来这一路抄近道,估计走得很狼狈。
拆开信,一目十行的看完,刘益守将竹筒里的布交给宇文泰说道:“你们自己看吧。”
只见上面写着“宇文泰中费穆诱敌之计,围攻冤句城。费穆出奇兵克定陶,宇文泰回师定陶,被费穆追击,大败于左城城下,士卒死者无算,血流成河。”
斥候并不知道宇文泰已经不在定陶军中,也不知道这一切都跟宇文泰无关,又是他一手造成。
此时宇文泰和王伟二人终于明悟过来,虽然他们也是挺厉害了,但论大局观和推算敌军动向的水平,那真是差了刘益守一大截。
后面费穆可能会做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沿着睢水一路东进,打到睢阳城下。如果是那样,似乎……跟陈庆之几个月前的动静没什么区别?
“去准备下吧,韩贤带着本部人马在那边。你们也知道,敢死营的人,虽然悍不畏死,但是他们并不是最会打仗的精锐。
到时候我会坐镇睢阳支援你们的。”
“谨遵都督号令!”
二人领命而去,他们今日稍做休息就会南下睢阳再往西去雍丘。
这地方城池不算大,战略地位却异常重要,乃是睢阳的西大门。别看刘益守现在说得言之凿凿的,其实也不过是在赌费穆到底会怎么行军,就跟猜谜一样。
费穆如果是蠢材,那么就会直接南下,不顾辎重转运的难处,直接攻击考城。那样刘益守的预先布置,反而是分散了兵力,将软肋暴露了出来。
可是刘益守觉得费穆还是挺厉害的,至少眼光不差。他看得起费穆,所以料定费穆必然会照顾到后勤的压力,将转运的中枢设在小黄城。
然后利用睢水的漕运,来为大军的攻击沿路提供粮草辎重。他们甚至可以一路走水,在雍丘城下再下船围城!
这样等刘益守发现他们的时候,大军已经包围雍丘了!
一记凶狠的勾拳,充满了兵力运用的美感,还有战斗发起的突然性,让人拍案叫绝。呃,话说回来,这一招貌似刘益守前世历史上有个叫安禄山的人也在睢阳用过。
只是战略完美战术稀烂又遭遇对手顽强抵抗,等拿下睢阳的时候,花儿都谢了。
“费穆得手了?”
于谨突然出现在刘益守身后,轻声问道。
“那是必然的,无论宇文泰在不在那支军队里面。只要出定陶,他们就输了,无非是早输晚输的区别。”
刘益守感慨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头来,我们还是要跟费穆在沙场上一决高下。”
“考城以北,道路泥泞,河道众多,不利行军。我如果是费穆,也会往西退却后,绕个小圈子走睢水东进攻睢阳。
只是,万一费穆不按常理出兵怎么办?”
这个说法就像是王伟想的派奇兵突袭小黄城一样,如果成功的话会赚到麻,输了就是损兵折将白忙活一场。
“我就是在赌他是个聪明人。如果他硬是要自己当蠢人,我也就是真服气了,命该如此吧。”
刘益守长叹一声,其实他心里早有准备,这一战是跑不掉的,无论在哪里打都一样。
第220章 专业二五仔
冤句城下,一群又一群的俘虏,跪在地上,不远处就是滚滚流淌的南济水。一身戎装的费穆,站在这些人面前,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得意之情。
“费将军,杀俘不祥,这些人也只是受了刘益守的蛊惑,不如将他们放回乡里吧。”
杨椿劝说了一句,其实他也知道费穆要做什么。
“杨侍中,这些人,真的只是受了刘益守的蛊惑么?”
费穆似笑非笑的问道,脸上的冷意就算是傻子也看出来了,杨椿无言以对,他比较理解对方“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在洛阳的时候,费穆做的事情,就是人神共愤,基本上把魏国的世家豪门得罪光了。今天跪在地上的这些人,跟洛阳的那些世家豪门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道费穆在此地放过这些俘虏,世家豪强们就会对费穆感恩戴德么?世界上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啊!
既然对方不存在“原谅”,那还是将敌人或者是潜在的敌人,赶尽杀绝比较好吧。顺便还能震慑一下企图两边摇摆的墙头草们。
“来人啊,将这些人身上绑石头,丢到济水里面!”
费穆沉声下令道。
跪着的这些人都是“刘益守”军中的将校,当然, 费穆也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是青徐的地方豪强, 干掉这些人,根本无伤刘益守分毫。
但是,击败“数十万”大军,这样的事情宣传开来, 无疑是给现在摇摇欲坠的元颢政权, 带来了强力支持。
起码,这名头暂时还能唬住一大批人。
“费将军, 你这一道命令下去……就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杨椿轻叹一声, 意味深长的说道。这场大胜,让费穆有了跟元颢叫板的本钱, 杨椿没有自取其辱的跟费穆争权, 而是悄然退到了一旁。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不会打仗的人带兵, 会害死自己这边所有人!刘益守军真正的精锐嫡系兵马,都还在考城那边虎视眈眈呢!
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兵,一个一个将跪在地上的俘虏刺死,随即又绑上石头,将这些人抛入济水。
噗通!噗通!噗通!
像是下饺子一样,看得费穆这边的兵卒一个个都是心有戚戚。
这些兵油子们,其实也不是没见过狠人。但是像费穆这样动不动就搞那啥的, 还真是不多见。
“费将军,我建议事不宜迟, 现在就北上,攻打被刘益守等人占据的巨野、任城、兖州等地, 扫除他们的后方。解决掉这些人以后,再南下睢阳,一劳永逸。”
杨椿小心翼翼的给费穆提出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建议。
谁知费穆缓缓摇头道:“既然已经解决了定陶的守军, 那就应该一鼓作气的解决睢阳。等睢阳被攻陷, 兖州那边的羊敦等人, 自然无心再战。
我听闻尔朱荣随时可能南下, 解决了刘益守后,我们还要北上荥阳,堵住洛阳东边的缺口。陈庆之虽然能打, 但双拳难敌四手, 要是尔朱荣派偏师绕道官渡, 强渡黄河攻克荥阳, 那一切都完了。”
费穆面色忧虑的说道。
杨椿微微点头, 虽然费穆这个人做事很不讲究, 人缘也极差。但是战略眼光还是有的。正在这时,马匹的声音越来越近, 费穆身后的弓手都张弓瞄准着飞驰而来的骑手。
难道是刀下留人?
杨椿面色古怪,那些被处决的俘虏已经一大半被丢进到河里, 这来得会不会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