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雷雨骤然来临
郑龙与山月快走到群艺馆时,闷热的天气更加沉闷,天上的浮云来回地奔驰,星星和月亮已经被重重包围了。
闪电是勇敢的,或许竟是由星星、月亮所派遣,以其疾速和光明向着人间暗示暴风雨的即将来临;雷声,沉闷的雷声也许是苍穹中火山的爆发。
有了闪电和雷声,起码会有季节变换的宣告,应该换衣服了。
雨点纷至沓来……
在群艺馆的边门旁,山月与郑龙匆匆握别,“再见”之后,边门关上了。山月前脚刚跨进宿舍,便是一场倾盆大雨;门是关上了,风声雨声却关不住。
山月顾不得擦一把脸,雷声闪电给了她更多的烦恼。郑龙的手好象还在握着她的臂膀,她也好象在恶斗中挣扎,“十八罗汉手”,“通臂拳”,“飞脚连环锤”,都无所作为,她的手脚似乎被绳索捆绑住了,她只能束手就擒了!
雨声、闪电啊,袭扰着那么美好、那么温馨的夜晚……
她闭上眼睛,郑龙却出现在她那萦萦的思绪中。
她照了照镜子,郑龙似乎也在镜子里微笑。
他不象个公子哥儿,倒象是有点文气的游侠,他是尊重她的,他只不过握住了她的手臂。
他的得体,使他得到了主动。
山月没有失去什么,山月毕竟是山月。然而,从此以后在与郑龙的关系上,她却要背着沉重包袱,起码是感恩的包袱。
她不再是主动的了,这已经够使她烦恼了。而且,因为郑龙的抚摸,她的心里……
命运,命运,她又一次地沉浸在关于命运的遐想中。
二十岁的姑娘是刚强的,同时,又是脆弱的。
风声、雨声……
这个风雨之夜,实在是不平静。
当山月跨进宿舍,风雨顿时大作时,小哑巴因为一直看不见山月回来,便发疯一般朝风雨里奔去了。
小哑巴径直走到街心公园,在风雨中茫然四顾,站在十字路口——那应是警察的位置——但,此时,风雨代替了一切,行人和车辆都已经各得其所。海滨小城正尽情地沐浴在今年的第一场夏雨中,到明天,雨过天晴,树上的叶子应会更加翠绿,蝉鸣也该到来了。
小哑巴等候了一会儿,不时地用衣袖擦着脸上的雨水,他绝望地一挥手,走进了街心公园。小哑巴的机灵、诚实,还有他的不会说话,居然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在这个城市里他无处不去。有时,他碰上公安局刑警队员牵着警犬,挎着照像机去破案,也要跟着。人们也不回避他。他帮着维持秩序,打着手势叫围观的人退后,神色庄重而严峻,大凡在那种有点混乱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敢出来高声大叫、振臂一呼,人们便会视为英雄,便会另眼相看,所以对小哑巴也无不肃然起敬。
久而久之,小哑巴对公安人员惯常的那一套侦查、取证等竟也得知一二。小哑巴在树丛里细心地搜索一番后,还是一无所获。他担心山月会遇到什么意外。风雨没有停息下来白勺趋势,小哑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了。
离开街心公园后,小哑巴抹抹眼泪,找到陈峰家,然后他们又去找毕磊,敲王兴华的门。这时已是凌晨两点了,从小哑巴的手势中,他们得知:山月不见了。他们找了很多的地方,只有海边还没有去。他们在去海边的路上又顺便敲开了夏草、李岚的宿舍门,一行六人急匆匆地赶到海边,三只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夜里是那样微弱,却又是那样执拗,每一块礁石,每一丛树木,都没有放过,但,没有山月的踪影。
他们一步一滑地爬上望海崖。
谷地依旧。
古柏依旧。
刚刚过去的一切,本来是留下了脚印的,留下过歹徒的脚印,也留下过山月的脚印,留下过郑龙的脚印,还留下过山月与郑龙的靠得很近的脚印,但,风雨把它们冲走了,一如岁月的流逝,该藏的藏起来了,该走的流走了……
他们的心情异常沉重,不知道出现了什么事,一切都不可思议,而风雨,却渐渐地停息了。王兴华估计,不会有什么意外。他想山月的出走有着隐藏得很深的目的。因为她内心的痛楚太深,因而她更爱生活,也更爱生命。
站在悬崖顶端的小哑巴放声大哭着,谁也没有见到小哑巴这样哭过,他本可以一边哭一边呼叫,但,他不会说话,他只能哭、只能以哭声来表达他的担心!小哑巴是因为他的沉默和勤劳而得到了人们的尊重,如今,他不再沉默了,他的大声哭叫,是这样一种呼唤:
“山月,你在哪里?”
