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_分节阅读_第29节
D-块挡路石。
“这么说来,双江公如今在朝中和徐华亭也不合?”
“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陆树声摇摇头,“不过聂双江品行高洁不放在心上,而……”
钱铮连连点头,徐阶那厮心底阴暗的很。
“聂双江……”陆树声笑了笑,“当年老夫都去听过讲学,可惜一个农家子凑不到近处。
“老大人幼年家道中落,但论家世,江东松江陆家,是传承千余年的大族……”钱渊随口如此吹嘘。
陆树声脸上肌肉动了动,半响后忍不住道:“老夫祖籍开封兰考,祖父那一代才迁居松江。”
好吧,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钱渊讪讪笑着,不过陆树声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华亭一地论家世,钱氏最为了得,虽然近年来出仕者不多……鹤滩公之后,或许要轮到渊哥儿你了。”
这话有点夸张,钱渊想谦虚几句,但紧接着陆树声继续说:“这张嘴也挺像。”
没话说了,这老头也挺睚眦必报的,钱渊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多谢老大人解惑,夜深了,晚辈告辞。”
“慢着!”陆树声冷笑道:“回哪儿去?”
睡觉啊,还能回哪儿去?
钱渊正疑惑,陆树声指了指书桌,“还有四道题呢!”
“呃……”
“渊哥儿你不是说今晚不睡了吗!”
“这个……”
“不用走了,就在这吧,正好老夫要歇息了。”
于是,第二天凌晨,晨昏定省来问安的陆树德诧异的看见钱渊趴在书桌上睡得昏天黑地。
显然,没有良好的就寝环境对钱渊的影响很大,这一天下来他只做了两道八股,昨天的债还没还又欠了新债。
不过既然这监狱是出不去了,钱渊索性静下心慢慢打磨,拿出当年高考的架势,每天比鸡起得早,比猪吃的多,比狗还要累……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但让埋头苦读的钱渊有些诧异的是,倭寇之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惨烈,至少从不多的渠道得来的消息来看。
彭黯就任浙江巡抚后萧规曹随,俞大猷依旧镇守松江府,卢镗依旧镇守嘉兴府,倭寇之乱对松江影响不大,华亭每日都沉浸在和平氛围中。
虽然从刘家港登陆的倭寇频频侵袭太仓州甚至苏州,但朝中吏部尚书李默上书,言苏松巡抚所辖十二府州,地远不便兼辖,且当江南倭患,军兴之际,调兵运饷,难责一人,请增设提督军务大臣一员,专责剿贼。
于是,应天巡抚屠大山加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整合南直隶兵力,在苏州府同知任环的率领下于太湖三度击溃入侵的倭寇。
自此之后,苏州府、松江府倭寇渐少,倒是长江对面的通州频频遭倭寇劫掠。
到十一月份,朝廷下诏免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遭受倭祸地区自嘉靖二十七年至三十一年所欠田赋,并停征各项改派。
在很多人看来,松江倭患即将被平息。
看了遍来信,钱渊笑了笑,“朝中沸沸扬扬啊,这是今上今年第二次于太仓取银了吧。”
对面的陆树声脸色不太好看,频频摇头,嘴里却在说:“你这友人倒是不怕你考不中进士!”
来信的是张居正,信中不无愤慨的提到,前些日嘉靖皇帝下令从太仓取银十五万两,购买金宝珍珠专供内廷,朝野上下居然没人上书抗议。
看了眼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陆树声道:“时辰不早了,上路吧。”
虽是寒冬季节,但钱渊却要出一趟远门,虽然叔母昨日来访说的不明不白,但他知道,肯定又是送上门去让人相看。
不过在陆宅住了这么久,钱渊也想活动活动身体,而陆树声也很满意他这段时间的刻苦努力……换个身体差点的来非给这老头折腾病了不可。
行了一礼后就要出门,但后面陆树声突然道:“且慢。”
钱渊脚步不停,但无奈损友陆树德窜上来扳住他的肩膀,顺手接过兄长递来的纸。
“渊哥,每日三题!”
