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生,你爱我吗?”在我稍作镇定之后,终于想到了一句应答,当然,这句应答软弱无力,不过是无路可走的女主角搪塞的反问。
我以为,雷海生必然会说:“我爱你”。
酒气逐渐弥散开来,整整半瓶红高粱已经灌入雷海生体内,他的脸色开始变红,眼神有些涣散。
“不,你不爱我。如同我不爱你。”
雷海生不再看我,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仿佛要用目光将桌面烧穿。
他不像在回答我,倒像在自问自答。
“我不爱你,安子,我不爱你,我只爱一个人,那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和我一样,流落街头的小女孩。
“安子,你和我不一样,你和我不一样!
“我没有学历,没有出身,我甚至没有父母,你不了解我,你不理解我。
“你以为,你受过良好的教育,你可以养活你自己,你可以写一手好文章,你独立,你自强,你就可以高高在上?
“不,你错了,你错了!
“你从来没有给我做过一顿像样的饭,从来没有认真给我洗过一件衣裳!
“你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你也不知道我喜欢穿什么,你根本就不关心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你把我的爱踩在脚底,你以为你的爱更崇高,更美好,更浪漫!
“安子,你是傻瓜!你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的付出,我的努力,我的一切!
“这个世界上,有谁会像我一样,放弃一切来找你;有谁会像我一样,给你做饭,给你料理家务,照顾你点点滴滴;又有谁会像我一样,爱你,恨不得把你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安子,你根本就不爱我,根本就不爱我!你心里只有那个死老头!
“可他知道你爱吃四成熟的荷包蛋,爱吃不加盐的排骨汤,爱吃泥鳅炖豆腐、爆炒牛骨髓么?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他到底施了什么魔法,让你对他念念不忘,即便我将你的身体摧残殆尽,也不能摧毁你对他的惦念!
“安子,我输了,我彻彻底底地输了,即便明天就要和你举行婚礼,我也是个失败者,我败给了一个糟老头子,一个恐怕连亲都没亲过你的糟老头子!”
我禁不住捂住了嘴。
上帝,这是他吗?
这是他吗?
这是他吗?
“安子,我不爱你,我只是想要你,想占有你,占有你的身体,占有你的灵魂。
“我只爱那个小女孩,那个和我一样流落街头的小女孩。”
“海生,你喝醉了。”
“不,我没有醉,来,这半瓶给你,明天我们就是夫妻了,要醉,就一起醉!”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拎着酒瓶走到我身后,一只手强有力地托起我的下巴,一只手将酒瓶塞进我的嘴里。
上帝,我不要,这种感觉,比强奸更难受。
剩下的半瓶红高粱,就这样被灌进了我的肺腑之中,热辣辣的感觉呛得我连连咳嗽。
“那一年,我十一岁,她七岁。
“那天,我和我那该死的妈一起在地下通道里卖黄碟,她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她找到了一串被人吃了一半,丢在垃圾桶里的糖葫芦,开心地叫起来,然后举到嘴边。还没咬到,就被旁边翻垃圾的小男孩给抢走了。我看见她跟在那个男孩后面哭着追,就跑过去,帮她抢回了那半串糖葫芦。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小小。
“我那该死的妈,根本就不是我的亲妈,我说过,我没有父母,我和一大群孩子都管她喊妈,管小胡子喊爸。有的孩子被强迫天天把手伸到油锅里去夹油条,然后被小胡子派出去掏钱包;有的孩子被打断了腿,派到地铁里去乞讨;我长得好,他们想留着我赚大钱,便没有虐待我,我的工作就是跟着那该死的妈卖黄碟。
“后来,我经常和小小一起玩。有一次,她捡了一个足球,送给我;还有一次,她捡了一块旧手表,也送给了我。还有一次,她捡了一条项链,屁颠屁颠地跑来,要我给她戴上,结果我那该死的妈看见了,硬给抢走了……
“小小她妈每天和她一起捡垃圾,小小说爸爸不要她们了,她妈就只好带着她捡垃圾为生。
“她比我幸运,至少她还有个妈,虽然她是她妈捡来的,但至少她妈只有她一个孩子,关心她,爱她。
“后来,小小要跟她妈扒车去南方,跟我道别,我穿了自己最好的一件衣裳,去站台送她。站台好大,好长,那天刮大风,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像个小巫婆,她亲了我,她对我说,让我等她,等她长大,她长大了一定回来找我。
“她说,到时候,一定要我娶她,一定要给我生一堆胖娃娃……”
“海生,海生,那个小女孩她……”
“闭上你的狗嘴,你没有资格去评论她!”
