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鹊喜为谁]

　　第2节第2章特别的消息

　　饭后，梅子赖在白明怀里不想走开，双手吊着他的脖子，不停地哼歌儿，他听。

　　他便仔细打量她：进入冬天后，她的脸，又粉嫩了许多，上边竟无一颗雀斑，甚至连一道细小的疤痕也没有。由于幸福的滋养，那两道美眉，显得更生动了，和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不停地曼舞。那朱唇……宛如一只悬在花蕊的红蝴蝶——那悠然翕动的双翅，每当那双翅一张，两弯雪白齐整的花斑，就那么粲然一闪，直逼他的眼。小巧如玉的鼻子，甜甜的小酒窝，恰到好处地映衬着。缠绵了半天，梅子终于满足了，看看怀表，发觉已近中午，赶紧起身去备了四样礼物：四条大鲤鱼，一袋自做的糍粑，一小桶自酿的米酒，一袋炒米——去八阿公家。

　　来到白蔷家屋檐下，远远地听到八阿公家里传来做会计的阿叔不服的回敬和八阿公的斥骂。

　　八阿公道：“明伢子天天上夜课，难道不该分粮？！”会计回敬道：“就动了几下嘴巴皮，也该分粮？！”八阿公道：“猪脑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会计道：“还怕他飞上天怎么的！”会计的小孩没上夜课班，当然反对分粮给白明，分一份给他，就意味着其他社员要少分，许多社员还常挨饿呢，何况他又是秋收后才回庄的。——会计也不是全无道理。五叔蹲在门边不做声，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眼看到白明和梅子进退两难的样子，便冲屋内说了句什么，不一会儿就见会计低着头从屋内出来，径直回家去了。

　　白明前几天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跟梅子提给白云家周济粮食的事，这下，把那个念头彻底打消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两个多月来胡吃海喝的，是梅子和父母辛勤劳动百般省俭积攒的粮食。饱受饥饿煎熬的人们，有着刻骨铭心的恐惧记忆，以致他们有时候把粮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想到这里，他对会计的态度，也就不以为意了。

　　见到他俩，八阿公眉开眼笑，赶紧起身招呼他们坐。他们多说了两句感激的话，却又把八阿公惹得不高兴了。

　　五叔笑着说，感谢呢也是应该的，只是不要说出来，你们八阿公就听不惯这些。说着起身打算离开，八阿公道：“一起喝酒吃中饭吧，老五！”五叔犹豫着答应了，旋即跑回家里去了，不一会儿提来一只打来的野鸡。

　　八阿公一见笑骂道：“不留你吃中饭，还打算关门吃独食呢！”五叔急忙申辩：“也不是，本来想请你们上家里去的！反正我家那几个又不喜欢！早上和老六上山转了一圈，就打到一只野鸡，几只斑鸠，老六把野鸡丢给我，要走了那几只斑鸠。”这时，六叔提着几只斑鸠苦着脸进来了：“我们家那个娘卖……的要把它们丢到溪沟里去呢！说既费油盐又要多吃饭。”八阿公听后笑起来，接过斑鸠，扔到地上的野鸡旁，道：“我不怕费油盐呢，你就在这里吃中饭好了！”吩咐两个人去帮助梅子。

　　白明放心不下肖湘，便趁空出来，上她家里去。

　　肖湘的父母都不在家，她正独自坐在火炉旁发呆，看到他进去，高兴地跳起来，扑进他的怀里。见她没事，他便想退出来，肖湘哪肯放手！——幽幽地说：“抱我一会……只一会儿，就好了。”他心里叹了口气，任她抱着。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忽然高音喇叭响起来了，把两人吓了一跳。

　　过了好一会儿，广播员才压抑住激动播报：接上级通知，从今年开始又可以过年过春节了！也可以放爆仗，舞狮子了！……预祝全体社员同志们度过一个快乐祥和的春节！

　　不一会儿，庄里四处传来兴高采烈的议论声。白明对过年过春节没有特别的印象。在他的记忆里，每年除夕夜，外祖父便会神神秘秘地闩上门，神情庄重地举行一些仪式，然后，爷孙俩默默地吃饭——慢慢地吃，直到半夜，在他困得连眼睛都张不开时，外祖父就会取出一张用红纸包住的簇新的五元票子，递给他，反复交代他不要对外人说，即使跟芳芳也不能说……