“山月,你回来吧!”
“山月,你是被坏人陷害的吗?”
“山月,我要为你报仇!”
正在这时,半坡上传来了呼唤:“王馆长,陈峰,我在这里!”
“山月!”
“山月!”
“山月!”
听不见声音的小哑巴仍然在哭叫着……
原来王兴华走后,罗兰也起来了,她赶不上他们,径自来到群艺馆,一敲宿舍的门,山月应声而起……
还是望海崖。
还是那一块谷地。
小哑巴破涕为笑了!
夏草、李岚、山月抱在一起。三个姑娘,三种心灵又一次地融合在一起了;人啊,人,倘若没有磨难,没有痛苦,没有生活中的曲曲折折,往往会变得疏远和淡漠,平静的岁月,没有耀眼的感情火花。山月,你该说些什么呢?在暗夜中,你看见陈峰的目光了吗?
“山月,你是怎么啦?”
“我出来散步,走远了,回去晚了。”
“小哑巴找了你大半夜!”
山月拉着小哑巴的手,边哭边说:“弟弟,我的好弟弟!”
黎明还没有到来,遥远的东方虽然有了亮色,天上的雨云还没有最后散去,大约是在等待早晨的风吧?
谁能忘记晴朗的夏天呢?尤其是天荡山人。
早晨,天早早地亮了,海风在人们醒来之前,先已把这山、这水、这天上的云、这海上的帆,擦拭得干干净净。蝉的第一次多声部的合唱,已经开始;朝霞显得格外瑰丽、鲜艳,火一般的耀眼;曙光在法国梧桐、小叶杨的叶子上跳动,各种花卉都露出了笑脸。城市里的人也许是因为生活在风景优美的海边,家家户户都养花,月季、牡丹、杜鹃、虎刺梅、马蹄莲、蝴蝶花,都是这里的人们很喜爱的品种,因此,楼房的每一个阳台上,在夏天的早晨,都有鲜花向着黎明微笑。
天荡山市的格局,也和中国北方大部分中小城市差不多,市中心是两条交叉的、横贯全市的大马路,商店林立,电影院、剧场、市委大楼都集中在这里,可说是个中心吧?从两条大马路分支出去的,是各种小巷,因为离开北京不算太远,便沿袭了古都的习惯,大多称为胡同,名字也是千奇百怪、雅俗共赏的,什么猫儿胡同啦,狗儿胡同啦,也有秀才胡同,状元胡同,据说是出过文人的地方。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还有什么红卫胡同啦、向阳胡同啦、东方红胡同啦,等等,这是纷纷更改人名的“文革”时代留下来的。这两年,在临近海滨之处,靠近风景区的一侧,又新建了几个楼群、儿条马路,名字又不一样了,什么临风楼啦、望海街啦。总之,包容万象的生活,即便是最不显眼的地方,也在显示着它的变化。
市区的公共汽车不多,有轨电车还没有,自行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旅游工具。因为靠山临海,空气特别新鲜,早起运动的人特别多,孩子跟着父亲长跑,奶奶牵着孙儿溜弯,年轻人大多舞棍弄拳,老年人则喜欢打太极拳,慢慢吞吞地推来推去,在推来推去中,据说岁月会延长,生命会延长。
夏天的第一场风雨过去了,所有的风雨都会过去的。
在自然界里,这样的风雨也许只是季节更替的象征,然而,生活本身却不会有多少戏剧性的突变,人们无非是上班、下班,天热、天冷时多穿或少穿一点衣服。
留在心灵深处的痕迹,是看不见的,但,最终也会在生活这个广阔无比的字眼上打下不同的印记,后人会指着这些印记说:“喏,那就是昨天,那就是历史。”
这几天,山月接到过郑龙的几个电话,都是客气的问候,热情的邀请。电话在走廊里,三个办公室合用的,只要电话铃响,申英豪总是先去接电话,他与郑龙也熟,叫山月听电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山月采取了拖延战术。每当郑龙说到“我爸爸很想你,请你上我家去玩”时,她总是托词工作忙、身体不舒服,“过几天再说吧”。
过几天后电话铃又响了,又是申英豪接电话,又是笑容可鞠地叫山月听电话,又是“过几天再说吧”。
只要活着,这“过几天”是很多的,但,再这样推托就是不礼貌了。山月又总是忘不了一场恶斗之后的种种情景。
年轻人的心灵是最敏感的——尤其是在那些因为爱情而苦恼过的青年男女之间,那一种锐敏几乎是无法形容的。
