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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红桃是怎样盛开的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13754 2021-04-30 13:35

  第八章

  红桃是怎样盛开的

  山月和郑龙又见过几次面了。

  对于山月来说,激情,难以抑制的冲动,是谈不上的,她只是顺从了——有过海边的约会,也到郑龙家去过。别的,她是不会答应的。她毕竟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说着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悄悄话,虽然她的心还是有点冷,但,在对方象火一样的热情中,这种不平衡是不容易察觉的,好象自己也在渐渐地热起来,这就是山月的初恋。

  郑龙答应了她的要求,一切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保密。

  没有不透风的墙。

  对于山月来说,望海崖之夜的一切,都是不希望为世人所知的,她也从来未曾想过要去当一个什么英雄人物,更何况自己又是一个惹人注目的姑娘呢?因而,风雨之夜虽然过去,山月却仍然是心有余悸的——她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却又总是担心着什么,有两天甚至走路也不敢抬头,唯恐看见别人的目光,也唯恐别人从自己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但,传闻还是传开了,象一阵风一样,刮到了那么多人的耳朵里,有那么多的闲人,拼凑着那么多的闲话,从四面八方向着山月涌来。

  “山月会打架!”这里虽然也有“尚武”的传统之美,更多的却是隐藏着一个“怪”字——怎么不怪呢?这个身世不明不白,长得容貌动人的姑娘,却还有一身功夫!好在随便诬人为“梅花党”的年代已经过去,倘不,山月肯定也是个嫌疑分子。

  “争风吃醋演出了全武行!”这是传言中最凶险的,如果此说当真,山月就是别一种人了,应在扫除之列。传言的可恶也可见一斑:随意编造不算,还随意颠倒,这种颠倒是可以颠出人命来的。好在山月生性坚强,她在日记上写道:“我才不走阮玲玉的路!”

  至于和郑龙的关系,那真是有口难辩的,对山月来说,最折磨自己心灵的,也莫过于此了。她感激过他,由感激而产生的朦胧的男女之情,在对方的步步进逼下,她也是或多或少接受了一点的,有时甚至还把这一切看作是天意:为什么来救自己的恰恰是郑龙呢?为什么不是别人呢?什么人也没有,自己不也就是跳海吗?他偏偏出现了,出现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夏草火急火燎地问:“山月,怎么回事儿?”

  山月再也不能对自己的好朋友有一点隐瞒了,便一切和盘托出。

  沉思片刻后的夏草摇了摇头:“山月,这可跟电影一样了,我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奇怪。再说,这事儿是怎么张扬出去的?”

  夏草的话对山月是一次及时的提醒:按理说,那几个小痞子是不敢大事声张的,他们既不沾理,又不沾光;山月自己连对李岚、夏草也是守口如瓶的,如此说来最初的传言、放出风气的无疑是郑龙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李岚听说这些传言后,浑身都发了好一阵子抖,她怎么敢想象如山月这样的冰清玉洁的姑娘,落到了郑龙的手中?她能说什么呢?她怎么说呢?她只是让夏草转告山月:“郑龙是个坏小子!”就这一句话,有谁知道这里包含了一个女子的带血的痛苦与思考!

  痛苦!迷惘!

  人生和爱情,为什么总是迷惘而痛苦的?

  她远离着陈峰,偶尔见面又总是欲言又止、恋恋不舍;她十分有节制地使自己和郑龙的约会尽量减少,但还是有人看见郑龙送她走出家门。社会对于人们的心灵的欢乐与痛苦,是很难发现的;但,对于家长里短,风流韵事,却总是异乎寻常的敏感,有的老人专以嫉妒年轻人为乐事,到了八十年代,对于青年人的恋爱、挽手,仍然看不惯,并且大言不愧地讲着一些冠冕堂皇的教条,至于自己,过去的一切,因为没有人看见,也便在大言不愧中轻轻地包裹起来了。山月与郑龙恋爱的事,还是流传开了。