　　他回到八阿公家里时，五叔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八阿公询问六叔：祠堂里的那套锣鼓还齐不齐？六叔赶紧回答：都好好地藏着呢。八阿公又说要把庄里舞狮的锣鼓队组织好，十八般武艺要落实到人：铁耙、刀、枪、剑、棍、铁尺……一一数下去，又点数庄里的人手，竟然不够，得从夜课班里选人才行，尤其是上第九张桌打拳的人选，着实让他犯难。那年和夏家庄比试，白家庄的拳手只能打上第七张桌，实在令全庄人丢脸！

　　白明对这些颇感兴趣。在他眼里，这是一种文化，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尤其对上第九张桌打拳感兴趣，那太能激起他的好胜心了。八阿公告诉他，那是把九张结实的八仙桌依次叠起来——从第二张桌开始倒扣，两个拳手从相对的两边同时往上倒翻，每上一张桌，都要打一路拳，直到翻上第九张桌，打完最后一路拳，再把桌子一张张卸掉，下到地面。那是耐力、勇气、平衡能力和武术功底的综合较量。

　　可是，他不想让自己全身心都陷在里边，那样，将无暇顾及计划中的目标，便不做声，走到梅子身边看她干活。八阿公见他不主动请战，只好说，明伢子你躲不过的呢，明天就开始练习！

　　梅子早就认定那种比试太危险——比两层楼还高呢，两个人在那么窄小那么高的地方打拳，有必要吗？！——又不好正面阻拦，就说，哥哥还要备课上夜课的呢！五叔也担心对夜课有影响，赶忙附和。见五叔附和，八阿公很不高兴，责备道：“老五刚才倒没见放半个屁呢！”

　　五叔紧张地看了白明一眼，见他也在看自己，赶紧拿了把刀，提着那只拔完毛的野鸡到外边水池边去了。

　　八阿公询问白明：“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白明看了梅子一眼，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又看了看八阿公，见他满怀期待，只好说，试试看吧。八阿公听后很高兴，眉飞色舞地说：从明天开始传你一套剑法——像你这种高大英俊的后生，才配练剑呢！六叔笑着说：“像我们这种人，只配练铁耙的吧！”八阿公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岔开道：“每天只练一小时。”

　　见两位阿叔都在帮忙，白明便蹲下身子，去帮梅子。梅子嗔道：“你去陪八阿公说话吧，何必大家都弄脏手！”八阿公道：“也是！”招呼他过去坐。

　　沉默半晌，八阿公突然问，正月初一去给你外公上新坟的事，打算怎么办呢？

　　白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怔在那里。

　　八阿公道，按照风俗，是一定要去的哩，你外公又没别的亲属！

　　八阿公的话，重重地击了白明一下，他记忆与感情的堤坝，一下子全被掀掉了。想起外祖父种种的好，想起外祖父由于他的缘故溘然离世，他顿时心如刀绞。

　　梅子见状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匆匆冲了一下手，跑过去挨着他坐下，柔声安慰他。

　　白明真想大哭一场！嘴角抽搐了一下，迸出来的，却是一声长笑：嘿嘿——

　　把梅子和八阿公吓了一跳。

　　白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然会是笑了一声。

　　“面对命运之神，我纵声长笑……”在他以后的诗作里，或许这是我们能觅到的最合适的注脚。

　　从白家庄到小城，春节这天走路是唯一的选择。一百六十里路，当年母亲十个小时能跑个来回——既然大家都说那是真的，那我也一定能做到！他想。在他看来，上坟不能等同于迷信，那堆黄土，就是外祖父的化身啊。——他感到，自己有太多话要向外祖父诉说。

　　曾经，外祖父与高老师都是他的教父。在这里，他不但是自己的教父，还是弟妹们的教父。现在，他自己却迷惘起来了。

　　突然，祠堂外锣鼓喧天，夹杂着男男女女的笑闹声。

　　梅子急忙跑出去查看，不一会儿回来报告说，是满叔他们在舞狮子耍闹呢。

　　舞狮已被禁多年，大家的热情一下子迸发出来，沉闷的白家庄，忽然间增添了几许生气。六叔和五叔丢下手中的活计，跑去加入舞狮的队伍。

　　白明被那种气氛感染，心里渐渐明朗起来。八阿公拉着他走到人群外边，隔着人墙观看。也许是生活过于单调吧，庄里所有的人都聚到祠堂前面来了。他们的亢奋，他们的投入，他们的激情，深深地打动了他。有一刻，他几乎忍不住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与他们一起，尽情地宣泄，宣泄掉所有的憋闷！

　　闹了半天，舞狮的终于筋疲力尽，停下来了，锣鼓声也随之止息。满叔把器具收拾好扛到祠堂里去了，大家依然站在那儿，高声谈论着，不愿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