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_分节阅读_第23节
D-每回家的那刻总觉得又走进围城。
但如今的自己……或许是受了前身的影响,钱渊有着急切见到家人的情绪,母亲妹妹的身影经常浮现在脑海中。
放慢了脚步后又再次加快了速度,钱渊在心里哑然失笑,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牵挂,才有家的感觉,否则为了安全,钱渊早可以一个人跑到秦淮河上去逍遥自在了,反正倭寇攻不进南京城。
疾行的钱渊并没有发现,巷子里不时碰到的路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显然,钱渊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了松江。
视线落在那扇关着的门上,还没等李四上前,恰巧里面有人推门出来。
“叔母。”钱渊恭敬行了一礼,几次家信中母亲都提到叔母隔三差五就上门陪伴。
被门口携刀持剑的护院吓了一大跳后,陆氏才听见熟悉的声音,惊喜一把抓住钱渊的胳膊,“渊哥儿,你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们了!”
没等钱渊回话,里面就传来了尖锐但并不刺耳的叫声,“渊儿回来了!”
钱渊赶紧迈过门槛扶住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母亲谭氏也就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妇,干涸的眼睛迅速湿润起来。
“孝有大小之分,渊哥儿赴杭州为父兄雪仇,这是大孝。”陆氏笑着劝道:“如今渊哥儿之名已经遍传浙江、南直隶,人人都道华亭钱氏再出英杰。”
谭氏出身宜黄谭氏,虽是书香门第,但自幼没有读书,见识不广,听了这话立即擦着眼睛,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对她来说,儿子平安回家,而且还博得偌大名声,这就是最大的喜事,她自然不会想到,钱渊孤身在浙江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花了多少心思,冒了什么样的风险。
“小妹。”钱渊看向一旁脸上尚有泪痕的半大女孩,温和笑了笑,“这半年辛苦你了,哥哥带了好东西,待会儿好好犒赏你。”
才十岁的女孩虽然心情激动,但仍然端谨守礼的屈膝一礼,“哥哥回来就好。”
钱渊微微皱眉,离家前小妹性情跳脱的很,怎么如今这么拘谨。
不过刚刚到家,钱渊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转身走到门外,招手道:“这几日和在杭州一样,食宿都在一起,李四你来安排,张三你去找个商行。”
“这次赴杭州一行,为先父先兄复仇,若无诸位相助必然无望,钱某在此相谢。”钱渊拱手行了一礼,“不管诸位归家还是留下,钱家都重金相赠。”
台阶下众人都有些动容,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之高是后世难以想象的,有功名的士子更是高高在上。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打行出身,干的的就是卖命赚钱的活,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
“不敢当少爷谢礼。”张三回头看了眼众人,才继续说:“大家都商量过了,如今世道多艰,以后就跟着少爷,好歹落个家里安稳。”
除了李四这个书童,以及已经投入钱渊门下的杨文、王义,剩下众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少爷收留。”
钱渊微微点头,略略加重语气道:“入我门下,就要守我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我脾气的。”
看众人都不吭声,钱渊点点张三,“你是本地人,就在附近租凭或买下几栋宅院,另外此次在嘉定……”
顿了顿,钱渊继续说:“每家三十两纹银,我明日亲往拜祭。”
虽然此次路上被金老大劫道,但钱渊反手抢了个底朝天,后来嘉定城中大户的赠礼大都价值不菲,如今钱渊有的是钱。
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的王义有着独特的感慨,在嘉定城中,钱家的这些护院无不唯钱渊之命是从,无论是冲阵杀敌,还是和卢家亲兵对峙,甚至张三还敢将钢刀放在一个八品县丞的脖颈上。
嘉定城中的钱渊权威极重,对手下管束也极为严厉,如今归乡,重金相赠,抚恤亡者,尽显怀柔手段。
王义心里如此想,这位松江秀才恩威并重,真如郑若曾所评价的那样,很像当年的曾公,说不定日后他真的能洗清曾公身上的冤屈。
众人就在台阶下磕了个头算是投入钱渊门下,这半年他们从华亭到杭州,再到宁波,后又在嘉定遇上一场大战,只要脑袋没进水的都知道,面前这位钱家少爷日后前途无量。
虽然早就从夫君信中知晓侄儿有不小的变化,但陆氏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面前这个尚未蓄须的侄儿站在台阶上,举手抬足间气势非凡,台阶下腰间佩刀,手中持枪甚至身上披甲的悍勇汉子对其俯首帖耳。
看着张三领着众护院离去的身影,钱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经历嘉定一战,他们已经隐隐有了精锐军人的雏形。
甚至在钱渊刻意的引导下,这些人在日常走路的时候都自觉的排成队列,这一幕曾经让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大为佩服。
但接下来,钱渊有点头痛。
在一阵愕然之后,谭氏开始了不停歇的追问。
“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不是四月就判决了吗?”