  严大姐“嘿嘿嘿”地笑着,在离开山月还有二三十步远的走廊里,正是上班的时候。

  严大姐是解放初金陵女子大学的文科毕业生,五十多岁,矮个儿,已经开始发胖了。她总是笑着,并且总要笑出声来。

  她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笑,面对着她有意见的人也笑,她刚从申英豪的办公室里出来,汇报了她听到的山月与郑龙的关系。她笑嘻嘻地打完小报告,又笑嘻嘻地和山月打招呼。

  严大姐这一辈子倘说有经验可总结的话,那就是:笑!遇到什么事都笑,碰见什么人都笑,笑出了水平,笑出了成果;笑,可以逢凶化吉;笑,能够化险为夷——人都说,她是和蔼可亲的老大姐。

  王兴华深知这笑的厉害,一九七六年天安门事件时,他是馆里唯一的摘帽右派、做杂务,诸如抄抄写写、跑跑印刷厂。从北京传来天安门前万人悼念周总理的消息后,王兴华曾写过几首旧体诗,有一次的轻声低吟,被当时的支部委员严大姐发现了,于是追查天安门事件、烧毁各种悼念诗词的时候,严大姐拿着个小本来找王兴华。王兴华瞠目了。严大姐小本上记着的时间、地点与诗的全文,一点儿也不错。不过,她照例笑嘻嘻地说:“嘿,就那么一点儿事,交待了便好!”

  严大姐笑着把山月拉到一边,“听说你恋爱了?祝贺、祝贺,有什么事要大姐办的,你尽管说。”

  山月苦笑。

  几株梧桐树的新叶已伸到了二楼,毛茸茸叶片上,已看得见分明的脉络,有一只鸣蝉大约因为听见了连续不断的“嘻嘻嘻”的笑声,“扑啦”一声飞走了,在另外一棵树上大声地叫着。

  申英豪也变得异乎寻常的和善了。他笑着,点点头,从山月身旁走过,下楼,骑着车子出门了。

  张大姐却是忧心忡忡的。

  她是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为群艺馆的每一个人服务,兼带着还要照顾小哑巴,因而从不过问外界的事情。她当时知道天荡山市有个郑市长,至于郑龙为何许人,却不知道了。一听说是市长的儿子正在和山月恋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张大姐悄悄地把山月拉到楼梯口:“山月同志,你了解郑龙同志吗?”

  山月愿意对张大姐倾吐一切:“不了解。”

  “那怎么行呢?我总觉得不踏实,你千万留神点儿,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知道吗?”

  “知道了。”山月的眼眶里湿润润的。

  小哑巴正提着开水上楼,这个既听不见外界的一切传说、流言,也无法表白自己心迹的人,心里居然也明白一切,他知道山月和那个开汽车的人好上了。现在,他是无声无息地从山月身边走过的,低着头,既不象往常那样打招呼,也没有用手势示意要不要帮她做什么事。

  走廊上有一个小石子儿,小哑巴飞起一脚,把小石子儿踢得滴溜溜转,碰到对面的墙壁上,一个长长的弧线,落到了楼下的水池里,溅起一串水花,一圈小小的涟漪……

  山月不敢面对着小哑巴,只能背对着他,用两只手掩住面庞,泪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来,手背上好象有各种小石子儿从四面八方袭来,发出撞击声,这撞击声又成了雷声,眼泪又成了暴雨,她觉得唯独这样才好过一些:让心灵在雷声雨声中得到一点什么启迪,在正直的人的指责中,她得到的依然是温暖王兴华轻轻地走到山月身旁,想要说什么,却又走回去了。

  他知道在山月的恋爱问题上各种人的各种态度,而他最担心的情况终于出现了:郑龙还是趁虚而入,至少是巧妙地占据了她的一部分心灵。山月的户口问题至今没有解决的谜,也算是全部揭开了。

  郑龙的名声,他是知道的,怎么能与山月相配呢?从此以后,山月会很快得到一个城市户口、会调动工作、会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但,那是山月吗?那是爱情吗?

