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哥,你何苦......”闻听此言,宛亦错愕不已,毕竟丈夫和天子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此事事关我与赟妹的先约,回头再细细讲与你听。”董贤仰面朝妻子报以拈花一笑,又好言劝慰董赟道,“皇上待为兄一直很好,他若得知你的情况,相信也会乐意挺身而出帮这个忙的,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过意不去......”
见董贤言出必行,宛亦和董赟都不好再说什么,一切听之任之。
董贤果然言而有信,安抚过董赟,又在家人面前把话言明。董恭见女儿打定了随兄进宫侍奉天子的主意,喜忧参半,遂不再横加干涉,惟放任自流而已。
离家前,董贤曾与宛亦有过一番交流。先是从对方那里拿到了其父朱博寿宴当日,到场的中青年男宾详尽名单,相信施暴之人必暗藏其中;再是御花园失足跌倒一事,是否有人故意推搡,对方仍然不置可否,声称对当时的情景还是完全没有印象。
是夜。未央宫,皇帝寝殿。
“你若执意要我将赟妹收入后宫,我也可以着人安排,怕只怕这样做委屈了‘小姨子’,更委屈了你。要不然,你我再从长计议,另觅良策如何?”听完董贤的请求,刘欣情知此举只是救人救到底的权宜之策,并不是真要与董赟共效于飞,但仍心存芥蒂,面露犹豫之色。
“知道你有你的为难之处,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哪里还有别的什么良策......”董贤无奈应道,“赟妹心志高远,不输你我,我这个当兄长的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世俗埋没,厚起脸皮求助于你,若是你再推脱,照她的脾性,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一心只为你和赟妹思虑长远,并无半点推脱之意。”刘欣见董贤把自己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满脸无助的神情更增添了几分动人之处,咬咬牙承诺道,“罢了,就依星辰所言,在未央宫里给赟妹寻找一处栖身之所吧!赟妹乃是侯门千金,又是我的‘小姨子’,眼下中宫失德,后宫倒是确实缺少一个可靠之人,不如借此机会一步到位。且容我想想啊......”
“赟妹初涉宫闱,位分不宜过高,省得惹人非议。”董贤从旁建言道。
“宫中的蜚短流长何时停息过?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好了,”刘欣不以为然地开导道,“再说惹人非议算得了什么,不被欺负和算计才最重要。纵然故意放低姿态,让赟妹屈居妃嫔末流,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昭仪,我看不如就封赟妹为昭仪好了!”
“昭仪?”董贤大惊,心说昭仪之位为汉元帝所创,视丞相,爵同诸侯王,乃是仅次于皇后的尊贵等级,此刻刘欣轻描淡写般脱口而出,令人惶然无措,便道,“兹事体大,不是随便可以闹着玩的。何况天子一言九鼎,传到旁人耳朵里白白叫人笑话,切莫再提昭仪二字!”
“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信口与你顽笑的戏言吗?”刘欣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在凤凰殿,即便日日如履薄冰,处处与人为善,也免不了无端受人嫉恨,宫中生活就是这样残酷。赟妹一旦入宫,倘若不能尽快站稳脚跟,就会似你这般屡屡受宫中阴谋所累,到那时再做布置就被动了......依我之见,示弱不如示强,你和赟妹血脉连通、唇齿相依,正好互为照应。封赟妹为昭仪,也好提醒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董家上下深承圣恩,背后有我刘欣撑腰,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何尝不知,送赟妹入宫,实是祸福参半的冒险之举。宫中虽有许多身不由己,但至少能够免于谈婚论嫁的困扰,但愿赟妹内心获得清净和真正的自由......”董贤想到以后可以和妹妹聚在一处,忧虑之余,也有些许欣慰。
经过刘欣紧锣密鼓的多方协调,尤其是在祖母傅太后处以解除皇后禁足、将“帝太太后”改称更为尊贵的“皇太太后”两条为交换条件的铺垫下,这一年深秋终于收获了董贤兄妹二人翘首以盼的硕果:董赟获封正一品昭仪,位同副后,赐居毗邻凤凰殿的飞翔殿,照样将殿内陈设焕然一新。为弹压皇后,警告其安分守己,又特意将飞翔殿改称椒风殿,与皇后的椒房殿仅一字之差。同时荣泽家门,董昭仪生父董恭顺理成章获徙卫尉一职,其长兄董贤亦加封高安侯。跟着沾光的还有董贤的岳父、无忧翁主的生父朱博,亦得擢升京兆尹一职。
令刘欣和董贤深感意外的是,董赟自进宫以来深识大体,不但每日向长信殿太皇太后王政君、永信殿皇太太后傅瑶、长秋殿皇太后赵飞燕、椒房殿皇后傅黛君请安,还主动请命至中安殿帝太后丁姬处长期侍疾。两月下来,宫中皆赞董昭仪待四宫太后勤谨恭顺、待皇后谦卑知理,待宫中众人宽仁和善,是位不可多得的贤妃。
深秋的一天晚上。未央宫,皇帝寝殿。
“真想不到,赟妹简直是个八面玲珑的纵横家,连日周旋下来,便已在宫中颇得人缘。如今上至诸位太后,下至宫女内侍,竟没有人挑得出她的错处,实在不简单!”刘欣在董贤面前啧啧称赞道,“你这个妹妹,做了许多你我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日后她若真能独当一面,让皇后心生忌惮,便可保得宫中太平,也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风波......”