陈峰隐隐地感到,在他与山月之间,本来已开始接近的心灵,又退回到了原处。山月的眼睛里有着一种难言的苦衷,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那场骤然来临的风雨之夜以后。陈峰以艺术家的气质和待业青年的身分在心灵里较量着。他本可以向山月直言,告诉她:“我爱你!”然而,一想到自己饭碗尚且没有着落,便没有勇气向一个漂亮的姑娘表白。
“敲我的石头去吧!”
“我爱的是艺术!”
陈峰把这两句话写在《眼睛的雕像》一文的下面。
第一句话是大实话,高考落榜,招工没有门路,又不甘心于鬼混,不敲石头作什么呢?第二句话是半真半假的。恰恰是因为爱艺术,心灵里才更需要爱情的滋润,看来多少有一点“阿Q气”。但,据陈峰自己认为,这阿Q的精神胜利法,实在也是人们生活之必需,尤其在“华盖”运下的,没有一点“阿Q气”,能活得下去吗?这一点,看来也是被“大团圆”了的阿Q始所未料的,阿Q地下有知,也会有点高兴。
山月怎么能没有感觉呢?
她眼看陈峰悄悄地离去,但陈峰并不知道,在山月心里,他的影子是抹不去的。山月一直推迟郑龙的邀请,就是因为这个影子的关系,如果陈峰在这一个“过几天”与下一个“过几天”中间向山月表白了,那么,一切都会有变化。山月也曾想过,为什么不可以把那一夜的一切告诉陈峰呢?女人为什么只能等着男人来追求呢?为什么只能半推半就地被爱、而不能不顾一切地去爱呢?
山月自然知道,在陈峰、毕磊与郑龙之间,距离太大了,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山月想到,假如自己是个男的,是陈峰的哥们,那就不会与郑龙有什么共同语言,然而,她偏偏是个女的。她感激他,她在一瞬间动过心,她隐约地感到彬彬有礼的邀请后面是什么,但她几乎是无法拒绝的了!这是感情的伟大吗?还是感情的错误呢?
如此看来,山月心中的风雨依然没有停息。
乐呵呵的夏草这几天更乐了,新近从广州带来的红色尼龙绸紧身上衣、标准的牛仔裤,使她的身段显得更加苗条,更富有曲线的韵味。她那乌黑的大眼睛闪着一种充满希冀的亮色,连走路的步子也格外轻盈了。
是事业和爱情,使夏草有了更多的活力、更加诱人的魅力。
夏草要去参加一个故事片的摄制工作,导演很满意地选中了她。这真是一种巧合:影片的外景要在天荡山海滨拍摄,当正在选外景的导演徘徊在海滨时,适逢夏草正与毕磊吵架。吵得那么认真,夏草甚至挥了挥拳头,在她横眉、怒目的一刹那,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这时,导演却过来“叫停”了,一切便由此开始。
这是一部名为《海恋》的故事片。
从恨的年代里走过来,抚摸了一阵“伤痕”之后,作为文学艺术的题材,又渐渐转向爱,于是,山恋、海恋、天恋、地恋便蜂拥而上。夏草是这个影片中的女主角——是一个为着追求理想的爱情而在现实生活中到处碰壁的角色,在又一次爱情破裂之后,她绝望地走向大海,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干什么,却与一个拾海、在海边专门制作手工贝雕艺术的男青年邂逅相遇。认识后,她为他身上的大海的气息、艺术家的素质所倾倒,对方却冷冰冰地拒绝了她的爱——他是从农村流落出来的,因为发过“农业学大寨”的牢骚而被“专政”过。后来,他搞了个“家兔养殖场”,又被作为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而被批斗,于是,他只身一人跑到了海边……
夏草喜欢这个角色。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和毕磊的争吵又继续:“我再说一遍,我爱你!”有这样表白爱情的吗?那么直截了当,说“爱”的时候,比说“不爱”还要干脆——夏草就是这样表白的。
毕磊的回答却适成对照:“我从来也没有说不爱你。”
“那你就说爱。”
“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呢?”