  他凭着经验断言:这只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他也想到了郑市长。权力的运用竞到了如此地步——不仅可能得到物,而且还想得到人——那是何等地令人惊讶的事情!

  山月是怎样转变的呢?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户口吗?这一切,王兴华还不得而知。眼前的因为痛苦而失态的山月,说明其中的原因决非那么简单,而山月,这善良、纯洁的姑娘,在生活的道路上也是要碰碰钉子的,生活本身从来都要比空洞的说教有力无数倍!

  让她去哭吧!

  王兴华又回到山月的身边。是的,任何一个人的成长都是生活本身锤炼的结果,然而,周围人的各种影响,也是起着作用的。如今,在山月的心情里,一定有深深的孤独感,连小哑巴都不理她了,倘若在这种时候,再不跟她作一次长谈,那种疏忽是不能原谅的!至于效果如何,又当别论了。

  王兴华轻声地说:“山月,回办公室去吧,晚上到我家里吃饭,罗兰一直惦念你,小桃伤风了,也想你。”

  山月转过脸,点了点头。

  是的,这些日子,有好多天没有去馆长家里了。当人在得到一些什么的时候,又总是要失去一些什么;得到的往往是自己本不想要的,失去的又是如此珍贵,何苦呢?

  罗兰,总是用眼睛注视着山月的罗兰,那么多的目光,那么少的语言……

  小桃,拄着双拐的小桃,因为行走不便,与外部世界接触得很少,她总是跟孩子一样天真,她与山月探讨的话题,常常是: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人为什么要死呢?坏人该死,好人也得死吗?

  她也曾悄悄地问过山月:“山月姐姐,你恋爱过吗?恋爱是什么?”……

  山月越来越不敢回答这个身体残疾、心灵却天真无邪的孩子的问题了。

  人生是那样地丰富而又复杂。

  孩子本该是属于所有人的,他们却走进了各自的父母的怀抱。生理学,山月最讨厌了,好象生命是配搭出来的;要说是爱情的产物也不见得,生了孩子的父母就一定能真诚地相爱吗?是婚姻的结果,是命运的产儿。

  小桃还是来到了王兴华家里。

  王兴华和罗兰,多少年的患难夫妻,他们的真诚相爱是可贵的,但,对于他们来说,命运又是那么不公平,他们身边只有一个残疾的孩子。

  最诚实的爱情,为什么没有最理想的果实呢?据说,私生子都是又聪明、又漂亮的。“我是私生的吗?”山月的思路又乱了。

  小桃告诉山月,她从记事的那一天起,便是常常在爸爸的背上度过的,背她上街,背她到海边,背她看病。“爸爸敞步的时候也背着我,一边走一边讲故事,讲卖火柴的小女孩,讲美人鱼。后来,妈妈才对我说,‘那是爸爸最痛苦的日子,白天挨斗、拉大板车,一回家,一见到小桃,才换一个人’。”

  那时,他们住在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里。“文革”初期,王兴华只发生活费。小桃刚生下时又是那么瘦弱,只有三斤八两半,一家人节衣缩食,为了让小桃能吃到奶粉、吃到白糖、吃到苹果。小桃从小就爱吃苹果。用匙子刮,一口接一口,稍慢一点儿就乱喊乱叫地抗议;只能吃红香蕉、黄香蕉,国光太硬,大金帅太酸,小桃告诉山月:“我那时真傻,一个劲儿想吃好的,一点儿也不知道爸爸很穷,真的,真太傻了!”

  生活啊,就是这样——很苦,但能回味出甜蜜来,很甜,但,嚼到最后是一粒苦果。

  晚饭已经吃完了。罗兰特地为山月烙了香喷喷的馅饼,看着山月吃,吃完了再递过去一张,吃得多、吃得香,罗兰就笑。山月一来吃饭,小桃也吃得多,十八岁了,还“人来疯”,一边吃,一边说悄悄话。

  小米粥里还放了黑枣,这和山里人的吃法一模一样,山月喝了一大碗。

  山月把小桃扶到房里,看小桃的作文练习本。小桃的文章——那也是文章啊——在当代如烟如海一流二流的文章中,连一朵浪花也算不上,可是山月读着,鼻子却禁不住发酸,想哭。

  小桃写不尽的题目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和苹果》,《我窗台上的小猫》等等,自从山月常来家里,山月又成了她写作的题材,她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作假的,她只是再也不会去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别的孩子都能自己走路?”

