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潮1980_分节阅读_第9节
D-姑娘身后。
人家真要下车,他还得费劲挪开不是?
一毛钱的事儿而已,他不差这俩钱儿,干嘛找这麻烦。
就这样,由于宁卫民的干预,售票员没法再享受刁难人的乐趣了。
递过票来的时候,老娘们便有点不满的白了宁卫民一眼。
那意思似乎在说,“你一捡破烂的,还充什么大头啊?”
反过来,这姑娘自然感激备至,连声对宁卫民说谢谢。
要说呢,按着宁卫民的本心,其实他真挺想借着这个机会,跟人家搭顾两句的。
这姑娘小模样还行,属于要盘儿有盘儿,要条儿有条儿的。
要是能臭贫几句,逗逗闷子,在这拥挤的汽车上也不失为一乐儿。
可宁卫民还当真不敢。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年头的男女之防太厉害,他是有过教训的。
像刚穿越来的时候,前世的习惯还根深蒂固。
一次买烟,他顺口就叫了年轻女售货员一声“美女”。
好家伙,他可没想到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当场就惹得人家咬牙切齿的骂了他一句“臭流氓”,好像受到了多么大的侮辱。
再看那女的眼泪汪汪的委屈劲儿,就跟周星驰的《功夫》里被包租公占了便宜的龅牙珍似的。
要不是他机灵,丁点工夫都没耽搁,转身就撒丫子跑了。
真被商店那帮中年妇女反应过来给堵住,那最轻也得捞顿打啊。
就这么悬乎!
那他还能不长记性吗?
所以,对这位姑娘,宁卫民也只笑着点点头就过去了。
甚至出于谨慎,他还主动避开了,挤到车厢紧里面站着去了。
那么按理说,这件生活中偶然发生的小事儿到此为止,就应该没后文了。
可谁又能想到,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巧。
三天之后,连宁卫民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和这姑娘在一特殊场合又见面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归根结底还得说到宁卫民眼下比较特殊的处境上了。
他天天都得卖铜啊,却又不能一劳永逸老守在一个地方卖。
道理很简单,铜的来源是没什么问题,可交易量大啊。
每天都差不多卖出二百块,这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宁卫民当然不能傻到让派出所找他了解情况来。
所以他就得尽量多打听几家其他废品回收站的地址。
尽量选择离家近的,来回这么串着卖才是。
也是该着,偶遇姑娘之后,宁卫民从别人那儿得到了一个信息。
他听说大一路“王府井”那站下了车,往路南台基厂的方向走,好像也有一家废品收购站。
这要是真的,那对他可方便极了啊。
如此,他很快就试着找去了。
没想到是真的。而且一到了地方,他就碰见那个车站偶遇的那个姑娘了。
当然,第一眼,宁卫民没认出人家来。
因为人家就在那儿上班,姑娘是穿着工作服的。
白帽子,蓝大褂儿,还戴着套袖,那样子和车站等车的时候差距太大了。
但好在宁卫民的装束是不变的。
姑娘一看见他,直愣了一下,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明显表示出好感,主动迎上来了。
嘿,有意思的是,这反弄得宁卫民一头雾水,甚至还有点疑神疑鬼了。
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一个捡破烂的,外表寒酸,有什么地方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直到人家姑娘主动开口提起了大一路公交车,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于是这次再跟姑娘聊起来,他也就放轻松,没什么顾忌了。
毕竟是第二次见面了,生疏感要好很多。
而且他又帮过姑娘,想来即便言语有失,人家也不会太较真。
还有,姑娘性情是真不错。
属于那种特爽快,特天真烂漫,特没心机,爱说爱笑的类型。
