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眼里,雷海生对我极好,而我似乎只是一个不知足的接受者。
报社一周五天,每天的饭菜都是固定的,周四包子、周五平鱼,他知道我周四总是吃不饱,周五最怕被鱼刺卡住,所以每到周四、周五,就做了可口的饭菜,用保温桶盛了拎到报社来,以至于同事们都以为我已经有孕在身,需要特殊照顾。
雷海生辞职后,就窝在西皇庄的那套房子里,没再上班。当婚柬上的日期日渐逼近时,雷海生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给我买了一枚钻戒,并在某个周五,给我送午饭的时候,招摇地摆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当晚,他将自己的存折和银行卡都交给了我,我好奇地打开存折,发现里面只有不足三百块钱。
“哦?你怎么没有存钱啊?”
“我存了一万多块啊。”
我低头仔细看,果真,在昨天,他的折子里还有一万两百多元的余额,可今天上午,他支出了9999元。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他笑着搂住我,“宝贝,你难道不喜欢我送你的戒指吗?我希望我们能够长长久久。”
我瞪大了眼睛,无言以对。这完全不是我的生活作风,请问你接下来的生活怎么办?
在找到新的工作之前,难道你雷海生,要吃我的工资吗?
我怕伤及他的自尊,便辗转问道:“你把钱都花光了,还怎么办婚礼?”
“刷信用卡呗!”他回答地那么轻描淡写,仿佛刷完了不用还一样。
我气呼呼地把戒指装进盒子里,递还给他:“明天去退了,我戴不起这么奢侈的东西。”
他笑了,一只手轻轻揉着我的一只耳朵,温柔地说:“宝贝,你不是有一万多的存款吗,足够我们办酒席了,办完婚礼我就去找工作,放心吧!”
我心里一惊,看来他必定将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个遍,否则不会发现我藏在衣橱里的存折。从小田死后到现在,我好不容易才存了一万多,警方至今也没有找到杀害小田的凶手,我给小田垫付的两万块钱住院费至今无着,我省吃俭用了快一年,才有了这么一点积蓄。
我恼火极了:“谁要和你结婚!我的钱又不是你的钱,你休想用它办婚礼!”
雷海生依旧笑眯眯地盯着我:“宝贝,你不和我结婚又能和谁结婚呢?”
我突然觉得心头一惊,怔住了,是啊,我不和他结婚又能和谁结婚呢?
雷海生太过招摇,中午他将戒指放在我办公桌上时,正好社长端着饭盒过来溜达。雷海生当众打开首饰盒,笑着问我对桌的王老师:“王老师,除了戒指,结婚还得准备啥?”结果社长在一旁笑,说:“现在的年轻人要求高啊,我们那时候,一盘瓜子一盘糖,食堂里吃顿红烧肉就算结婚了,现在又是婚宴又是戒指,瞎花钱!”
看来如今,如果我没有在婚柬所标注的日期和雷海生举办婚礼,那么估计全报社的人都会瞠目结舌,窃窃私语,背后戳着我的脊梁骨指指点点吧。
可我又怎么能和他结婚呢?
事实上,九个多月来,我对雷海生的感情并不是越来越深,相反,我越来越想远离他。最初对他的渴望,在这九个多月里几乎被消耗殆尽。他的每一句唠叨,他的每一次挑剔,他的每一次强迫,都让我感到头疼,都让我想要逃离;他做的每一顿晚餐,他为我洗的每一件衣服,都让我吃得忐忑不安,穿得胆战心惊,生怕后面隐藏的,是更多的唠叨和更深的刻薄。
我曾无数次告诉自己,宽容、大度、体谅;我也曾无数次扪心自问,我是不是的确在很多方面都做得不够好,在很多方便都太过笨拙。于是,西皇庄那套房子里的气氛,对我来说,渐渐变得压抑难耐,如今,只要有他在,我就觉得很紧张,怕他不经意间就会丢出一句让我觉得备受打击的话语。
然而他却不以为然,他甚至觉得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我好,他总说我这个幼稚、那个天真,这个笨拙、那个粗糙,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横加指责一番,不问缘由、不问结果。
我和雷海生不是一类人,绝不是。
在他做完饭后,我会安静地走进厨房,将一片狼藉打扫干净,将盐罐、酱油瓶、醋瓶归位,将案板洗净,将水池清理干净,把地面扫净,把垃圾装进袋子里,把水壶灌满水,烧上……
在我们吃完饭后,我会将所有的碗收好,然后端进厨房,倒入热水,放进冷水,调好水温,刷锅洗碗……
如他所说,不做饭还不刷碗,怎么像话。
可他总会在我打扫厨房的时候走进来,对我说:
“抽屉怎么没合上?”