“在嘉定城出了什么事?”
“又要抚恤,谁死了?”
将母亲扶进屋里,钱渊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摸了摸小妹的发髻,轻描淡写的说:“那张四维之前还做了大案,这次牵连出来,所以等到他被押送去南京我才启程。”
陆氏默不作声,她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张四维还没到南京就暴毙而亡。
“之后在嘉定城碰到一小股倭寇作乱,所以在城里等了几天,倭寇退了后再上路。”钱渊尽量将事情往小里说,“放心吧母亲,在嘉定城碰到了毅斋公,有官兵护送,安全的很。”
陆氏再也忍不住了,“渊哥儿,你说的轻巧,毅斋公被困嘉定城,别说华亭,就是苏州府都被惊动了!”
“咳咳。”钱渊用力咳嗽两声,向陆氏使了个眼色,笑道:“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陆氏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钱渊,以前这侄儿每逢类似的事情都会大肆宣传,唯恐他人不知,没想到现在却正好反过来了。
正文 第五十六章 总结报告
夫君、长子都惨死外地,幼子又远赴杭州,这半年来谭氏从未出过门,消息渠道除了钱渊偶尔寄来的家信之外,只有妯娌陆氏。
陆氏拦住了侄儿被困嘉定种种坏消息,但这次再也阻拦不住了,第二天族内就有长辈上门,细细讲述钱渊在杭州搅动的风云,讲述倭寇攻太仓嘉定的凶险。
松江钱氏迁居至此已经百余年,已是根深蒂固,族内出仕者虽然不多,但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知晓这些并不困难。
至于为什么直到钱渊回到华亭他们才上门,一方面是钱渊这一支和族中关系比较单薄,另一方面就要问孙承恩了。
前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的孙承恩致仕归乡,上门拜访的人自然很多,言谈中往往会说到其被困嘉定的那段。
于是,每到此时,孙承恩总会让儿子孙克弘拿出手抄的那篇文章,《嘉定县倭寇始末书》。
归有光这个犟老头虽然嘴巴硬的很,但心肠却不坏,在文中赞赏华亭钱渊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原本钱渊就在华亭因少年才子而小有名气,当然了,他尖酸刻薄肖其曾祖鹤滩公的那一面名气也不小。
数月前,钱渊在杭州名声大噪,传回松江后已经给他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一出,有大儒归有光,前礼部尚书孙承恩为其背书,钱渊的名声登时扶摇直上,被誉为松江这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轻士子。
不过钱渊对此很是烦恼,这个时代有身份等同的士子来访,会客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有太多太多的讲究,光是喝杯茶,茶叶的产地名气,茶杯的质地,茶水的来源,烹茶的火候……
坐下来先要叙身份,然后是过院试的年份,之后还要叙岁数、姻亲、师门,而这年头的士子说起话来往往是七拐八绕,光是称呼就有字、号、籍贯等等不同的称谓,而且很多人的号都不止一两个。
真的像归有光那句气话,钱渊真心不感激他!