  那是她小时候连哭带闹地问过多少遍的,现在,她不再问了,她知道:父母亲比她还痛苦,她一件一件地记下了山月为她做的一些小事:送过她铅笔、卷笔刀,帮她上厕所,讲过山里的故事。小桃一直不理解的是:这样好的人,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小桃写道:“她的快乐还没有我的多!”

  小桃毕竟也长大一点儿了,她居然还会这样写:“爸爸、妈妈要是有一个山月这样的女儿,那该多好!”

  “亲爱的山月姐姐,小桃妹妹天天夜夜祝福你!”

  山月哭了,哭得那样伤心,她不想哭出声来,抑制着的抽咽,使气氛更加凄凉,甚至有点紧张。

  王兴华与罗兰赶紧过来。

  小桃不知所措:“山月姐姐,我写得不对吗?”

  山月摇摇头。

  “我写得不好吗?”

  山月摇摇头。

  山月和小桃偎依在一起,小桃赶紧用印着小熊猫的手绢为山月擦眼泪。

  王兴华若有所思地说:“山月,这就是我们一家子,你都看见了。”

  王兴华也许是激动吧,说话时断时续:“这也是我们的生活,艰难的日子过去了,希望是确确实实的。”然而,墙壁隔开的各种家庭,都各有自己的苦处,自然也自有欢乐。

  我和罗兰恋爱的时候,想不到我会当右派,我当了右派后因为罗兰的爱,要比那些家破人亡的人多了一点可以维系生命的温暖,我活下来了。后来,我们又生了小桃。

  我们永远也还不清欠小桃的债,她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愉快地走向生活。我们生了她,同时也生了一副拐棍。除了工作,我的心里装的全是小桃,希望她能站起来,希望她能得到别的孩子一样的、甚至是更多的母爱与父爱,我们这个家缺了很多,唯独不缺善良、真诚与爱。

  小桃长大了,她不仅原谅我们,还体贴我们,这一种温暖,也许是别的健康孩子所不能给予我们的。我们相依为命,我们不会给小桃留下什么遗产,但,我们留下了为人父、人母所应该留下的全部的爱、全部的心灵。

  “这是生活,也是命运。”人,虽然不能全部地主宰生活,但,自己对生活取什么样的态度,却是应该做到的。

  “你们青年人有追求,好幻想,这是无可非议的。追求,是人生的动力;幻想,是文学的摇篮。爱情这一个永远古老、永远新鲜的话题,也是值得你们追求、探讨的,因为,正是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的封建主义的烙印是最深的,青年人一定要自由地去爱,而这里的自由恰恰也包含了另外的意义:可以而且敢于在自己认为不值得爱的时候,去自由地不爱!”

  山月不再流泪了。

  盲目的心灵,因为一阵浪涛的冲击、因为一个孩子的呼唤,而渐渐地清醒了。

  山月诉说了一切——那个望海崖之夜的奇遇,那一种感恩的心情。

  山月告诉王兴华,郑大直市长说过,她的户口申请报告就在他的办公桌上,马上就会批下来,而这其中的奥妙,山月过去想回避,绕开了去想;现在一旦面对现实,便豁然了。

  “户口不是一切,户口不是灵魂,我们家有吃的,就有你吃的,小桃有穿的,就有你穿的,先不管它。”王兴华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山月要走了。

  她要去郑龙家,她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他。

  “我感谢你,但是,我不爱你!”