正文 第七十一章 嘉兴第一家
钱渊这次出门的目的地是浙江嘉兴,要不是派人去打探情况知道倭寇最近因为天寒很少上岸劫掠,又知道此行不会路过海盐、海宁,钱渊还真不愿意走这一趟。
嘉兴距离松江不远,一行人乘马车到陶宅镇,坐船入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定湖,再从次溪到嘉兴,最后换乘马车,第二日就能抵达,不过当日晚上要宿在船上。
这次出行,怕路上再遇上狗皮倒灶事的钱渊带上了张三、杨文等十多名护院,惹得同行的何良俊和孙克弘嗤笑不已。
“何先生陪我访友,你非要凑上来作甚?”钱渊斜着眼打量孙克弘,“听说允执兄最近挺忙的?”
“的确挺忙,父亲起意修建藏书楼,干脆在城东门外弄了片地修了栋园子。”孙克弘笑道:“前几日父亲亲笔题字名为北俞堂,但现在空空如也,听说渊哥儿要拜访嘉兴项家,正好陪你走一遭。”
“项家藏书甚多?”
“嗨,江南谁不知道‘天籁阁’的名号。”孙克弘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何良俊和嘉兴项家是世交,忍不住提醒道:“带足了银钱?”
“书卷岂能以阿堵物称斤卖两?”孙克弘嘿嘿笑道:“父亲在京中收藏了元大德刻本《宣和画谱》,还有春秋战国期间的石鼓文拓片……”
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好玩意,钱渊啧啧称奇,而何良俊微微摇头,他觉得孙克弘此行怕要失望而归,以物易物想的倒是美,但项家那位可是个只认银子的奇葩呢。
“称斤卖两……对了,嘉兴项家?”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身子随着船只一晃一晃,“何先生,这位买家到底何方神圣?”
买家?
何良俊和孙克弘一愣,然后都捧腹大笑。
“哪里有这么说话的!”
“没想到呢,渊哥儿如此善谑!”
外面的仆役听见大笑声探头进来瞄了眼,“马上要下锚了,几位老爷回舱歇息吗?”
还没止住笑意的孙克弘摆摆手,令人打开窗户看了眼外面天色,“下雨了,我最喜听夜间小雨,如同天籁,让人取茶具火炉来。”
虽是冬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又有寒风呼啸而过,但这艘船是孙家所有,上下两层,二楼的船舱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角落处有两盆银屑炭,窗户处还有屏风遮挡,众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三年前我在苏州偶遇大有先生之子,这茶叶就是他前些日子捎来的。”孙克弘亲自烹茶,笑道:“两位品品这是何茶?”
何良俊见识极广,向一头雾水的钱渊介绍道:“大有先生即长洲顾元庆,其工于书法,建楼藏书,但最受好评的却是那部《茶谱》。”
钱渊咧咧嘴,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低头抿了口茶,何良俊沉吟片刻,“似是瓜片?”
“哈哈,先生好见识。”
钱渊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可是六安瓜片?”
“不错,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何良俊笑吟吟道:“名山方能产灵草,我松江华亭人杰地灵,渊哥儿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人物,难怪如嘉兴第一家的项家也想见识见识。”
盘坐在榻上的钱渊动了动两腿,无奈吐槽道:“说到底,这和称斤卖两有何区别?”
“渊哥儿这是说哪里话,要这么说,天下何人不是称斤卖两?”孙克弘摇摇头,“嘉兴项家虽然不显贵于朝堂之上,但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望极高。”
“能被称为嘉兴第一家,自然非同凡响。”何良俊介绍道:“项家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后裔……”
“什么?”钱渊嘴都歪了,这是在说笑话吧!
“真的。”何良俊点点头,“项家女的父亲,也是如今项家的掌事人项铨要称我一句姨表兄,他幼子有一枚闲章‘西楚王孙’。”
“西楚霸王以武力称雄一时,怎么后人却是书香门第?”
