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旺财的小男孩，是谁？”
老杜没有回答，他的眼泪突然滚落，从那张老脸上流淌下来。
“他的大名是我起的。我记得他出生那天，武月对我说她肚子疼得厉害，我们就划船到了海上。没走多远就下起了暴雨，我拼命地划，满天的电闪雷鸣，我以为我们都要死在海上了。他生下来的时候很小，连哭都不会，武月说咱把他扔大海里吧，我没舍得，毕竟，他是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老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呜呜地哭声就像暴风雨前低沉的雷鸣，惊心动魄，铺天盖地地覆盖了我的灵魂。
时间在房间里一分一秒地悄悄溜走，不知过了多久，雷鸣般的哭声终于消失。
我抱住了他，宛如抱住一头濒死的猛兽。
我想，我已然明白了一切。
“他知道么？”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五年前。当时老武发现了他，找我给他上了户口。”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生活？”
“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当年你为什么要用他换掉我？”
“不为什么，你那么小，我怕你死掉。”
“那你就不怕他死掉？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他是男孩，而且已经四岁了，会自己逃回来。”
我终于明白，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其实就是我，如果当年老杜没有将我和雷海生交换，那么我的人生又将怎样？
我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我终于再也无法承担，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老杜面前：“老杜，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海生。”
老杜泪流满面，俯身抱住了我。
“不，安安，你没有错，错的是老天！老天不该让他再遇到你。”
“他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医院里。当时老武两次要拔掉你的呼吸机，他阻止了他，于是老武告诉他，你就是他替换掉的那个女婴，当初你就应该死在人贩子手里。”
“他知道我是小小吗？”
“知道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上午。”
“为什么要告诉他？”
“因为他试图自杀。”
我怔了一下：“他为什么要自杀？”
老杜没有回答，他幽幽地看着我，非常意外，非常小心地问我：“安子，你爱他吗？”
我低下头来，紧咬下唇，良久，终于吐出一个字：“爱！”
老杜目光呆滞，盯着我，就像盯着一尊雕塑。
“老杜，他爱我吗？”
老杜没有再看我，目光投向窗外的蓝天。
命运就在此时此刻，用一记重锤，敲碎了我的心。纵然它已经千疮百孔，纵然它曾经碎如齑粉，都不曾这样铺天盖地地疼痛过，我听见它被巨大的撞击震碎的轰鸣声，我感觉到心脏被碾压成碎末的剧痛。
我终于明白了雷海生的指责和挑剔，也终于理解了他的暴躁和“男女”，那是一种爱入骨髓之后，听不到回应的绝望，看不到未来的恐慌。
事实上，他比我更不安，比我更无奈，比我更绝望，他已然放下了心中的“小小”，将自己全部的爱与恨，化作一餐餐饭菜，一次次“男女”，揉进了我的身体里。
然而，我却始终，是爱的旁观者，吝惜施舍哪怕一丁点的真情，给他，给那个我以为，我一直在无奈地忍受着的男人。
我一直以为，自己做人做得很正直，很善良，然而我却从未想到，我伤害了他，我以为他看不到我的无奈和妥协，事实上，我所有的不甘和敷衍，都被他尽收眼底。
他必然知道，我并没有真的爱上他。
他必然知道，我不过是绝望地向他、向人生，低下了头。
我为什么不能爱上他呢？
难道仅仅因为，他不可以吟诗作赋？他不可以和我聊莎士比亚，聊博尔赫茨，聊余华，聊《活着》？可他也曾经和我聊过《天龙八部》，聊过萧峰、阿朱，聊过《萧十一郎》，聊过风四娘，为什么这么多温暖的人生细节，都赶不走我心头的那份不甘？
难道，只因为三个月大的时候，那植入记忆的温暖怀抱，来自眼前的这个男人？
那么七岁那年，那个在站台上，像小巫婆一样要他发誓：“等我长大回来，一定要娶我为妻”的女孩，又是谁？
可如果真是如此，上天为什么又要安排我和他相遇？
为什么又要让我和老杜相识相知？
我一直以为，我还是小小，当年的那个小小，我一直在等他，等他认出我来，等他想起他十一岁那年，亲吻过他的那个小小的小小。然而我却忘了，我的心灵早已屏蔽了那个单纯可爱、执着勇敢的小小，屏蔽了所有的爱与恨、
所有的付出和回馈。
在七岁那场黑色事件之后，在垃圾婆走后，我真的把自己变成了安晓旭，一个冷漠的，一个自我的，一个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安晓旭。
我以为我惦记的是老杜，然而，我惦记的，不过是老杜给予我的温暖，而我自己呢？我有爱吗？我真的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吗？
不，我不懂，我连最基本的回馈都不懂！我以为，我对雷海生的忍耐，就是我的爱；我以为，我对老杜的感激和惦记，就是我的爱；我以为，我还有更好的未来，更好的人生，更明媚的婚礼，更灿烂的婚姻。
然而，我却忘了，我就是那个小小，我就是那个平凡而简单的小小；我却忘了，珍惜身边的人，珍惜每个人真情的付出。
难道这就是宿命？
老杜，你不是说，抬头三尺有神灵吗？
我的神灵呢？他们在哪里？
你的神灵呢？他们在哪里？
雷海生的神灵呢？他们又躲到哪儿去了？
他们为什么这样冷漠，为什么任由我的命运沉浮颠簸？他们为什么不点化你，为什么不庇护他！
老杜捧起我的面颊，轻轻地，轻轻地，擦去我的眼泪。
“安安，别哭了。”
