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园里,回荡着我的尖声惊叫:“不,不,海生,我和他,没有,什么都没有,你不要伤害他!不要!”
雷海生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看着我:“安晓旭,闭上你的嘴!否则我割掉你的舌头!”
此刻的雷海生,如恶魔般恐怖,眼神凶狠,面目狰狞,捏紧我的手臂如铁箍般无可挣脱。
老杜站直了身子,将双手揣进兜里,脑袋微倾,竟然冲雷海生笑了笑。
上帝,这个时候,他还笑得出来,我整个人都快崩溃了,而雷海生,赫然就是一支已在弦上亟待发出的利剑。
“雷海生,麻烦你对安子好一点,否则,我饶不了你。”老杜的话听起来似乎还算客气,可语气里,却藏着几分凛冽的杀机。
“死老头,如果我不能把你从她心里剜掉,那么我就把你,从这个世界上剜掉!”此刻的雷海生,宛如他常常玩的一款电脑游戏里被激怒的怪兽一样,双眼冒火,紧握刀子,指向老杜。
老杜无谓地耸耸肩,语气轻松:“随你便啊,反正我这把老骨头,早一天晚一天进坟墓又有什么关系?只是——
“我想,你不会想再背上一桩命案吧!”
老杜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如一把匕首直射过来。
雷海生骤然抖了一下,虽然很轻微,可颤抖却从他捏紧我的手臂上传了过来。他大声吼叫:“死老头,你要想活命,就闭上你的狗嘴!”说完,他死命地扯着我,跑出了小公园。
身后,传来老杜凝重而坚定的声音:“安子,照顾好自己,我永远都等着你。”
奔跑中,我听见雷海生沉重的喘息声,我听见尖锐的鸽哨声,我听见风声呼啸,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在梦里,我和雷海生在一起,身下是长长的站台,两边是笔直的铁轨,两列火车从两旁的铁轨上面对面呼啸而过,强烈的风吹得我的耳朵生疼。
雷海生硬生生把我拽回了西皇庄,然后像塞一团棉花一样,将我塞进了小屋,关上了门。
我惊恐不安,想要报警。可接下来,却没有死亡般的蹂躏,他竟然打开厨房的门,拎了一瓶红高粱走回来,然后关上屋门,坐在了餐桌前。
雷海生从不喝酒,这一点,也是我能够接受他的原因之一。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娼,甚至没有什么炒股、打球、唱歌、跳舞、赌球、赌石……的业余爱好,所以很多时候我想,有这样一个男人,愿意全心全意地和我过日子,我也应该知足了,所以,我强迫自己将那些瑰丽的期盼和梦想抛开,和他在一起,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直到现在。
事实上,从世俗的眼睛里看,雷海生也算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对于我这样一个来自外地,漂在北京的姑娘来说,如果嫁给了他,就意味着有了一张可以享用一生,还可以传代的北京通行证,从此结束了自己,乃至自己的后代漂泊的命运。而且,雷海生还有一套房子,不管那套房子是如何得到的,它毕竟是在雷海生名下,这也就意味着,我只要一结婚,就不用租房子了,这是多少未婚女人最渴盼的梦想啊。然后,雷海生对我还是挺好的,为我做饭,为我们料理生活琐事,就拿婚礼来说吧,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张罗过,既没有操心,也没有过问,最大的贡献就是跟他去试婚纱,仅此而已。
然而,我真的没办法接受明天就要和他举行婚礼的事实。
我不了解他,真的不了解,我看不透他的内心,他似乎也从未向我开放过自己的心灵,尽管他看起来貌似很简单。
他也不了解我,他不懂我的心,我也真的从未向他开放过自己的心灵。
要说人和人之间,最温暖的理解,莫过于天然的默契,正所谓理解我的人,不需要解释,不理解我的人,再解释也徒劳。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历程中,只有一个人,我从来不需要解释,那就是老杜。老杜从未问过我:你的家乡,你的出身,你的学历,你的父亲母亲;老杜也从未问过我: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读什么书,你喜欢看什么电影,你喜欢什么颜色,你喜欢什么款式的衣服……他似乎从来都不问,可他似乎又从来都知道。也许正是他的年龄,让他可以洞悉我的一切。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在老杜面前,我从来不用遮掩,从来不用回避,也从来不用解释。我的一切喜好,似乎都被他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看透,连我所有关于文学作品、关于世间万物的感悟,他似乎都猜得分毫不差。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觉得老杜很温暖;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惦记着老杜,因为他决不会像雷海生一样质问我、指责我、挑剔我。
