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_分节阅读_第28节
D-腰刀出鞘声、尖锐的孩童尖叫声骤然响起,但不多时就平息下来,唯听得见隐隐的儿童哭泣声。
钱渊不想露面,回头看向张三,“之前你问什么?”
“呃,识字……”
一旁的杨文嗤笑一声,这个台州人天赋还真不错,到现在千字文都能背下来了。
“管你什么事!”
“现在知道丢人了?”钱渊心里念着还要回陆宅,去迟了只怕要被骂,随口说:“百家姓,先背下来再说。”
看着钱渊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三嘀咕几句和杨文等人进了院子,衙役已经将三四个拍花子逮去了县衙,两个捕头忙着将孩子们送回去,这可是非常有油水,而且还是名利双收,自然不会让张三他们插手。
去屋子里逛了逛,张三从拐角处捡起一本册子,随手翻了翻,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上面都是人名。
想了想,张三将册子收了起来,等学完百家姓,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头铁的叔父大人
“朽木不可雕也!”
“本来就欠缺天分,还三心二意!”
“你自己看看,都写了些什么狗屁!
“就你这水平,别说十年了,就是二十年也入不了进士榜!”
训斥声已经持续了两刻钟了,钱渊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表情,心里嘀咕这老头精神真好,也不嫌嘴干!
下一刻,钱渊看见在一旁看热闹的陆树德给兄长端了杯茶……
昨天晚上钱渊心里有事,三篇八股都是敷衍了事,今日早上又折腾了好长时间,钱渊回到“监狱”都已过了正午。
当时,陆树声正没滋没味的吃着原本觉得凑合,现在觉得是猪食的午饭。
不过人家是来求学的,不是来给自己做厨子的……但是心情不爽的陆树声立即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理由。
昨天钱渊请假,但还是带了三道题回去的,但他昨晚心思不宁敷衍了事……
长篇大论的训斥后,陆树声冷冷丢下两个字,“重做!”
从钱渊住进监狱就相当于天天放假的陆树德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渊哥,今天还有三道题。”
没辙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被关进书房的钱渊抓耳挠腮,费尽心思,花了三个时辰也只做了两篇。
不过,钱渊没有只顾着埋头做题,而是两道题做完之后就很明智的去了厨房。
晚上要吃的清淡,钱渊熬了一锅粥,烙了几张葱油饼,然后配上咸菜,清炒了盘萝卜丁,再拿了几个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
不得不承认,前世下海经商的钱渊的嗅觉很敏锐,喝完粥,吃完葱油饼的陆树声脸色比中午好了不少。
书房里。
陆树声仔细批阅钱渊下午做的两篇八股,虽然真的在文采上没什么天赋,但照着规矩走倒是四平八稳,运气好的话能连考连中,运气不好的话多磨几年也差不多了。
“老大人,喝杯茶吧,这是今天带来的明前龙井。”
陆树声皱眉看着走进来的钱渊,“那四道题都做完了?”
“晚辈一定努力,今晚……不睡了!”钱渊笑着往前凑了几步,“只是有事要求教平泉公。”
陆树声注意到钱渊对其称呼的变化,沉默片刻后道:“若你问的只是松江事,老夫还能作答,如若是朝中……”
“只是华亭事。”书案边的钱渊的脸庞正好映在烛光边,显得阴晴不定。
“叔父大人和徐家有隙?”
陆树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你问华亭事,结果你却在问钱铮和徐阶……难道这不是朝中事?
“昨日晚辈拜访上海县顾定芳先生。”钱渊补充道:“顾先生和叔父大人交好,但他似乎对徐家没什么好感……”
这是昨天一直盘旋在钱渊脑海中的迷惑。
夏言对钱铮有提携之恩,而钱铮也曾为夏言毅然上书。
顾定芳和夏言交好,又在夏言被弃市后甘冒奇险为其收尸。
而历史上,夏言对徐阶也有提携之恩,两人以师生自居,无数书中都提到徐阶忍辱负重为夏言复仇。
那就不对了……和夏言关系密切的钱铮、顾定芳偏偏都和徐阶不和,要知道除了和夏言的关系外,这三人还是同乡,理应被视为乡党。
钱渊想到更深处,徐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只在四年前和自己是同窗,后来没什么接触,但这些年两人闹出纠纷不止一两回,恐怕这并不仅仅是前身嘴巴太毒吧?