一点儿没受社会浸染,纯净水一杯。
尽管知道了他是东郊垃圾场捡垃圾的,态度也没什么改变。
反倒还挺同情他,佩服他自力更生,能捡这么多铜呢。
总之,宁卫民跟这姑娘一聊闲篇儿挺在状态。
他的口才,虽然康老头看不上眼,可此时逗这个姑娘开心,却是再得心应手不过。
他不但给姑娘乐坏了,也轻而易举了解了这姑娘的大概情况。
知道她名字叫蓝岚,那天去建国路是去亲戚家。
她是去年刚毕业的高中生,在家待了半年,春节后才刚来这废品回收站上班的。
废品站的人都叫她小岚子,她也让宁卫民这么叫他。
后面的事儿就不用说了,这年头就是熟人好办事啊。
为了表示感谢,称废铜时,小岚子当然会给宁卫民算高称。
宁卫民拿来的铜,小岚子也根本不怎么细看。
她只拿着吸铁石验过是铜就行,成色全按紫铜算。
这一来,能让宁卫民占了有二十块钱的便宜。
而且小岚子还跟宁卫民打包票,说以后让他天天来找自己卖铜,保证划算。
瞧这小子这一毛钱花的。
歪打正着!跟捡个大漏儿也不差什么了。
正文 第十八章 有福(感谢stupd2打赏盟主)
徒弟有徒弟的运气,师父也有师父的福气。
康术德这段时间也一直在交好运。
1980年的三月底,让他盼了许久的京城户口,终于办下来了。
这事儿实打实的不容易。
因为落户京城的事儿本就难办,何况这又赶在知青集中返城的高峰期。
还别看打老爷子1979年回到京城就申请了。
若不是有街道从中帮忙,若不是上头有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政策反复重申。
即使再花上几年,也未必能有个结果呢。
不过这一办妥,也就真解决大问题了。
首先就是康术德有了购物本。
从此,在副食品供给上,他和宁卫民就再不至于捉襟见肘了。
甚至有些以户配发的商品——比如每月每户二斤白糖,他们俩还能领双份儿。
于是宁卫民下午倘若回家早,肚子打饥荒,就能吃上富强粉馒头蘸芝麻酱和白糖了。
这种搭配方式可堪称这个时代的经典,属于一种极奢侈的物质享受。
别看馒头中间虽然只是简单加一层芝麻酱配白糖。
但那丰腴浓厚的口感,却能盖过上等西点的鲜奶油去。
比商店里那些能当武器防身的核桃酥和江米条好吃多了。
像京城有一句顺口溜就是专夸这种吃食的。
“蓝色的墙,柔软的床,夹着芝麻酱的馒头蘸白糖。”
由此可见,这种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能代表幸福。
当然,若是条件再好的人家,把普通馒头换成油炸馒头片,那简直就是极致奢华了。
和皇帝老儿每天扛金扁担种地,饿了吃炸货的境界大致能划等号。
至于谈到这种吃法有多金贵。
其实倒不是指八毛一斤的白糖,五毛五一斤的芝麻酱,许多人就真吃不起。
关键还是在于物资的限制上了。
所以鉴于此,宁卫民吃这的时候仍然还得尽量背着点儿人呢。
否则让邻居们瞅见,多少显得有点“穷人乍富”,还真是不大好意思的。
第二,有了京城户口,康术德也就能够享受京城社会福利保障了。
这一条比第一条更实在。
作为社会孤老,今后每月街道会补助他十八块钱,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票子啊。
无论买酒或是卖肉,吃什么不香啊?
甚至哪怕有一天康老头糊不动纸盒子,哪怕宁卫民背信弃义不管他,他也不用担心什么。
因为街道管他,进敬老院都是白吃白喝白看病。
这就叫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不过尽管如此,作为从社会底层赤手空拳混荡起来的人,康述德却不认为这是命里该着。
他不是那种呵呵傻乐,安心坐享其成,等着生活给甜头儿的普通人。
他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
懂得章程是章程,执行在个人的道理。
所以户口本儿的事儿一办妥了,他就让宁卫民替他买了些烟酒礼物。
然后特意打听到了街道干部的家,周末亲自提着东西登门致谢。
没想到更巧合的是,他来的这天,这位干部正坐在自己家里生闷气呢。
而且还是为自己一个亲戚生气。
这事儿是这么回事,干部亲戚的孩子也是刚回京城的知青。
自打今年春节见面,这位亲戚就托干部帮忙给孩子找工作。
可如今工作多难找啊?