饶是何良俊脾气好也翻了个白眼,这厮是在抬杠呢。
一直旁听的孙克弘突然插嘴道:“项铨之父即项忠老大人,正统七年进士,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弘治年间过世,授太子太保,谥号襄毅。”
钱渊好歹也穿越而来一年多了,很清楚所谓谥的区别。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致果杀敌曰毅,勇而近仁曰毅,英明有执曰毅,强而能断曰毅。
谥号襄毅,这位项忠很可能战功累累,接下来孙克弘的话证明了这一点,成化年间,陕西土官叛乱,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讨平叛军,后又剿灭荆襄之地的数十万流民暴乱,因功进大司马。
但让钱渊瞠目结舌的是孙克弘的另一番话。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围,随军出征的项老大人被俘,挟两马南返,后弃马步行,七日后抵宣府。”
真是猛人啊!
特么果然不愧是西楚霸王的后裔,被俘虏了居然还能从蒙古人手里抢走两匹马,而且还穿过纷乱的战场逃回来,难怪谥号中有个“毅”。
看了眼颇为震惊的钱渊,何良俊抿了口茶,才悠悠然继续说:“项老大人有两子,长子项经成化年间进士,以江西右参政致仕,如今已经过世,亦无子嗣,次子项铨没有出仕,留在嘉兴掌管庶务,经营有道而大富,三子一女。”
“可有出仕者?”
钱渊的这句问话暗藏深意,何良俊深深看了眼才说:“项铨长子项元淇举人出身,五次会试不中,如今为光禄寺署丞。”
同进士出身都被比喻为小妾,何况是举人,而且光禄寺署丞是个大大的闲职。
“幼子项元汴少即英敏,博雅好古,但绝意仕进,终日挥毫,精于书画。”
说完长子说幼子,唯独没说次子,钱渊集中注意力侧耳细听。
“唯有次子项笃寿有意功名,去年秋闱中举,但今年初会试落榜归乡。”
看了眼钱渊,何良俊补充道:“不过我见过项笃寿,年初落榜后也见过他誊写的制艺,当时也在场的毅斋公颇为赞许,料想三年后登科不难。”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现在算是清楚了。
项家来头不小,又是巨富,但子嗣中只有项笃寿一人可堪造就,选择联姻钱家自然是有所求的。
钱渊也不妄自菲薄,家里和陆家、孙家是姻亲,孙承恩朝中人脉极广,叔父名达天下,叔母的父亲陆树声起复后很可能不回翰林院,这意味着其有可能坐上青云之路。
而钱渊自己和前礼部左侍郎孙升有旧交,又得大儒归有光一赞名传大江南北……
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买家。
不过钱渊心里犹有疑虑,听何良俊所说,嘉兴项家故交遍布南直隶、浙江,为什么唯独看中自己呢?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夜航船
外间的雨愈发大了,但舱内依旧温暖如春,三人聊兴颇高,孙家随行婢女不时向碳炉中添加碳块,放在上面的茶壶冒着热气,咕噜咕噜将壶盖顶起,不时传来清脆的撞击声。
孙克弘身子前倾,神秘兮兮的低声说:“前几日有人拜访家父,提到项家新收藏了《女史箴图》……”
“哈哈,原来你是为此而去。”何良俊大笑道:“我也听闻此事,所以才急着在年前赶赴嘉兴,就为了一睹真容!”
一旁的钱渊嘴角抽抽,他记忆力没那么差劲……昨天这两个家伙在叔母面前,一个说自己和嘉兴项家是姻亲故交,另一个说自己是特地去助一臂之力!