虽然知道面前的少年郎心思缜密,但陆树声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诧异,低低自语,“一叶而知秋……”
“什么?”
“这件事要说起就话长了。”陆树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你叔父是个直脾气,你小子以前也是,但脑袋被敲了一棍子后……绵里藏针,令人捉摸不透。”
钱渊拖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就差拿一把瓜子了。
“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那一年夏言任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当时其颇得今上宠信,内阁李时、翟銮空占其位,第二年李时病逝,夏言一跃而为内阁首辅。”
“夏贵溪那脾性……”陆树声叹道:“和你叔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亦师亦友……”
顿了顿,陆树声看向钱渊,问道:“你可知你叔父钱铮因何得士林赞誉?”
“为夏贵溪上书?”
“不仅仅如此。”陆树声幽幽道:“他还曾经为另一个人喊冤。”
“谁?”
“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的聂双江。”陆树声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任平阳知府时的聂双江遭人诬告受贿,夏贵溪将其下狱。”
好吧,别说人家顾定芳头铁了,自家叔父也是头铁啊,难怪交情那么好!
钱渊咧着嘴,“叔父大人上书为双江公喊冤?”
“不错,当时夏贵溪大怒,朝中也多有议论。”陆树声轻捋长须,“双江公也因此被关在狱中长达两年。”
“两年?”钱渊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重点,“嘉靖二十八年?”
“不错,那一年夏贵溪致仕,但严分宜赶尽杀绝,将其下狱。”陆树声嘴角带笑,“满朝大臣多闭口不言,但你叔父毅然上书,虽被贬谪出京但清正刚直之名遍传士林。”
感慨了下叔父大人的头铁后,钱渊皱眉问:“这和徐华亭有何关系?”
“急什么!”陆树声似乎沉浸在往事中,瞪了眼钱渊,继续说:“当年夏贵溪虽遭弃市,但他几起几落,担任内阁首辅长达十余年,党羽遍布。”
钱渊眯着眼,在心里将这些信息和前世的记忆对照。
“当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内阁张治、吕本皆碌碌无为。”陆树声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于是,华亭欲有所为。”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低声问:“华亭时任?”
“礼部尚书兼掌翰林事。”
钱渊点点头,“礼部尚书常为入阁先兆,倒是有这个资格。”
“当年百官哭门,今上的廷杖打折了多少根脊梁骨,但即使如此,夏贵溪散落的党羽门人,还有朝中科道言官多敬佩钱铮。”陆树声哼了声,“于是,徐阶连续三次举荐其起复。”
“但是叔父大人没答应。”钱渊反应很快,他知道这件事,两年前是接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举荐钱铮起复的,孙家和钱家是姻亲,这件事和徐阶扯不上关系。
“不错。”陆树声点点头,“从那之后,严嵩渐渐掌控朝局,到如今一手遮天,徐华亭只能勉力支撑。”
“你说说看,你叔父和华亭的关系怎能和睦?”
钱渊长叹一声,的确如此,夏言被弃市,朝中出现权力真空,徐阶拼了命要往上爬,但叔父却不肯配合……
嘉靖二十八年就已经任礼部尚书了,但直到嘉靖三十年末才入阁,看来叔父给徐阶造成不少麻烦……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心学
书房里很是寂静,钱渊半垂头眯着眼在心里快速思索盘点,心中的疑团还是没有解开。
而陆树声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少年郎的面庞,他在翰林院里见多了年少就才华横溢的进士,但如此人物却从未见过。
要知道严嵩、徐阶都自小有神童之名,入仕后也屡屡受挫,长期磨砺才变得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钱渊最疑惑的地方在于,陆树声讲述中,徐阶和夏言的关系。
他试探问:“华亭和贵溪是师生?”
“为何有此问?”陆树声很是诧异,“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以探花入翰林院为编修,后被贬谪出京,当时夏言还是都察院御史,直到嘉靖十年才升少詹事,掌翰林院,何来的师生?”