这么热的的天气,特么老子在家里就想泡一大缸茶,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将一位慕名来访的秀才送出门,钱渊叹息着回到书房,端起大碗喝了口茶,铺开一张纸,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拿起砚滴往叔母送的歙砚里倒了几滴水,慢慢磨起墨来。
钱渊有个好习惯,在一件事开始的时候,他会做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在一件事结束的时候,他会进行一次全面的总结。
这个好习惯来自于钱渊前世下海经商的过程中,规定公司每个人都得写每周工作总结和下周工作进度,但一个愣头青将矛头指向了老板钱渊。
虽然将那个愣头青赶出了公司,但钱渊开始了这个习惯,比如半年多前赴杭州一行,启程前他就做了齐备的计划书,首要目标,次要目标等等。
杭州一行,最重要的目标已经达成,父兄九泉之下也可瞑目,搭建商业网络赚钱的目标很难说有没有达成。
钱渊很清楚那份秘方的价值,哪里敢一个人独吞,他通过王忬和太仓王家搭上了线,虽然对方说是五五分成,但最后能到手多少是很难说的。
不过钱渊如今手头不缺银子,再说杭州宅院里还留了大批银两。
退一步说,如果太仓王家要翻脸,钱渊也并不畏惧。
他还没有能力影响历史的惯性,严嵩不顾朝野上下的非议坚持杀了王忬,绝不是一副真假不明的《清明上河图》所导致的,到那时候钱渊绝不吝于往井里扔几块石头。
说起来,除了为父兄复仇之外,钱渊这次最大的收获可能是人脉了,能结交到张居正、孙季泉、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当然在钱渊看来,郑若曾的价值并不在孙季泉、王世贞之下。
钱渊从没有想过在这场席卷大半个江南的抗倭一战中出人头地,自己最切实可行的路还是走科举这条路,虽然自己并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但这些人脉还是很重要的。
提笔在纸上陆续写下“复仇、财用、人脉”六个字,钱渊隔了几行又写下“科举”两个字。
虽然自己继承了前身的学识,而且八股文重视逻辑,讲究规则也很符合钱渊这个穿越者的思维模式,但顺利登科还是很难很难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穿越而来装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的心思都放在复仇上,还没正式下笔写过时文呢,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水准……这应该是自己后面一段时间的重点。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解决。
“哥哥,喝杯茶吧。”小妹端着茶盘走进书房,茶盘上放着一只精瓷茶盏,“用的是松萝茶,可惜配的是吴淞江水。”
钱渊别扭的捏着小巧精致的茶盏,笑道:“吴淞江水名气不大,但也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前二十。”
小妹皱皱鼻子,“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惜松江少山,也没出名的山泉水。”
钱渊忍不住伸手捏捏妹妹的鼻子。
“哥哥!”小妹气得跺脚,张口就要咬,突然又闭上嘴巴做淑女状。
这半年来,谭氏和长媳多数时间都病着,陆氏干脆将小妹接过去亲自照顾,从仪表形态到言谈举止都管束极严,据说都已经教到读《女论语》了。
“在家里无妨。”钱渊笑着捏捏妹妹的腮帮子,将手塞进她嘴里,“昨天送到你房里的那些,可喜欢?”
“喜欢喜欢!”小妹喜笑颜开,突然张口盯着书桌上的大碗,探头看看忍不住笑道:“哥哥,你也太……”
“杭州城,大家都是这么喝茶的。”钱渊摆摆手,“你懂什么!”
“哼!”小妹不服气反驳道:“我只知道,人家梁山好汉是用这种大碗喝酒,再说你也不是喝酒!”
钱渊揉揉妹妹的发髻,换了个话题,“小妹,如果……咱们迁居到杭州去,你愿不愿意?”
“别弄乱了,很麻烦的。”小妹恼火的护着头,突然听到这话一偏头,“去杭州?”
“是啊,杭州好玩的可多了,你今年也十岁了,都没什么首饰,杭州城首饰花样可多了。”
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还在孝期呢,我不能用首饰。”
钱渊犹豫了下,低声问:“如果……你说母亲会同意吗?”
“不晓得……”小妹拖着长长的调子,“哥哥,为什么要去杭州?华亭不好吗?”
“杭州我和母亲什么人都不认识。”
“而且叔母肯定不同意的。”
“族里长辈更不会同意,田地怎么办?”