干部千方百计,费了牛劲,才跑下来一个给京城玉雕厂看大门的临时工作。
听着有点像凑合事儿,这不假。
可也得说人家厂子财大气粗啊。
作为全国规模最大,技艺最好,作品最佳的创汇企业。
一个月人家给二十四块呢。
工作内容也很轻省,只需要帮忙传个电话,平时分分报纸,送送报纸就行。
论起来比好多工厂正式学徒工都强呢。
何况干这个,天天在厂里都能和厂领导见面啊,还有送报纸这样近距离接触机会。
那只要让领导有了好感,不就有可能调进车间去干正式工嘛。
关键还是得先进了厂子,才能再想下一步嘛。
可偏偏亲戚一家压根不懂这骑驴找马的道理,纯粹认为干部敷衍他们。
没有感激,只有埋怨。
尤其那孩子不懂事,觉得大小伙子干这个丢人,去了两天就甩手儿不去了,连声招呼都没打。
于是厂里那边也有点不高兴了。
干部是怎么也没想到,白搭了人情,居然弄了个里外里不是人。
这还能不窝火吗?
他心说了,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的。
你们要有辙,还用着求我?
这工作即使再次,也比一个大小伙子在家闲着强多了吧。
我这白忙活还落埋怨,什么事儿啊。
得嘞,不去拉倒,我真是伺候不起哪。
不过也正因为这件事,在干部的眼里,就更显得无亲无故的康老头会做人。
什么事儿就怕人比人。
干部当初只不过是可怜康术德岁数大,怕他老无所依,才尽力周全而已。
真没想到康术德会这么念他的好。
不但客气恭敬,送烟送酒,见他情绪不对,还拉着他出去又花了八块喝了一通。
这份儿人情世故的周到和精通,让干部愈加感动和欣慰,觉得帮这忙值得啊。
毋庸置疑,把他那不知所谓的狗屁亲戚完全给比下去了。
再搭上这位干部也是位酒桌英雄。
脸和脖子一红一上脸,酒越喝越顺,话也越聊越近。
就在被捧得飘飘然间,干部忽然发现,康老头学问真不小。
话说得讲究,他还识文断字儿。
这年头,像这样的老人还真不多。
那好,干部索性就借着酒劲,把这工作甩给老爷子了。
瞧瞧,这也是误打误撞中了奖啊,康老头儿白得了一份轻松进项。
这加起来,可就是四十二块的收入啊,比工厂正式退休工人也不差多少了。
都说命运眷顾有准备的人。
事实证明,识情达意,与人为善,也应算作其中的一种。
所以说康术德和宁卫民这对师徒的遭遇,如果性质有什么不同的话。
那就是宁卫民真是偶然走运而已,但老爷子可不是。
老爷子的福气其实是一种必然,是用为人处世、交际往来结成的一张大网网来的。
靠着人情和恩义来打造公共关系,他不仅不会让身边的任何福气和机会漏过去。
甚至好些鱼虾看见这张网,还乐于主动往里蹦呢。
要不说,师父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呢。
宁卫民这小子,且有的跟老爷子学呢。
PS:对书友stupd2表示由衷感谢,从《重返1977》以来就获得您的大力支持。
但因为个人时间精力有限,加更向来有心无力,非常惭愧。今日勉强聊表心意吧。
正文 第十九章 解馋
望着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
宁卫民恶狠狠的盯着,夹着,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涮羊肉了。
他眼下只知道把手里的筷子千百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
然后狼吞虎咽的咀嚼,咽下,再一个循环。
甚至连倒满酒的酒盅都顾不上端起来抿上一口。
尽管餐厅里雾气萦绕,密不透风。
什么烟味儿、酒味儿、肉味儿、汗味儿、火光、蒸汽……全掺乎在了一起。
混成了一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甜不索索的味道。
虽然周围的环境嘈杂无比。
孩子哭,大人闹,喝酒划拳,乱得跟菜市场似的。
人待在这儿只能拼桌吃饭,不扯着嗓子喊,都没法和熟人说话聊天。
但这家馆子的涮羊肉,还是把宁卫民给彻底征服了。
在蒸汽、火气的氤氲中,他的味蕾和肠胃所感受到的美好,让周围环境的一切缺陷都不算什么了。
是的,别看他跟贪吃蛇似的德行显得有点没出息,可也怪不得他啊。
首先是他肚子太素了,缺肉啊。
最近财运亨通这没错,可问题是挣来的钱他也不敢随心所欲、胡吃海塞啊。
老爷子不让在先。
既怕落在周遭旁人的眼里遭忌,徒生是非,也怕他花顺了就搂不住手。
而他自己同样舍不得。
因为只要还有猴票在邮局里卖,他挣的钱就得紧着干这个用。
那么每次一花钱,他心里就忍不住会按心里的“汇率”进行价值比对。
单枚八分钱就等于一万二,四方联三毛二等于五万五,整版六块四就等于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
这TM还怎么花钱呀?
