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螺丝一铁块,俱是爷爷挣下的,自然也有父亲的一份;
他多少有些愧疚的。经年累月地在这里熬着,却没有一分一秒是热爱这里的嘈杂,机械,流水。
平旭总部几大分厂,养着几万号人,这万号人背后又是万个家庭,万家灯火。
还不谈外包出去的一级供应代工厂商。
章郁云难将心事诉与任何人,唯独戚戚地将自己归拢在机器的轰鸣声里。
爷爷老矣,章熹年没多少时日,最后留下他,谁也料不定,他能把这家业撑多久。
……
近下午四点的时间章郁云回办公室,阖上门,他想眯一会儿,晚上还约了圆圆一同回家。
内线给方秘书,五点准时喊他。
可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章郁云被匆匆而来的秦晋惊去觉,他听清秦的话后,双脚从身边的文件矮柜上撤下来,形容晦涩冷漠,唇角挂着些寒噤,目光警惕森森——
倪竟坤被审查了,土管局内部的消息。新北那块地没准跟着吃瓜落。秦晋收到线报的同时,倪在那处招待所的楼顶,不知如何避开看守人员,坠楼身亡了。
章郁云坐在靠椅上,始终未发一言。
没多久,他发微信给梁京:临时有事,父亲那边,等我通知,安。
晚上六点,离事发不到十二小时,有关调查小组,在平旭总经办出示证件,希望平旭科技负责人章郁云先生配合参与事件调查。
*
梁京从章郁云匆匆取消与其父亲会面之后,就一直未曾与他联系上。
起初是她没在意,后来是微信没回,再打他手机,提示关机了。
两只手机都是。
她心上很不好,忐忑猜测也不敢乱议论给Elaine听,就在她急得要出门之际,秦晋贸然造访了。
梁京这才得知,平旭出事了。
“他会不会有事?”这句问得极为地冒进且生硬。
秦晋永远那样四平八稳,二人站在院子里说话,风里很冷,他特地往她上风处站站,“放心,他虽然浑,但是做事很有分寸,绝不会把自己饶进去。” 只是例行问话。
此外,秦晋点拨了她桩世故。因为梁京看穿些徐起屾的阴晴不定,这更叫章郁云及时择干净自己,新北那块金融地皮,倘若章氏沾上点官非,徐起屾那头保不定就按程序撤贷了,半分情面不会留。
听到这,梁京错会了秦晋的意思,“还是因为我,连累他了对不对?秦先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或者我可以怎么做,我去求关写意会不会好一点?”
她急得直掉眼泪,但又卖力地攥紧手,命令自己冷静。秦晋连忙打消她,不不不,急急出口,他喊了她声“圆圆,”
梁京比他先愣住了。
“这个天窗,好在章郁云及时叫章董补给了,以备后患。”
秦晋登门,也不是仅仅来通知梁京这些,而是,章郁云父亲要见梁京……
章董也允了。这个乱糟糟的档口,世俗偏见都不及死生相隔了。
老大那里的事还瞒着章熹年。但是家里说好的,章郁云晚上要带梁京回来,等到这个时分,都不见一双人影。
“郁云父亲突然清醒极了,圆圆,你该是懂……回光返照的……”
到此,梁京叫秦晋略等等,她回去和奶奶说一声,“我去,为了章郁云,我也要去,”她说着,翕动了唇边,“他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恨他父亲。”
或者恨着恨着,已然忘了自己当初的轨迹。人终究是顽固的,顽固地活着,顽固地不同过去回首。
梁京回到屋里,简单同Elaine交代了几句,后者听后只简单叮嘱几句圆圆,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不可以还口,对方终究是章郁云的父亲,听见了没?
梁京穿好大衣,也郑重应下奶奶的教诲。
*
她第三次踏进章家这座老宅里,心情百味。
一路随秦晋七拐八绕地进了主人正居处,跨过一道门槛,先是闻到室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卧房外的厅堂里,站着好些个人,悉数的黑灰调穿衣中,梁京只一个傅安安是识得的,旧中式的陈设,她一路被秦晋引进卧房里,灯火如豆,许是不久的人也禁不住强光灼眼。
旧式的架子床前,晏云哥哥独自陪在父亲身边,他快而立的年纪,也熬不过一场男儿有泪。父亲待他是无可挑剔的宠爱,由着他自幼纵情,不爱生意场上的端盏、虚与委蛇,也随小二去。
“爸爸,您千万撑着些,等大哥回来。”
床上的人,兀自一声呜咽,任何言语未有,已然催下了梁京的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也心里劝诫自己,不能哭,章家人也许会嫌晦气。
秦晋上前一步,他今晚是代替章董的命令,没人敢驳他,俯身去喊章熹年,“章总,人过来了。”
被告知的人,梁京隔着些距离,昏昏暗暗的,她甚至都不敢去递眼瞧。
秦晋凑在章熹年耳边听了些什么,就关照晏云,“你父亲要单独同梁京说几句。”
晏云回首看了眼梁京,无声无息的审视里,终究还是让步了,
起身让出的那张杌凳,秦晋喊梁京上前坐。
犹豫之际,秦晋痛容且无声地催她,梁京这才一个快步,脚下失重地迈坐在那张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