“若论待人接物,赟妹自然胜过我百倍千倍。只要她在宫中受人爱戴,四宫太后和皇后都容得下她,我就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了......”这些日子董贤从旁察言观色,发现董赟为人处世老练世故,兼有女汉子的决断和弱女子的柔顺,将宫中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拿捏得极有分寸,不失政治家风范。之前还唯恐妹妹担不担得起昭仪的位分,事实证明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董赟既谨守妾妃之德,又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昭仪执掌权限内的大小事务,与在侯府里做闺房小姐时相比,言谈举止越发滴水不漏,教人无可挑剔。
“赟妹全然不以风花雪月为念,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啊!”刘欣放下手中的竹简奏章,抬起头来凝望着烛光下董贤熠熠生辉的隽颜道,“可我还是顾虑,有朝一日她若忽然转了性,对男女之事有了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想法,到时咱俩跟她的关系会不会变得很尴尬?”
“赟妹曾为逃避出嫁而动过轻生之念,人的初衷想必不会说变就变。”话虽如此,世人皆言:女人心,海底针。董赟入宫后的种种动向,使董贤时而感觉身边这个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熟悉而陌生,对她还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毕竟父子兄妹重逢算起来才刚一年左右,其间又因自己久居宫闱,与家人聚少离多,感情方面尚需沟通磨合并不足为奇。
“希望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否则我就真拿她没辙了......”自嘲过后,刘欣猛然记起一事,便道,“前些日子你转给我的那份疑犯名单,早朝路上收到之前派出的暗行御史回报,说是逐一排查过后,还剩下三个人嫌疑未消。我想那晚对翁主施暴的人,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事关宛妹清誉,不便张扬,唯有靠你出面嘱咐暗行御史办案,才不会走漏风声,让你费心了。”得知在刘欣的督促下,此事推进得如此神速,董贤不禁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心怀感恩地问道,“眼下嫌犯已经缩小到区区三个人的范围,替宛妹雪恨应该指日可待了!那你告诉我,名单上最后剩下的到底是哪三个人?”
“孔放,丞相孔光独子。师业,左将军师丹独子。还有这个傅越,孔乡候傅晏二子,也就是皇后二弟,论亲恰好是我小舅子。”刘欣如数家珍般向董贤揭晓答案道:“一旦查证属实,玷污翁主清白之人就在这些人当中,那就意味着,某位朝堂之上的肱股之臣或是荣冠朝野的皇亲国戚便要遭殃了......”