钱渊沉默半响,提笔在纸上写下“迁居”两字,在他的计划中,自己一家和叔母一家都会迁居到杭州,以避免可能的厄运。
虽然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钱渊依稀有印象,徐海掀起的那几场大战都发生在松江府、苏州府,虽然目前俞大猷镇守川沙,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还没和母亲、叔母提到这个话题,但仅仅和小妹几句闲聊,钱渊已经感觉到了重重阻力。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拒绝的理由
现代社会中搬家虽然麻烦,但如果有必要,并不难做出决定,如钱渊这样年纪不算太大的人更是如此。
钱渊初到上海时因为限购无法购房,只能租房,曾经在一年内换了三次,不过对于他来说,整理一下打包交给搬家公司就行了,顶多回头布置的时候要费些功夫。
所以钱渊很难想象古人对于迁居的态度,他们有太多要考虑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购房费用。
在钱渊的印象中,母亲谭氏是个性情柔弱,没有主见的女人,而且很标准的执行那套准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但在这件事上,谭氏难得的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无论钱渊拿什么理由出来都摇头。
总不能把刀架在家人脖子上逼他们搬家吧……苦恼的钱渊试图曲线救国,自己的话听不下去,但叔母陆氏的话总听得下去吧,何况叔母也在迁居计划名单内。
找了几件不错的绸缎,又拎了点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钱渊带着李四出门。
虽然已经分家,但两家关系亲密来往频繁,而陆氏因为无子将钱渊视若亲儿,所以钱渊进门后仆役丫鬟的问好声就不绝于耳。
好人做好事不稀奇,而坏人做好事却能博得好评,甚至得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赞誉。
所以之前的钱渊尖酸刻薄,性情古怪而且还睚眦必报,而如今摇身一变,脸上挂着似乎从来都不会消逝的笑意,这为他博得“温润如玉”的美誉。
听到“温润如玉”这个词汇从陆氏贴身丫鬟嘴里说出,脸皮厚的钱渊还撑得住,他身后的李四嘴角抽搐……他觉得少爷的性情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
这一点九泉之下的金家父子、张四维,以及被怼得直跳脚的归有光都能证明。
“渊哥儿来了。”陆氏招招手,不见外的看着绸缎笑道:“这么亮的颜色,我哪里能穿。”
“宝蓝色,挺适合的嘛。”钱渊将绸缎和茶包递给一旁的丫鬟,“今年的明前龙井,很是花了点心思才弄到的。”
“自己留着喝或者待客嘛,何必拿过来。”
“嗨,侄儿还是喝惯了松萝茶。”
“好好好,等下再带一些回去。”陆氏圆脸上满是笑意,迫不及待的说:“原以为你只是被困在嘉定,这几日听说昆山大儒震川公在文章里对你大为赞赏,但直到昨天才听芷儿提起详情……”
钱芷是陆氏唯一的女儿,前年嫁给了孙承恩的侄儿,所以对内情知晓的比较多,昨日回娘家兴致勃勃的和母亲陆氏聊起。
陆氏啧啧赞道:“难怪啊,你带来的那些护院,持枪佩刀,个个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从梁山上下来的。”
这什么比喻啊,钱渊也是无语,“如今东南沿海一带,倭寇四起,家里多些护院是好事。”
“不过听说你亲自出城,渊哥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氏收起笑脸,“这一辈就你一个男丁,如果出了事,你让长辈怎么办?”
“是侄儿莽撞了。”钱渊叹了口气,“但也是被迫无奈。”
“是莽撞了。”陆氏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不过能得震川公一赞,也算有些收获,据说这几日家里访客不少?”
钱渊耐着性子陪叔母聊了一阵才说起正事,没想到陆氏对此的态度大出其预料之外。
“为什么要迁居杭州?”陆氏轻描淡写的说:“是为了倭寇侵袭川沙吗?”
看侄儿点头,陆氏笑道:“大明开国之初就有了倭寇,当年金山卫就为此而设,这百多年来倭寇就没断绝过,渊哥儿你也太谨慎了。”
钱渊按捺住心里的烦躁,详加解释道:“但这次和之前的倭乱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