不，命运是眷顾我的。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女房东的情人，是老武的手下，《呼啸山庄》是女房东拿走的，811也是她写的，她最终还是耐不住内心的不安，将情人赠予她的项链和没有退给我的房租，交给了老杜。
不，我才是罪魁祸首，我去811救老杜的那一天，老杜的房子被盗了，有人跟踪了我，从老杜的房子里盗走了一份全中国的毒贩都想拿到的通讯录。
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在我的四个哥哥去越南之后，我回到北京，做了法医，后来做了缉毒警。如果不是被老武注射了可卡因，我不会辞职；如果那份通讯录没有牵涉到我的四个哥哥，我早就把它上交了。
“海生在遇见你之前，一直和小田她们一起‘工作’。小田喜欢海生，然而海生在小田的家门口瞥见了你，从此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了，他想尽办法应聘到报社……
“老武一直想拿到那份通讯录，直到他发现了你……
“老武收买了小田，把你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想要找到那份通讯录……
“在绑了我之后，他们跟着你，找到了那套房子，找到了那份通讯录。为了杀人灭口，也为了报复我，老武要小田杀了你，小田告诉了海生，暴怒的海生失手杀了小田，然而你又救了小田，把她送进了医院。海生怕你发现他的过去，怕你发现他谋杀小田，就在医院里，拔掉了小田的呼吸机的电源……
“老武一直想杀了你，他以为你是我的女儿，或者是我的情人，然而在你搬往筒子楼的时候，他在你的行李箱里发现了那张照片，当然你并不知道，那就是你亲生母亲的照片……
…………
“不，不，不要再说了！”我终于无法再听下去，拼命地堵上了耳朵……
我愿化作一只白鸽，亘古不变地雕刻在那夕阳西下的画面里；我愿永远活在三个月大的时候，活在老杜善良的眼睛里，活在旺财闪亮的眼神里；我愿永远活在七岁那年，那起黑暗事件发生之前，哪怕颠沛流离，哪怕食不果腹，哪怕衣衫褴褛，也不愿活在现在，活在这样痛楚的结局里。
“为什么，你不救他！”
我终于不再哭，我的语气竟然像雷海生一样凛冽，我没有质问老杜，我只是，质问我自己。
老杜的语气那么平淡，仿佛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久远的故事，与我们的世界截然无关：
“他太不小心了，你住院的第一天，他就开始跟着老武贩卖毒品，第一次就被便衣发现了。我找到他，给他钱，他不要；我劝他不要跟着老武干，他不听。他恨我，他问我当年为什么不把他扔进大海里……
“我本打算自己来替你受过，我这把老骨头，死在哪儿都一样，况且我欠老武的，武月终究因我而亡；我欠武月的，我没照顾好我们的儿子；我欠海生的，我没当过他一天爹，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任，我不能让他断送在自己父亲的手上。
“可他死活不肯走。
“他拿菜刀对着我，大吵大叫，最后邻居报了警。
“他给自己注射了海洛因，他让我告诉你，等着他，等他出来，一定会和你，生养一群胖娃娃……”
老杜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绝望地看着老杜，眼里再没有泪水。
我，不会再哭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哭。
我的人生，从未感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如果我之前所有的勇气、努力、奋斗、拼搏，乃至忍耐、妥协、投降，都是自主自发的，那么我现在唯一可能的自觉的行动，就是伸开双臂，将自己钉在耶稣的十字架上。
老杜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血红的眼睛里淌出了悲伤的泪水。
他抱住我，晃动着我的肩膀：“安安，你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
我推开他，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一个月后，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吸毒致幻杀人案开审 被告被判有期徒刑20年 同案犯被判有期徒刑12年”。
对不起，海生，我不能成全你的付出。
对不起，海生，我不能让你代我受过，独自去承担命运的劫难。
对不起，海生，我要归还我所背负的生命，否则，我必将日日夜夜寝食难安，死在赎罪的路上。
对不起，海生，对不起，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到我们共同看见光明的那一天！
对不起，海生，从二十四年前，你的父亲杜长天将你我交换的那一天起，我就欠下了你的，我欠你一生一世，来生来世！
在出庭的那一刻，雷海生看见了我，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在所有人面前，失声痛哭。
他像一头受伤的怪兽，咆哮着，呜咽着，奔向我，却被命运绊倒。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必定还有一个人，比我和他，更痛。
必定还有一个人，背负着命运的枷锁逐日老去。
那就是杜长生，他永远不能说出那个真相，因为，他爱我，胜过自己的儿子。
这一生，我是他唯一爱过的孩子。
炊烟起了，我在门口等你。
夕阳西下，我在山谷等你。
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
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
流水冻了，我在河畔等你。
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
等我老了，我在来生等你。
你在等我，我在等谁？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