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终，我不得不向雷海生低头，不是因为我爱他，也不是因为他“降住了我”，而是因为，我不得不向生命低头。

　　距离婚柬所写日期还差五天的时候，雷海生竟然试图自杀！

　　这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为我自杀；我也根本没有料到，雷海生会用这样残忍而决绝的方法，去成就婚姻这件本该非常绚烂非常浪漫非常柔情的人生大事。

　　这场自杀，说起来也有点蹊跷。

　　那天中午，我刚从食堂打了饭，还没走回办公室，就接到了雷海生的电话。

　　“安子！”雷海生语调低沉。

　　“怎么了？”婚柬上的日期逐日逼近，我内心的忐忑与日俱增。

　　“你答应和我结婚么？”

　　“唉，海生，我们不再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

　　“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跳下去？西皇庄的筒子楼只有4层，我租住在第四层，真跳下去，估计会瘫痪吧？

　　“别闹了，海生。”在这件事上，我似乎完全无法改变雷海生的意愿，宛如他似乎完全无法改变我的意愿一样。

　　“我现在在蒋宅口，就站在28楼的阳台上，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跳下去。”

　　我心里一惊，“海生，你开什么玩笑，别吓唬我！”

　　“我没吓唬你，安子，我给你发条彩信，你看见就知道了。”

　　电话骤然挂断，我的心一下子缩紧。事实上，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那张婚柬就是一颗地雷，埋藏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我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也不知道哪一步迈错，就会将它踩爆。

　　如果说，在生活中，我是一个勇往直前的人，不如说我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可不管我怎样小心，怎样勇敢，都逃不过宿命的安排。这一次，如同我不可预期地走入月坛北小街，遇到老杜一样，我不可回避地被绑到了雷海生的面前，被绑到了婚姻的大门口。

　　在接到彩信的那一瞬间，我的饭盒，咣当一声跌落在这个老四合院的石板路上，我奔跑着冲进主任的办公室：“彭老师，我请个假，家里有急事。”说完我就冲进自己的办公室，拎起背包，跑上了长安大道。

　　那条彩信上的照片，是从十个月前，雷海生租住的那套房子的小阳台向下照的，我永远记得那令人眩晕的恐怖高度，和那阳光普照的明媚景象。

　　是的，我相信他会这样做的。

　　他是那样极端的一个人，在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他就说出过让我胆战心惊、不寒而栗的话；在搬到西皇庄的第一个夜晚，就因为我的晚归，他将我残忍蹂躏；在我远在外地从未谋面的作者发来暧昧短信时，他用菜刀剁碎了我的手机……

　　他会骗我，但是，关于自杀这件事，就算真的是骗局，我也要去看看，人命关天，不管我们之间的感情如何，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百日夫妻，又何止三生三世的缘分。纵然是陌生路人，落入自杀的境地，我也不能坐视不管，何况，他是我的，我的男人。

　　这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爱恨纠葛？在赶往蒋宅口的出租车上，我突然希望这个世界就在这一秒突然倒塌，就像唐山大地震一样，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毁灭。倘若如此，我所面对的一切难题也就不复存在，不管生死，一切纠葛都可以暂时被灾难所覆盖。当然，我希望，灾难过后，我还活着，老杜还活着，雷海生还活着……

　　雷海生，就坐在小阳台的围栏上，脸朝外。

　　我挤进熙攘的人群，仰头向上看，好高啊，以至于根本就看不清他那精致的面庞，只看清他搭在围栏外的双腿和双脚，脚上还穿着上周末，我买给他的耐克运动鞋，正是为了搪塞他对于婚姻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我狠狠心，给他买了一双昂贵的新鞋。

　　耳边一片嘈杂，警车呼啸而来。

　　“他坐在那儿半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跳呢？”

　　“谁报的警？”

　　“听说是他自己打的110，说要跳楼。”

　　“什么事值得跳楼？”

　　“不知道。”

　　“失恋了吧？”

　　“那么年轻。”

　　“我见过，长的挺好的小伙子。”

　　“真可惜，什么事值得跳楼啊。”