钱渊咧咧嘴,“那贵溪对华亭有提携之恩?”
陆树声皱皱眉头,在心里回想了遍,最终摇摇头说:“徐阶当年被贬延平府推官,后升任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这都和夏言关系不大,赏识他的是吏部侍郎唐龙,吏部尚书周用,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熊浃等人。”
“回京后呢?”
“徐阶回京重入翰林院任侍讲,拜司经局洗马……”陆树声加重语气,“那一年,庄敬太子出阁。”
钱渊愣了下立即懂了,所谓的庄敬太子就是嘉靖次子,嘉靖十八年被立为太子,出阁读书,后嘉靖二十八年病逝,谥庄敬太子。
在明朝官僚体制中,詹事府是对太子影响最为直接的机构,司经局是詹事府下属机构,太子出阁读书,詹事府官员任免肯定是嘉靖皇帝亲自选定的,应该和内阁首辅夏言无关。
而且身为内阁首辅,夏言本身就不应该和太子有所牵扯,当年的解缙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如此说来,贵溪和华亭没什么来往?”
“同在朝中,自然是有来往的,徐阶后来升国子祭酒、礼部右侍郎,不可能不得夏贵溪点头。”陆树声摇摇头,“但徐阶算不得夏贵溪门人,牵扯不多。”
钱渊在心里哀叹,都说二十四史中就属《宋史》、《明史》最为扯淡,果然如此!
就在钱渊沉默下来的时候,陆树声悠悠道:“其实你叔父和徐阶不合,还有个原因。”
看了眼一面迷糊的钱渊,陆树声轻笑一声,“为什么之前老夫会提到聂双江?”
钱渊心里一个激灵,的确,夏言死,徐阶欲整合势力上位,这和聂豹有何关系?
“徐阶从延平府推官后晋升极速,这段时间对其助力最大的是时任吏部侍郎的唐龙。”陆树声今天晚上谈性大发,“唐龙是浙江大儒,和王阳明是至交好友……”
“心学!”钱渊脱口而出。
这个时期的心学是明朝显学,影响力上到百官士林,下至平民百姓。
对历史颇为熟悉的钱渊对心学不算特别了解,但却知道自己如果要出仕,难免和心学打交道,其他的不说,叔父是聂豹的学生,自己想去求书画的徐渭也是心学门人。
其实包括了徐渭、沈炼在内的“越中十子”全都是浙中心学的隔代传人。
陆树声笑着问:“之前你问华亭贵溪,现在老夫问你一句,聂双江和华亭有何关系?”
“当然是师生,双江公曾任华亭县令……呃,是正德十五年,华亭是嘉靖二年进士,时间上也对得上,而且他还拜在双江公门下攻读心学……”
“哈哈哈!”陆树声长笑起身,又一次摇头。
钱渊有点颤栗了,前世自己读的历史书都是假的吗?
“现如今,朝中都视徐阶为聂双江亲传弟子,但华亭人都知道实情,只是徐阶如今身处高位,心学门人都希望他能一举登顶……”
随着陆树声的讲述,三十年前的实情渐渐在钱渊面前展开。
当年的徐阶是松江府出了名的神童,正德十三年,年仅十五岁的徐阶中了秀才,但因为守孝误了正德十四年的乡试。
而正德十五年,聂豹才赴任华亭县令,也就是说,徐阶过县试并没有从聂豹手中走一遭,而且徐阶并没有入县学而是进了府学,所以两个人在科举道路上是说不上师生关系的。
在居家守孝的时候,徐阶倒是跟着同窗听过聂豹的讲学,但其实接触并不深,更谈不上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现在回想,徐阶应该是在被贬谪延平府推官时期才真正开始钻研心学,还专门修建王公祠。”陆树声缓缓道:“当时心学在朝中影响力已经不小……嘿嘿,徐华亭真是心思机巧,和渊哥儿你倒是有点像。”
这算是夸奖吗?
钱渊翻了个白眼,“之后呢?”
“之后?”陆树声撇撇嘴,“当然是一路青云直上,当然了,他也有所回报,回朝任吏部侍郎期间举荐的人才多有心学门人,其中最有名气的莫过于‘二德’。”
“二德?”