爱一个人,一定要欣赏这个人吧?如果没有欣赏,哪里又有爱情?所以,我始终觉得,雷海生,不爱我。
而雷海生的过去,对我来说,始终也是一个谜。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雷区,我也有,所以我从不问。
雷海生曾经问过我,你的父母在哪里,带我去见见他们……
我低下头来,低沉地回答:“他们,没了。”
雷海生于是抱着我,温柔地说:“不怕,安子,从今以后,你有我,天塌了,我来顶着。”
正是很多个这样温柔的细节,让我虽然一次次拒绝他的“男女”,却始终没有离开他,我的内心,其实是渴盼温存的爱情的,而雷海生,就是一道散发着爱情气息的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但至于其中的味道,也只有吃到嘴里、咀嚼之后,才能够真正感受到,然而真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想吐,也决然不能完整地吐出来了。
好吧,说回我的内心,我从未向任何人开放过我的内心,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来到北京之前的人生,但是,有些人,是不必开放,也不必隐藏的,比如老杜;然而有些人,是必须刻意隐藏,绝不能开放的,比如雷海生,因为交往的意图不同。对于老杜,我无欲无求,所以一切天然;而对于雷海生,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心生欲念,所以一切刻意。
我和雷海生,这样两个连彼此的过去,彼此的出身,都完全不了解的男女,怎么可能结婚呢?
我们是熟悉的陌生人,我们熟悉的,仅仅是当下的你我,仅仅是你我的身体,而不是全部的人生,而不是彼此的灵魂。
雷海生拎了酒,坐定在桌前,然后冲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内心惶恐不安,不知道下面的戏码里,作为女主角的我,究竟会有怎样的下场。
而且老杜那句话,让我始终不寒而栗,难道雷海生真的背了命案,而老杜又如何知道?
雷海生的灵魂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在某些时候,如猛兽般凶残?
这一切的谜团,让我对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我近十个月来朝朝暮暮,日夜相伴的男人,产生了极大的畏惧感。
我像被施了魔咒,木木地坐下,呆呆地盯着他那张永远精致的面孔。
“宝贝儿,陪我喝酒。”说完,雷海生打开瓶盖,将酒瓶推了过来。
没有杯子,没有饭菜,只有一瓶红高粱,我怯懦地将酒瓶慢慢地推回他的面前。
“你不喝,好,我喝。”他拿起酒瓶,仰起头,只见清澈的白酒顺着瓶壁流入他的口中,他没有停歇,直到我忍不住颤抖着说:“海生,别喝了,你会醉的。”
“安子,我想问你,我对你好吗?”
“好。”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他?”
“不为什么。”
“安子,你爱我吗?”
我竟然看见,雷海生的眼睛湿润了起来,他双臂趴在桌子上,脑袋搁在手臂上,方才还凌厉的眼神,瞬间变得凄凉,宛如一个受伤的孩子。
“不,海生,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安子,你回答我,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在瞬间如此转变,前一秒钟,还仿若一头狂躁的怪兽,后一秒钟,却像一个失去家园的幼师,哀哀地哭嚎。
我慌乱起来,我能告诉他,我不爱他吗?
我真的不爱他吗?
那我和他在一起了快一年,难道能说我在欺骗他,我在玩弄他的感情吗?
上帝,我究竟怎么了?
我为什么陷入了这样的死局,这是我和雷海生的死局,也是我自己的死局!
我该怎么回答,我该怎么回答?
老杜,你从未教过我,我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死局!
老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帝啊,命运就像一只怪兽,即将把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