　　…………

　　上帝，我的上帝！

　　我的宝贝，千万别跳！

　　我狂奔进电梯，上到28楼。

　　房门大开，几名警察已经走进房间，试图悄悄靠近雷海生，见我冲进来，挡在了我的身前。

　　不，不，我不要，不要有人为我而死，不要，不要！

　　我不是绝代佳人，也不是埃及艳后；我没有倾城倾国，更没有聪慧过人！

　　我是如此平凡，我是如此简单，我是如此平庸，我是如此普通！

　　好吧，好吧，雷海生，如果你愿意，我愿意嫁给你！

　　只要你活着！

　　我再也背负不起任何人的生命，我更不值得你用生命去交换！

　　我忍不住向前扑去，尽管警察拼命阻挡，我还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向他靠近：“海生，不，不，我的宝贝，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在那一瞬间，我看见我的男人，回过头来，精致的面孔上，两行清泪。

　　他冲我笑了笑，阳光照在他的头顶，宛如一圈光环。如果世间真有真爱，我想，此时此刻，雷海生和我的心里所荡漾的，必然是纯洁无瑕的真爱吧！

　　一个愿意用生命去交换爱情的男人，应该值得我托付一生吧！

　　几个警察看到他回头，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小心翼翼地，放我走到他的身后。

　　就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我骤然刹住脚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回头看着我，微微地笑，笑容却渐渐僵硬，眼泪一滴滴顺着石膏像般精致的面颊流淌下来。

　　“安子，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

　　在我曾经的瑰色梦想中，这样的一段对话，应该有单膝跪地的优雅男人，应该有大捧的玫瑰花束，应该有浪漫的音乐，应该有满堂的掌声，应该有……也许什么都应该有，唯独不应该有自杀这个蹩脚的分镜头。然而现在，我却是这蹩脚剧情的女主角，导演兼男主角就坐在阳台的围栏上，将自己的生命横亘在生死之间。

　　我的人生，总是这样，充满了无奈，是谁命定了我的剧本，让我的剧情总是这样叵测，总是这样不堪，总是这样悲哀，总是这样非我所愿。

　　当雷海生终于拉住我的手，从小阳台的围栏上跨过，双脚落地，走进房间的时候，高度紧张的警察们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名四十上下的民警走上来，拍了拍雷海生的肩膀：“小兄弟，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今天就算这个姑娘不答应和你结婚，你也没必要跟自己较劲，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啊！父母生养你不容易，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儿，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啊！”

　　雷海生没有回答，目光一直凝视着我，似乎要将我看穿，又似乎要将我心底里所有的不甘和不愿统统逼出灵魂。

　　一个声音又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响起：“人生就是一场赌博，不赌会死，赌了就可能生。”

　　好吧，雷海生，我认输了，在这场关于爱情和婚姻的危险较量中，你拿生命做了赌注，你可以用生命做筹码，去赌一场爱情，而我不可以，我无法用生命与你比拼，我更无法舍弃你的生命去换取我的自由。换句话说，如果我真的舍弃了你的生命，即便未来我拥有了无限的自由，无限的天地，无限的可能，我也将永生背负着生命的枷锁，在未来几十年的岁月里，我必将无法释怀，因为你的生命为我而陨落。我无法背负生命的消逝，所以，我只能认输。

　　雷海生，难道你的爱，真的如此浓烈，让你可以放弃一切去爱我，甚至生命？难道我们的爱情对你来说，真的如此甘醇，可以让你忘了人生所有美好的体验，所有美好的愿景，所有美好的期盼，只要爱，只要我的爱？

　　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为什么，为什么我和雷海生的感受如此不一样，他愿意为之放弃生命的爱情，却是我想要逃离的情感，或者说是我想要回避的情感。这怕是人世间最糟糕的情感了吧？就像两个小娃娃，一个想要和另一个小娃娃玩耍，而另一个小娃娃却只想自己玩，完全不想和对方做游戏。只是小娃娃可以任性，可以哭闹，可以拒绝，而我，在生死与婚姻的选择题面前，无可选择，只有投降。

　　当晚，我终于知道，蒋宅口的那套房子，是雷海生自己的房子，至于哪里来的钱买房子，他缄口不言。

　　当晚，雷海生对我说，如果我们结了婚，就可以搬到那套房子里去，如果我愿意的话。

　　当晚，雷海生狠狠地要我，长长久久、天翻地覆，可惜在我身上，他永远做不到天雷勾地火，永远做不到，这，他一定心知肚明，也许这，也是让他绝望到想要自杀的真正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