“曾赴余姚求教于王阳明的程文德,他曾经被贬谪出京为小县典吏,后来几乎和徐华亭一模一样,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再转任吏部侍郎,今年的会试他是主考官,听说孙承恩致仕,程文德接任掌詹事府事,教习庶吉士。”
陆树声对钱渊虽然严厉,但也颇多期许,详尽解释道:“还有一人是欧阳德,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礼部尚书。”
钱渊嘴角直抽抽,特么心学好牛叉啊,内阁有个徐阶,六部尚书有聂豹和欧阳德……难怪后来张居正看心学那么不顺眼!
“多年前,聂豹、徐阶、程文德,欧阳德等人在灵济宫,讲论‘致良知’说,影响力极大,徐阶处处称聂豹为师。”陆树声冷笑道:“可惜啊,徐阶此人明哲保身,断尾求存……”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问道:“嘉靖二十六年,双江公入狱?”
“不错。”陆树声不屑道:“不说你叔父为此上书惹得夏贵溪大怒,时任户部尚书张润声称愿以自己全家百余口性命为聂双江担保,科道言官更是多有上书,但徐华亭一言不发。”
人家是属王八的,当然不会冒头……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闪过,随即想到,但这和叔父有何关联?
正文 第七十章 挡路石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了。
无奈的看看对方两眼无神的模样,钱渊知道这老头走神了,只能咳嗽两声。
“渊哥儿你性子倒是急的很。”陆树声习惯的瞪了钱渊一眼,叹道:“聂双江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才,文武双全,清廉刚直,更兼有容人之量啊!
嘉靖二十七年,夏贵溪和聂双江在狱中相遇,后者无怨无恨……”
顿了顿,陆树声叹道:“所以,夏贵溪被弃市时言,吾愧对双江……”
聂豹被夏言下昭狱,就算不趁机报复,也应该幸灾乐祸……有点难以理解聂豹思维方式啊!
钱渊也叹了口气,起身又斟了两杯茶。
似乎心有所触,好一会儿后陆树声才接过茶盏喝了口,“但即使如此,聂双江也等到嘉靖二十八年才出狱,而且罢官归乡,直到庚戌之乱才得以起复。”
“夏言刚死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徐阶欲整合势力,自然不会忘了心学门人。”陆树声缓缓道:“但有一些人对其很是不忿……”
话都说到这了,哪里还能不明白?
钱渊叹道:“自然是双江公当年任华亭知县时的学生,他们虽和徐华亭是乡党,但因其对双江公入狱一事一言不发而鄙夷其德行。
而叔父大人当年为双江公上书致夏贵溪大怒,得士林美誉,自然是这一股心学门人的首脑……”
“的确如此。”陆树声叹道:“徐阶连续三次举荐,但他连续三次坚拒……”
“所以钱家和徐家虽无仇怨,但想必华亭对钱家……”钱渊苦笑一声。
这下好了,以前觉得和徐璠打了一架,日后自己说不定能以此为由头攀附上去,抱住徐阶这条后面十多年内最粗的大腿……现在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现在钱渊全都明白了,夏言被弃市,严嵩上位,徐阶奋勇争先,所以希望能笼络到和夏言、聂豹都有交情的钱铮。
徐阶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虽然夏言门人以及同情夏言的朝中人士,以及松江心学门人都对钱铮极为赞赏,但毕竟钱铮位低,又是自己的乡党……
可惜钱铮头太铁了,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沉默了会儿后,钱渊眨眨眼,低声问:“当年双江公在华亭的门人多吗?”
“当然多,非常多,而且出仕者不少。”陆树声笑道:“如今,徐南金任巡按御史、杨子亨任工部郎中,昨日和你同行的何良俊只是举人,但其兄长何良傅如今任刑部主事,张承贤任南京工部侍郎,还有王君陪、包节孝、王球、吴培都是进士出身,士林中名气不小。
自从钱铮名声大噪,而聂豹被罢免,他们都以钱铮为马首是瞻。
陆树声哼了声,“这么多人才,华亭如何会不动心?”
是啊,都是心学门人,而且还是乡党,简直就是天生为徐阶准备的……可惜等徐阶伸手的时候,才发现中间有钱铮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