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我同意了如期举行婚礼之后,雷海生的表现还是让我非常温暖的,他当晚就预定了婚礼当天的酒店,第二天上午就预定了婚庆公司,而第二天下午,就跑到报社,直接扯着我去找主任老彭请了婚假,然后就硬拉着我去看婚纱。
好吧,我承认,对于这一切,我完全没有想法,甚至没有感觉,我是被雷海生推着向婚姻的大门迈进的,他那场自杀的戏码,太重太血腥,以至于我不得不举双手投降,所以随后的一切,由他去吧,只要不是把我卖进荒山野岭,卖给山野村夫,我也就认命了。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雷海生连死都不怕,我也就只能举手投降,乖乖做他的猎物。
对于婚礼、婚纱、司仪、酒宴、嘉宾……在一年前,我在月坛北小街的时候,就曾经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在落日里和老杜一起畅想过,当然,那完全是我一个人的瑰丽梦想,不过在老杜的陪衬下,还是如落日的余晖一样金光闪闪,让我对未来、对爱情、对婚姻充满了幸福的憧憬。然而此时,我却完全没有兴致去考究有关婚礼的所有细节,仿佛这场婚礼的女主角并不是我,抑或,我只是这场婚礼的旁观者。
如果我真的是这场婚礼的旁观者,就太幸运了。可惜,我不是。
从那天中午接到雷海生的电话到现在,我的内心始终是压抑的,在我的初夜之前,如果能够用洁白的雪地来形容我内心的平静和安宁,那么在我的初夜之后,这片雪地,就变成了一片喧嚣的游乐场,任由人践踏和嬉戏,当然我不否认,作为雪地本身,听到那些欢愉的笑声,看到那些快乐的面孔,我也分享了这片雪地的来访者的开心和愉悦。然而,在这之后呢?雪地不再是洁白的雪地,融化的雪水污浊不堪,侵蚀着我的内心,被践踏的地面压力重重,难以承受,而失去雪地的悲凉感,则让我的内心感到无比压抑。
是的,我不再是那片雪地,我不再是最初的安晓旭,我是谁?
茫茫人海里,我又要成为哪一个?
匆匆的街头上,我又会成为谁的翻版?
偌大的北京,究竟可否能够如我所愿,让我自由生长?
这盛世,何时才能真的如我所愿?
为什么婚礼的日子越近,我就越恐慌,这种恐慌,竟然类似过山车事件时,倒置着被束缚在过山车上的虚无感。我找不到方向,找不到自我,甚至,找不到内心的感觉,看着雷海生欣喜的忙碌,我觉得悲凉、无奈、麻木,和刺痛。
这一切,真的和我有关吗?
这一切,真的就是我的命运吗?
不,我要逃离,我要逃离这个世界,我不要结婚!
在婚礼的前一天,雷海生和我如期来到婚纱店,取走我的婚纱。
雷海生建议,我试一试,如果有什么瑕疵,还来得及弥补。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万名新娘同时出现,就会有一万件白色的婚纱被穿在身上,然而,雷海生为我选的婚纱,却不是白色的!
那是一件玫红色的婚纱!不是纯白,不是粉色,也不是乳白,而是鲜艳的玫红色!
上帝,我那天选的,明明是一件洁白的婚纱,为什么,变成了刺眼的玫红色?
我张大了嘴,看着雷海生。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凌厉地说:“安子,难道你不喜欢我为你选的颜色?我想让你穿这件婚纱,我想让你和别的新娘不一样!你是我的女人,你要穿成我喜欢的样子!”
就在那一瞬,我突然想起了笼中的鸽子,张皇无措、局促不安,我突然想起老杜的那句话:“安子,你要被他毁了!”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雷海生抓住我的胳膊:“安子,听话,你一定要穿这件婚纱,你是我的女人,你要听我的话!”
上帝,我不要!镜子里那个穿着玫红色婚纱的女人不是我,不是我!
就在雷海生拿着我的银行卡去刷婚纱的尾款时,我提起裙裾,疯子一样逃出了婚纱店。
不,不,我不要,我要逃跑,我要逃离这场婚礼,我要逃离这个世界!
我不要,这场婚姻真的会毁了我,毁了我所有的个性,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尊,所有的未来,所有的所有!