☆、形昏
“为人子女者作奸犯科,做父母的未必知情。即便真凶浮出水面,只需处罚始作俑者便是,与其株连到几位大人身上,不如网开一面更显天子恩德?”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董贤的内心纠结不已。依照大汉律例,毁损妇女清白,重者当处弃市(在人众集聚的闹市,对犯人执行死刑)。然而即便来日真相大白,若为宛妹名节着想,利弊权衡之下,绝无可能将恶徒移送有司定罪量刑。否则不可避免要将受害人不堪回首的过往公之于众,这无异于揭开旧伤疤,对受害人造成二次伤害,极有可能导致善恶双方同归于尽的后果。到头来“惩恶”大刀阔斧,“扬善”却无从谈起。
“子不教,父之过。管教不严、纵子行凶,对于任何一位朝廷重臣而言是难以掩盖的污点,那些虎视眈眈的官僚们,肯定不会放过扳倒政敌的绝佳机会......届时弹劾奏章一定会在案牍之上堆积如山,我袒护不了他们,唯有忍痛割爱、平息众议而已,这就叫做牵一发而动全身。”刘欣无奈地苦笑道,“话说回来,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死磕。一想到翁主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甚至还连累星辰你代人受过,迫不得已结了这场缺少感情维系的姻缘,真恨不得将此恶徒碎尸万段!”
“这是我跟宛妹同恶徒之间的私人恩怨,与前朝党争无关。等到尘埃落定之日,我自会将恶徒送到宛妹面前,任由她处置。所有的一切都会秘密进行,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发生你所担心的事情......”高处不胜其寒,董贤深知刘欣这龙床坐得不易,不忍见他无缘无故失掉左膀右臂,便暗下决心,待水落石出之后私事私了,确保事态不扩大蔓延至朝堂之上。
“这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刘欣欣然首肯,随即又对董贤提出的私了提议加以完善道,“到时不必你亲自动手,只消我下一道密旨,将恶徒赐死便了,岂不更加省事?我已嘱咐王获和王崇抓紧跟进此事,星辰勿忧。”
“也好,我听你的。”董贤见刘欣筹划周密、处置得当,不免心悦诚服。转而又想:孔放是丞相之子,师业是帝师之子,如果说这两人还算好办的话,那傅越可是傅家子弟,是皇后傅黛君的亲弟弟,刘欣岳父傅晏的爱子,这般沾亲带故,着实叫人为难......
翌日午前。长乐宫,永信殿。
皇后傅黛君领卉云入殿谒见皇太太后傅瑶,姑侄二人寒暄片刻过后,很快将话题扯到了董昭仪身上。
“驸马都尉自己得宠还不够,连妹妹都给顺带捎进宫里来伺候皇上了,这不明摆着觊觎于臣妾的后位吗?姑母,您给评评理,臣妾是不是该想想办法自救,总不能像现在这样任人宰割、坐以待毙吧!”傅黛君情绪激动地直抒胸臆道,“原以为董昭仪入宫之后,能够像她兄长那样低调行事,就算是装,也该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吧?谁知这个贱人整日上蹿下跳,无事献殷情,还天天跑到母后那里去侍疾博宠,全不把臣妾放在眼里。如今他兄妹二人一动一静,四处笼络人心,长此以往,臣妾惶恐,这后宫就要改姓‘董’了啊,望姑母明察,助臣妾及早拨乱反正!”
“皇后,你要明白,驸马都尉至今还坚守着不与皇帝亲近的承诺,在中安殿不惜舍命服毒明志,又屡劝皇帝同你圆房,这就足以说明,他待皇帝之心至真至诚。你一口咬定两次遭人陷害,都是驸马都尉从中作梗,哀家却不以为然。”皇太太后傅瑶摇头道,“朝廷内外无人不知,帝位巩固倚仗的无非是傅、丁两大外戚的支撑,你是傅家女儿,凭借家族势力入主中宫,而驸马都尉所获圣宠早已加无可加。他处心积虑扳倒你,对他而言非但无益,还会不可避免损及皇帝的支持者,这不是一个深慕皇帝之人会做的事情。所以哀家提醒你,当务之急,与其处处提防驸马都尉,不如沉下心来小心查证,把接连构陷你的幕后势力给挖出来,免得一次次让人算计了,却始终弄不清楚黑手是从哪里伸过来的......”
“姑母,您耳根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软的了?难不成这些天听惯了董昭仪的甜言蜜语,对身边的敌人就此放松警惕了吗?”不料傅黛君竟在皇太太后跟前没大没小地聒噪起来,“驸马都尉与世无争,并不代表董昭仪也会静静躲在椒风殿里无所作为。依臣妾所见,这个贱人居心叵测,私底下无时不刻盘算着如何取臣妾而代之,皇上把飞翔殿赐给她住,又将殿名改成了椒风殿,姑母您听听,椒风殿,这名字与身为正宫皇后的臣妾才有资格进驻的椒房殿何其相似,这不等于是在打臣妾的脸吗......”