不过钱渊前世对这些本就感兴趣,只可惜没什么天赋,也没那资金玩收藏,侧耳细听才知道,《女史箴图》是史上画坛宗师顾恺之的杰作。
钱渊记得后世的传世十大名画中的《洛神赋图》也是顾恺之的作品,不过这幅《女史箴图》好像没听说过。
这是当然,《女史箴图》在八国联军劫掠颐和园时被英国人抢走,后来藏于大英博物馆。
“真是运气!”孙克弘显得有点亢奋,这是可以理解的,他至今没有功名,虽然可以凭借父亲荫仕做官,但至今没有出仕,大把的时光和精力都放在绘画上,如今在画坛上,松江府已难有人望其项背。
“是啊,《女史箴图》历朝历代或藏于皇室内府,或为位高权重者如贾似道所藏,难得流入民间。”何良俊皱眉道:“只是不知真假,毕竟千年以下,而且一共十二卷,传承不易……不过再不济也是唐宋摹本。”
好吧,钱渊不得不承认,在嘉兴第一家面前,自个儿真的不够看,不过这也让他心里的疑惑更加浓厚。
孙克弘和何良俊都注意到有些沉默的钱渊,虽然当年其曾祖鹤滩公钱福精于鉴赏,而且收藏颇多,但数十年前那一次分家,钱渊的祖父几乎是被扫地出门的。
这个时代精于鉴赏的人有两种,一是典当铺的掌柜伙计,他们凭此吃饭,自然是有一手的,二是各高门大户的子嗣,他们都自幼接触各式古物、古书,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便精于此道。
钱渊虽是钱福的嫡孙,但却没这福分。
舱内话题一转,前些年行迹遍布大江南北的何良俊聊起路上种种趣闻,孙克弘随其父久居京师,钱渊也渐渐参与进去。
虽然这一世只出门一次,但钱渊前世无论在刑警队还是后来下海经商都经常出差,闲暇时常一人去各地旅游胜地游玩,所见所知在这个时代堪称广博。
孙克弘还没感觉到,但何良俊有些诧异,据说钱渊幼年苦读圣贤书,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不过听着听着脸色古怪起来。
“渊哥儿,你去过秦淮河?”何良俊抽搐着嘴角。
“呃……”钱渊猛烈咳了两声才发现错了,自个儿前世在南京读大学经常去夫子庙……
孙克弘偷笑几声,“渊哥儿自然没去过,他去年赴南京乡试,在苏州就被徐璠一棍打昏了……渊哥儿,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连方位都清清楚楚,难道早有此意?”
钱渊板着脸低头不吭声了,后世的夫子庙是个统称,在这个时代,以秦淮河为界,南边是江南贡院,也是钱渊日后乡试的考场,北边是教坊名伎聚集之地如旧院、珠市。
何良俊以为钱渊脸皮薄,笑着将话题扯开。
“这次赴嘉兴有孙家船来回接送,不然你们能见识见识夜航船呢。”何良俊笑道:“船上三教九流,学士文人、富商大贾,甚至或赴任或归乡的官员,还有或投亲或送亲的百姓,闲聊时包罗万千,热闹的紧。”
孙克弘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是孙承恩老来得子,出行要么是自家船只马车,要么是官船。
倒是钱渊记起一个后世的典故,笑着说:“夜航船没见识过,倒是听说个笑话。”
“渊哥儿说来听听。”
钱渊记忆力不错,前世就很喜欢绍兴张宗子的那几篇文章,回忆片刻后一字一句说出。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
“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是两个人。’”
“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
“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
“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刚开始何良俊和孙克弘听得迷糊,面面相觑,听到最后一句,两人忍不住一阵狂笑。
“渊哥儿你……”何良俊扶着桌案低着头,肩膀一阵抖动说不下去。
“以前听你堂妹说你是个冰人,日日板着脸像个老夫子……”孙克弘捂着肚子笑道:“善谑,真善谑……真该早日和渊哥儿亲近亲近。”
虽是姻亲,但以前的钱渊性情执拗,少有人缘,和孙克弘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几个月前在嘉定城外相遇才交情日深。
何良俊勉强扶着桌案抬起头,看了眼一本正经的钱渊,忍不住又低头大笑。
外间的杨文侧耳听着,摸摸脑袋,“笑什么呢?”
“还真以为你是个读书人?”张三习惯性的怼道:“人家读书人说笑话你都听不懂!”
“这次带出来的都是新人,你可没帮手。”杨文轻描淡写的挥挥拳头。
“怕你不成!”张三嘴硬的很,但立即转身去了船尾。
杨文笑了笑,其实两人关系在这小半年里突飞猛进,只是张三至今耿耿于怀当时在宁波被杨文摁在身下揍了几顿。
“少爷,该歇息了。”杨文敲门在外间说:“夜深了,明日还要陆行。”
钱渊拉开门,回头笑道:“明日你们别只顾着那幅《女史箴图》,倒是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不过,可没能力帮你私会后花园啊。”
“渊哥儿口风变得倒是挺快。”
钱渊撇撇嘴,反正总是要论斤卖两,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