在长安大道上,一个穿着玫红色婚纱的女人在疯狂地奔跑,那就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没有手机,没有钱包,没有公交卡,除了这身蹩脚的婚纱,我什么都没有,可不管跑到哪儿,我都要逃,我不要和雷海生结婚,不要!
等我终于从绝望的疯狂中清醒过来,突然发现,自己,就站在月坛北小街后面的小公园里,多么熟悉的场景啊!
老杜,老杜,你快来救我!
老杜,老杜,我不要嫁给雷海生,不要!
我再也忍不住,一个人坐在小公园的凉亭里,号啕大哭。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太多的人身不由己,比如小田,比如我;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太多的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比如女房东,比如我;这个世界上也一定有太多的人想要主宰自己的未来,比如雷海生,比如我!
然而,雷海生的未来并不是我的未来,我的未来,要有书,有电影,有优美的歌曲、优雅的油画、多彩的生活,情投意合的伴侣,朝朝暮暮的温存,而不是,不是为某个人去改变自己,听某个人没日没夜的唠叨和挑剔,然后为某个人生一个孩子,做一个天天在厨房里忙碌,日日清扫房间的家庭主妇。
纵然我不排斥孩子,也一定是另外一幅景象:阳光下,我心爱的那个男人在地板上趴着,和孩子一起堆积木,而我,则捧一本书,给这两个心爱的人朗读我最喜欢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没有人会抱怨我没有叠被子,没有人会指责我没有收拾房间,即便我们都必须从孩子散乱的积木和玩具上小心翼翼地跨过去,也会开心愉悦,相视而笑。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才是我真正的幸福;这,才是我期盼的婚姻!
此刻,我多么希望老杜能出现在我的身旁,我需要一个人抚慰,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需要,我需要一个人安慰我、劝解我、拥抱我,给我指出一条通往光明的生路。
然而,老杜,你在哪里?
太阳渐渐转向头顶,凉亭里却逐渐暗淡下来。环顾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这个蹩脚的新娘。
上帝,我这是结的哪门子婚?既不心甘也不情愿,难道就因为雷海生要跳楼自杀,我就要将自己一生的幸福押在一个我并不深爱,或者说,并不真爱的男人身上?
我想自己还不至于愚昧到将身体给了他,就一定要一辈子跟着他,生是他的人,死做他的鬼吧?我也有灵魂,我也有意愿,我也有憧憬,我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嫁给一个并不能带给我内心的快乐和幸福的男人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不知所措之际,一阵悦耳的鸽哨声传来,随后一个久违的声音轻轻在耳畔响起:“安子,你,还好吧?”
我没有抬头,双手抱紧了脑袋,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老杜,你怎么才来?老杜,救我!”
老杜从背后环抱了我,轻轻地对我说:“安子,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会心碎的。”
我转过身,扑在老杜怀里,仰起头,望着他清癯的面孔,哀哀地说:“老杜,我被逼上了绝路。老杜,我不要嫁给他,我不爱他!”
老杜哀伤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我想要的坚决和蓬勃,他轻轻摩挲着我的长发,缓缓地说:“安子,如果你爱他,没有人能够阻止你;如果你不爱他,也没有人会逼迫你。只有你自己,可以辨识你的内心;只有你自己,可以挣脱命运的束缚。”
我疑惑地看着老杜:“你不帮我吗?”
老杜看着我,目光温柔而深沉:“我永远站在你身后,永远永远,如果你需要,我帮你逃走,帮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要你快乐!”
我哭着笑了笑,把头埋进老杜怀里,拼命地哭泣,仿佛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光。
然而,我万万想不到,当我沉浸在老杜的怀抱里,想要将所有的委屈倾泻殆尽,想要再次鼓起勇气,去追寻属于自己的未来的时候,那个凌厉的声音竟然追随而来,是的,就是他!
雷海生,他竟然出现了!
他魔鬼般将我从老杜的怀里死命扯出来,全然不顾我惊恐的尖叫。
他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恶狠狠地冲老杜叫嚷:“老东西,你再敢靠近她,我就杀了你!”
老杜依旧蔫蔫的,竟然没有丝毫的意外和惊讶,也没有丝毫的不安和紧张,宛如一团棉花,永远松软温暖,永远柔和平静。
而此刻的雷海生,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猛兽,绷紧了所有的肌肉,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危险,就会先发制人的猛扑过去,咬住对手的喉咙,以便在这场血腥的生死搏斗中,获得制胜的先机,将致命的对手,变成口中的美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