“后来,我就等啊等,怎么等,小小也不回来。
“前年,我进了报社,遇见了你,你的鼻子、眼睛、眉毛,都那么像小小,我突然觉得,你好亲切,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想靠近你。
“可你不是小小,你不是!
“小小那么单纯,那么可爱,小小心里只有我!
“就算小小变成了不堪的女人,变成了破落的女人,她还是我的小小。
“她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听我指挥;她喜欢捡一大堆破烂送给我。
“每次我训她,她都皱着小眉头,撅着嘴,一脸不开心地对我说:海生,你是个坏人……”
此刻的雷海生,已然泪流满面,瘫在桌子上,宛如一堆烂泥,再也没有了凶猛的斗志。
而此刻的我,也已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闹铃一响,我就爬起来做早饭,然后将自己收拾利落,叫醒了雷海生。
他一脸茫然,摸着头,迷茫地问我:“我昨天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冲他笑,给他穿上衣裳。
他困惑地看着我:“安子,你……我……我昨天没说什么吧?”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那张精致的脸:“没有啦,你喝多了。快,粥要凉了,快起来喝,我还要赶紧去化妆呢!”
我起身去端饭。
我能够想象,身后的雷海生,一定一脸困惑,一定迷茫不已。
也许,我应该告诉他,我从来不会喝醉?他不知道,上个月,他辞职之后,报社周年庆,老彭和几个男同事,灌了我一整瓶82年的郎酒,我只是脸红,却始终头脑清醒,脚底生根。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根本就不会喝醉。
也许,我应该告诉他,我就是那个小小,我就是他故事里的那个小小。
在他十一岁那年,在长长的站台上,亲吻他的,就是七岁的我。
只是,这么多年来,我刻意将所有的一切隐瞒,我刻意将所有的不堪抹去,我以为,我可以忘记所有悲凉的过往,可以忘记那个垃圾堆前为一串被人丢弃的糖葫芦欢呼雀跃的女孩,可以忘记自己懵懂的初吻。
可没想到,尘封的故事忘却了女主角,却忘却不了男主角,他记得,他至今仍然记得,即便再也认不出我的容颜,可他却永远记得,那个落魄的小女孩,那个天真可爱的初吻,那个我拼命要忘掉的小小。
命运,总是这样将人捉弄,前一秒钟,它将我打入恐惧的谷底;下一秒钟,它就将我抛入命运的沟壑。我不喜欢坐过山车,是的,我害怕再次被抛出这个世界,然而,我却一次次在命运的翻覆中,体验着比生死还要莫测的情感。
雷海生,竟然就是我七岁那年,遇到的那个小男孩;雷海生,竟然就是我七岁那年,想要嫁给的男孩!
不,我不能告诉他,不能,我要成为安晓旭,我要成为独立自强、骄傲优雅的安晓旭,我不要再做小小!不要!
然而,宿命的安排,却让我终究逃不过这场婚礼,我不逃了,真的不逃了。
既然命运要我嫁给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我七岁时就亲吻过的男人,我决定举手投降。
向七岁那年,帮我夺回半串糖葫芦的那个小男孩投降。
向七岁那年,长长的站台上,那个踮脚亲吻他的小小投降。
向一个七岁的誓言,举手投降!
在宿命里,无所谓爱与不爱,如果说我和老杜,注定要相遇相知;那么我和雷海生,注定要相爱相杀。
正如老杜所说,抬头三尺有神灵,逃不过的,终究,还是逃不过。
雷海生显然忘了,昨晚他说了什么,抑或,他记得,却不愿提起。
于是,我们真的就像一对水到渠成的和睦爱侣,走入了婚姻的殿堂。
化妆、盘头,婚纱、燕尾服、庆典、酒宴、同事、嘉宾……
只是,我们都没有父母,没有。
我不再觉得玫红色的婚纱怪异,也不再觉得雷海生挑剔,更不再介意他将我银行卡里的钱全部花光,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我欠他的,不是上辈子,而是今生。
只是,我不希望,老杜看到我的婚礼,我和雷海生的婚礼。
然而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他一定想看到我的眼神,是悲凉、无奈,还是欢欣、愉悦。
我想,我今天的表现,还应该能够让雷海生满意,我是那样一个笑容满面的新娘,我是那样一个温柔从容的女主角,宿命的安排,将我内心所有的不情不愿统统砸成碎片,纵然我有心捡拾,将它们拼接完整,也再难看到它们最初的模样。
是的,我认命了,我突然明白,为什么老杜的眼神总是蔫蔫的,也许他早已洞悉宿命的结局,他早已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