  山月在郑家客厅里坐下的时候,正是晚上九点。郑大直夫妇、郑龙都有点意外,因为山月从来没有不约而至的时候。

  郑大直告诉山月:“你的户口马上就办。”

  山月淡淡地答了句:“不着急的。”

  郑龙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他想找一点别的话题,一时又找不出来。郑龙瞪了他父亲一眼,是的,郑大直还是直露了一些,与山月谈话,最好还是随便一点,先聊聊艺术啦,诗与音乐啦,可能会好一些的。

  这里的气氛是那样沉闷。

  山月在客厅里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雅致的烟台木钟正在墙壁上分秒不差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组合柜的一角,是日本产的二十时的夏普彩电,客厅另一角的红木酒柜上,放着四喇叭的日本产的收录机,酒柜里各种名酒琳琅满目,酒瓶也真是一种艺术,茅台的笨中见奇,五粮液的透明清澈,龙凤酒的古色古香,绍兴花雕是一个小坛子。墙上的字画认不清是谁的大作了,一幅是中堂立轴,画面上烟雨空漾,荷花盛开;一幅是长卷山水。创造艺术的人,是付出了心血的;但,艺术的悲哀却恰恰在于: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用心灵在欣赏的,有人把艺术当作玩物,有人把艺术当作点缀,与艺术毫不相干的人可以随意去占有艺术品,还可以拍卖,还可以赚钱,附庸风雅还算稍稍好一些的了……

  山月从沉思中回头,大家都在沉默。

  有人敲门。

  郑龙去开门。

  郑龙又转回来了,对山月说:“你去我的房间坐一会儿吧,是爸爸的客人。”

  山月一怔,还是走了。

  郑龙又去门口,把客人让进客厅里,片刻后,他从客厅里来到山月的对面坐下。

  山月觉得不能再拖时间了,她得下决心说出必须说的话,其他的都顾不上了,“郑龙,我感谢你,但,我不爱你!”

  “为什么这样说?”

  “一切解释都是没有必要的,就是不爱。”

  “你太不讲情义了!”郑龙站起来,斯文样没有了,只有惊奇和愤怒,叼在口边的猎物眼看就要溜走了,而原先,他虽然没有把握,却以为一切都在正常地进行着,已经到了网里,只消把网口收拢了。

  山月警觉地去开门,说了声“再见”!

  “别出去。”郑龙厉声告诉她。

  山月才不顾这一些,夺门而出,郑龙紧紧地追着,“回来!”

  客厅里的声音怎么有些熟悉?山月从窗外一看,那不正是望海崖上几乎把她逼到绝境的一伙人吗?

  山月回头一看郑龙,双目因为鄙夷而有神,“原来如此,郑龙,你是个人吗?”

  山月象风一样冲出了郑家大院。

  走出了郑家大院后,她又是一阵快跑。

  她并不是在逃避什么。

  她也决不害怕有人追来,在这时候,如有千军万马,她也会如入无人之境的。

  她是在迎接一次解放。

  她的心灵,从此以后又是坦然而纯洁的了。

  这是夜晚吗?太阳多好!

  这是白天吗?星光多美!

  山月抱住路边的一棵梧桐树,树皮是清凉的,有一种潮湿的新鲜气息,树上的蝉忽然叫了一声,那是对山月的迎接吗?

  山月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小时候,在天荡山里,祖父告诉她这样就能听得很远,很远,能听见海里的涛声,能听见天上大雁的歌唱……

  山月专心致志地听着,这个夏夜,这个静谧而安详的夏夜,虫子们在唱着,叶片儿在碰撞中发出的声响,是大树和小树的喁喁细语……

  陈峰还在敲石头吗?“叮当!叮当”……

  夏草呢?她说过拍电影苦极了,她瘦了吗?

  小哑巴是听不见声音的,连他自己,在生活的交响乐中,他的声音的存在,都是一种美,一种和谐……

  桃花该开了。小桃,她的心,要比桃花更美……

  这些可爱的朋友又回来了。

  他们的目光回来了。

  他们的笑容回来了。

  他们的温暖回来了。

  山月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愉快过,她想写诗,她想唱歌,她想跳舞,她甚至想到大海里去游泳……

  山月想把一切告诉陈峰,还有夏草、李岚、小桃;但,她又不会去解释这一切的——尤其对陈峰。她太了解他了,心灵的感应是神秘而精确的,朋友们只要一见到她,就会明白:真的,山月回来了!