以他的感受,吃顿早点就得两万一顿,当然肉疼得紧,太有罪恶感了。
所以自打那顿十来块的烤鸭之外,宁卫民还真就是没再和老爷子下过馆子。
他们平日里的吃喝虽然确有改善。
可程度也就是糙粮改细粮,追上了邻居们的水平而已。
这次要不是为了康老爷子双喜临门,俩人达成了共识,都觉得该来庆祝庆祝。
他们也不会这么铺张的。
其次,这家眼下落户在东安市场里的“民族饭庄”,可不是普通餐馆。
这个名字是“运动”那几年的叫法儿。
而它的本名,就是鼎鼎大名的“顺风来”啊。
虽然宁卫民前世也曾经在王府井吃过不少次“顺风来”涮羊肉,就没有过丁点的好印象。
甚至他还认为这种打着老京城字号的百年老店,纯属旅游景区刻意仿古的样子儿货。
服务差得要命不说,吃的东西也落俗套,除了价高,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可正因为如此,他这一吃就吃出不一样来了。
首先,这肉和前世的肉差老鼻子去了。
眼前这肉可是真好,全是大自然孕育的小尾巴绵羊的精华部分。
说白了这羊就不是吃饲料的,全是吃牧草长大,绝对纯天然绿色环保。
“上脑”、“大三岔”、“小三岔”、“磨裆”、“黄瓜条”,用手切得能透过肉片看见青花盘子的底纹。
绝没有拿机器切的冻肉,合成肉糊弄人这一说。
其次,那火锅子也真是紫铜特制的。
不但是挂锡里,用的是也银炭旺火。
不是拿黄铜炉子、酒精炉子、电炉子凑合懵事儿的。
这种传统方式的涮羊肉火力猛,热得快,那自然就香。
真下筷子,肉片入锅一烫即熟。
绝不是煮,才会又嫩又香。
再有,这年头的高汤今后可没处找去。
涮羊肉的锅子里料放有葱白、海米和真正的蒙古“口蘑”。
说出来也许都没人信,那味儿已经不仅是鲜了。
居然锅里的汤是越涮越清,竟然没血沫子,都能直接入口喝的。
这才叫相得益彰。
糖蒜也都是自制的,足足装坛三个月才用以待客。
虽然用的是真糖腌制,外观却不发黄。
白嫩鲜亮,脆而甜香,除膻解腻,生津开胃。
总之,“民族饭庄”如今还存有旧时遗风。
“选料精、加工细、汤味鲜、火力旺”这几个明显特点还没有都给扔了。
最后再加上康术德是个真正的吃主儿,会自己调兑专门小料儿,有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虾油、以及东来顺特制的“铺淋酱油”,美其名曰叫“七宝”。
普普通通的一筷子羊肉,只要扫上那么一点老爷子的佐料,竟然就变成了另外一种蕴藏着无穷快乐的奇妙滋味。
那是“辛、辣、卤、糟、鲜”,神奇地达到了五种味觉的平衡。
想想看,这些条件都加在了一块堆儿,那这顿涮羊肉的口味还能不升华吗?
真比宁卫民吃过的任何一顿火锅都美。
实打实的说,在宁卫民的心里。
什么“四季”、“老五”、“窑台”、“福满楼”、“能仁居”、“聚宝源”、“呷哺呷哺”、“海底捞”……全一边儿待着去吧,根本没法和他吃的这顿比。
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