“酱油瓶应该口朝外,下次好用。”
“案板洗完先放窗台上晒晒,免得发霉。”
“地上怎么这么多水?”
“抹布洗干净了吗?”
“烧水不要灌这么满,你看看,冒了一地……”
“这边扫地,这边烧水,你看,这样多节省时间……”
在我的忍耐快要到达极限的时候,他终于走出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如果夹菜时我手抖了一下,不小心将菜掉在了桌子上,他就会说:“哎呀,你怎么哆哆嗦嗦的,没个准。”
我不是很喜欢吃包子,也许是在月坛北小街的时候吃多了,偶尔他买了包子来当主食,我就蜻蜓点水地掰半个吃。
他就会说:“你吃半个,那半个给谁?”
“留着明天当早饭。”
“留到明天还好吃么?不要养成挑食的坏习惯,吃了吧。”
可很多次吃苹果,我削好了递给他,他咬几口,觉得不好吃,就随手扔进盘子里,最后总是我拿起来吃掉。
说实话,我不是个挑剔的人,每次我都默默地去打扫厨房,默默地刷锅洗碗,默默地将他随手扔在地上的包装袋、削在地上的土豆皮清扫干净。我做不到和他一样,大呼小叫指手画脚地指责这个,指责那个,我觉得有指责的时间,自己去做好就行了,默默地在一个人身后打扫,才是对他的尊重和关爱,而不是抢在别人做好一件事之前,好为人师地指指点点。
我和雷海生也不是一个频率的人。
我喜欢水到渠成的生活,而他虽然不能主宰这个世界,却执意要主宰我和他的世界。就拿“男女”这件事来说吧,在我想象中,要先有温柔的音乐,然后有浪漫的表达,接着要有激情的热吻和诱人的爱抚,当然,我不否认,他的吻总是能够激起我心中的热浪,他的拥抱还是常常让我羞红了面颊,但是他决不会容我有一秒钟的喘息,如他所言:“活着,如果不能开心的吃饭、睡觉,还有什么乐趣。人类的动物属性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真实,亲就是亲,爱就是爱,就是在一起,舒服得要死。”好吧,我承认,我是个太过慢热的人,不管是感情还是身体。
在某些事情上,我永远比他慢一拍,然而在某些事情上,他永远比我慢半拍。比如吃饭、比如睡觉,再比如起床。
我有轻微的低血糖,所以到了饭点,一定要吃饭,否则就会头晕眼花,可他的饭每次都缓缓至,开始的时候,我忍着,后来,忍了太多次,我就试着跟他沟通:咱们下次做饭,能不能早点开始做,早点吃饭?
然而他却说:“白吃馒头还嫌面儿黑,等会儿能饿死人啊?一点耐性都没有!”
于是我学聪明了,准备了两盒饼干在抽屉里,等久了,饿了,就拿出来吃两块,可一旦被他看见,又这样责怪我:“吃饭前吃零食,你还吃不吃饭?”
于是,我只好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塞进嘴里两块,宛如做贼。
可如果我因此吃饭吃得少了,他也会唠叨:“怎么了?做得不好吃吗?下次你做给我吃吧,看看是不是比我做得好吃。”
这些婆婆妈妈的生活细节,在这九个多月里,一次次将我对爱情的希冀击垮,也一次次将我的心驱逐,然而他却固执地认为:他对我很好,我应该知足。
我不能或者说不愿将这些婆婆妈妈的细节诉之于人,于是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就成了那个不知足的接受者,尽管被如此热爱我的男友宠爱,却始终闷闷不乐,甚至对于结婚也并不热衷,就连雷海生都问我:“安子,你不是在玩弄感情吧?安子,你恋爱的目的难道不是结婚吗?”
我,无言以对。
人生那么长,如果我真的就此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那么就意味着我未来的几十年,要日日忍受他的唠叨,他的刻薄,他的挑剔,要日日在无奈和打击中生活,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样的生活,没有,真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