  她信步走着。

  她希望有一只小白鸽,放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它,再用自己的手把它放飞到天上;对了,脚上再挂个小铃铛,它会回来吗?

  她希望放出去一只风筝,一只扎得很漂亮的风筝,一只让云彩都羡慕的风筝……

  在大街上,路灯格外亮,真美,城市的眼睛。

  千家万户的灯光熄灭之前,仔细地浏览一番各种窗户上的各种窗帘,那就是夜的小城的色彩。一层白纱窗再加上一层玫瑰色花布窗帘的,该是一对新婚夫妇吧?那淡绿色窗帘里住的,一定是个文静的姑娘,也许是中学生,也许是个青年工人;那转圈的阳台、落地玻璃窗内挂着真丝织的花窗帘、印着秀气的竹子的家庭,大概是这个地方头面人物的住处;也有洗了又洗的漂白布窗帘,也有临街小院窗户上涂了蓝色颜料的,这是一些三代同堂的人家吗?他们住得很挤,生活也艰难,他们在做着明天搬入新居的好梦吗?……为什么这样早就进入梦乡呢?为什么不出来看看今夜的星空呢?

  路边的小院里,有一个孩子在哭,千万别打她,她一定受了委屈。

  从两层楼的窗户里传出了孩子的笑声,哦,孩子是应该笑的,对他来说,一切都还只是开始,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有一家夫妻在吵架,那是六楼吧?可别往下跳,那个男的声音多凶!谈恋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都可以装出来,什么都会变的。为什么?那个女的出门回来晚了,嫉妒,第三者,天晓得!女人一出嫁,那就是卖给你了吗?自由只属于男人吗?

  有一对恋人走走停停,只要有树荫便拥抱一会儿,今晚上,他们还打算回家吗?

  真是鬼使神差。

  山月穿街过巷,原以为是漫无目的,哪知走到了陈峰的窗下。

  山月偷偷地瞧了一眼。

  陈峰正在看书,那么专注。他说过的,他要把《罗丹艺术论》看个十遍八遍。

  陈峰的背后,是维纳斯的雕像,那么优骓,那么娴静,那么美。不知道男人更喜欢维纳斯的眼睛呢,还是维纳斯的乳房?

  谁写的,“女人的乳房,是骄傲的山峰”,写得真好!

  她希望陈峰抬起头来。

  陈峰偏偏只是埋头看书。

  山月走了。

  山月带着满意和微笑,走了。

  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她只想找到一棵桃树,折下几株桃花,插在一个小瓶里,灌上清冽冽的水。红桃,鲜红的,有的刚开过,有的还是蓓蕾,过几天会悄然开放,会有淡淡的芳香……是的,在北方,有这样一种红桃,因为它开得比较晚,且又大多野生在岩边山脚,所以便不太引人注目。但,山里人,夜行人,是知道这种桃树的,并且偏爱看它的晚开的花朵。它结果吗?山月记不起来了。

  山月要把这一束桃花送给小桃。

  山月要给小桃讲一个故事:从前啊,在一座很高的山里,有一个很美的村庄,村子里住着一户人家,祖父、祖母,还有一个孙女儿。这个女孩不知自己是怎么生出来的,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和母亲,她连做梦也老是在想:“也许我是捡来的吧?”因此啊,她常常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偷偷地哭;她流了很多的眼泪,后来,这块石头的旁边就长出了一棵桃树,过了三年,桃树就开花啦,那花真红、真香,小姑娘在这棵桃树下,看呀,看呀,高兴极了。这时,又飞来了一只小鸟,小鸟在树枝上对小姑娘说:“小姑娘你看这棵桃树,长在山坳坳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它才不会去问石头:‘我是谁生的呀?’只要开花,开出很红很红的花,桃树就高兴了。不信,你远远地看,桃树正在对你微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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