“看事情不能太片面,看人更不能只看表面。皇后成天计较这些无关痛痒的颜面风光,却对那些利害攸关的重要信息熟视无睹,实在令哀家失望……”面对侄女傅黛君的言语冲撞,傅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愠怒,反而怜悯地疏导对方无处宣泄的失落情感道,“既然皇后心里容不得昭仪,那你不妨先告诉哀家,关内侯董恭府里的情况,你到底有没有着人查访过?驸马都尉除了昭仪这个胞妹外,府中那两个叫做董凉和董果的孩子,跟他又是什么关系,你清不清楚?”
“臣妾......臣妾不知。”傅黛君还不服软,反辩白道,“臣妾愚钝,只知眼下必须专心对付驸马都尉和董昭仪,难以□□逐一核实关内侯府中成员的出处。”
“皇后的确愚钝!身为六宫之主,如此鼠目寸光,怪不得回回落入圈套,任人摆布!”傅瑶见堂侄女冥顽不灵,情急之下忍不住出言斥责道,“你既不知,便让哀家身边的琉璃说与你听!待你听过以后,再把你的所思所悟告知哀家,如何?”
“都是臣妾不好,凭白惹姑母动怒,还望姑母体谅臣妾年轻,饶恕臣妾的无心之失。”傅黛君见傅瑶气恼,自知失言,连声向对方鞠躬赔礼以缓和气氛。
“琉璃,皇后既然知错,想是已经准备好要听了。那你就把你觉得皇后应当知悉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报与她听罢。”皇太太后傅瑶嘱咐伫立近旁的贴身姑姑琉璃道。
“谨遵太后懿旨,奴婢定然知无不言。”琉璃躬身领命,面朝皇后傅黛君行礼道,“皇后娘娘,奴婢这就将数月来按太后吩咐遣人打探回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地向您禀报,若不慎遗漏掉什么要紧之处,还望太后屈尊指正奴婢的不足......”
紧接着,琉璃便从董贤原名星辰的由来讲起,包括襁褓时期如何被无妄道人从河中救起,在小商村养父母膝下成长,与小凉小果手足相待,特别是如何与不慎遇险的刘欣患难与共,又是如何被董恭父女寻获并认祖归宗等若干情节,毫无保留地对皇后傅黛君说了。
“这般详实的消息,姑母从何而来?”傅黛君惊异于傅瑶的情报收集能力。
“河南太守高轩,本是董恭在太守府里做舍人时的顶头上司,当初哀家随皇帝进京面圣途经雒阳,留宿南宫之际,此人便常来宫中请安,并主动向哀家投诚,愿效犬马之劳。适才琉璃所言,多半经由此人刺探梳理而成,无论消息来源抑或内容,皆是经得起推敲的定论,绝非空穴来风。”傅瑶咨嗟叹息道,“哀家有言在先,你听完这些,可有什么想说的?”
“皇上居留雒阳前后不足三日,这董恭老儿便瞅准时机认了儿子,借此扶摇直上,跻身九卿,做上了卫尉的位置不说,连女儿也获封昭仪,天底下的便宜都让他父女二人给占尽了!”傅黛君恨恨然嗔怪道,“董家诸人投机至此,难保来日不成我傅氏家族心腹之患,姑母可得早做防备,方保无虞啊!”
“除了这些,还有呢?”见傅黛君只顾牢骚满腹,依然不得要领,傅瑶深觉失望。
“还有?姑母早对董家父子兄妹三人的发迹史洞若观火,臣妾实在不敢班门弄斧!还望姑母明示......”傅黛君战战兢兢,不禁烦懑皇太太后傅瑶究竟想从自己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你懵然不知,那哀家问你,这驸马都尉既与皇帝如鼓琴瑟,明知他二人之间容不得第三人插足,又为何要让胞妹趟这趟浑水呢?难不成这样安排,单是为了董家的荣华富贵,还是另有所图,值得用昭仪的终身大事做交易?”傅瑶超然设问道,“如果换做皇后,要你将兄长的情人奉为夫君,你会作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