“含蓄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该明朗了,你不要折磨人。”
“想爱而又怕折磨,是很难过的。”
“阴阳怪气!”
“真的,你应该是自由的,夏草,以后再说吧?”
“我们相爱,但,我们又都是自由的,好吗?”
“我有点受不了,你也不能太自由!”毕磊吐了真心话,夏草笑了,她胜利了。
夏草偎依在毕磊的怀里,拥抱,紧紧的拥抱,那是恋人们的一种尝试或创举:他们用尽全力试图着把两颗心揉在一起,在情感的交流中让身心在一起溶化。
夏草在毕磊的怀里抬起了头,眼里噙着泪花,渐渐地,她把眼睛闭上了,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抹了一层淡淡的唇膏的嘴唇微微地张开了,象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毕磊俯下身去,他们互相吮吸着,嘴唇、舌尖,是那样的神奇,会生出说不清的甜蜜,甜得象酒,夏草小声地告诉毕磊:“我醉了!”
长吻中的恋人都是醉着的,他们忘记了头顶上的路灯、走过他们身旁的别的恋人,以及为他们奏鸣着爱情交响曲的夜的海……
从海边回来,夏草直奔山月的宿舍。
“山月,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一定保密。”
“我们接吻了,这是第一次,真好!”
山月的心里一阵颤动,“你们好好地爱吧!”
“我也害怕。”
“怕什么呢?毕磊是很诚实的。”
“我怕自己,我现在只想爱他,这是真的,但,天不变道也不变的事情是没有的,一个人一辈子要是只能爱一个人,那不是太痛苦了吗?如果我将来不爱他了呢?如果我爱上另外一个人了呢?如果结婚以后要离婚呢?如果有了孩子怎么办呢?真的,我高兴,也害怕。”
“别想得那么多,夏草。人生是无法预料的,只能一步一步走,只要每走一步都是诚实的,那就好。”
“你呢?山月,你这一辈子就爱一个人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儿去。”
爱情,你是多么伟大,又是多么渺小。
爱情,你是多么甜蜜,又是多么痛苦。
爱情,你是多么深广,又是多么浅显。
爱情,你究竟是什么?
李岚的歌声,仍然风靡着天荡山市的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
李岚的歌声,也是应运而生的。
她从小喜欢音乐,她的母亲至今还常说起第一次带李岚去海边时,她的如痴如迷,那时,李岚才四岁,她伏在礁石上不肯走,她说:“妈妈,你先回去吧,我要听大海唱歌,唱得多好!”
妈妈惊讶了,随口便问:“你听见在唱些什么呢?”
李岚应声而答:“小岚岚,你喜欢大海吗?我就跟你妈妈一样!”
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李岚从小就喜欢各种乐器,笛子、口琴、杨琴,长大以后又喜欢小提琴、月琴、吉他。她不爱抱洋娃娃。并且告诉别人,“那是假的!”
由音乐而唱歌,这对李岚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乐理、简谱,她无不通晓,更何况有一副天生的珠圆玉润的好嗓子。她在当红小兵的时候唱的《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还得过奖。但,她心里真正喜欢的、唱得真正好的,是那时候只能关在屋子里唱的《柳堡的故事》的插曲,是苏联的《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等等。
她的为人本来是自然的。
她的歌声也是自然的。
家庭的变故——父亲的溘然长逝——母亲为了她的学习、工作而不得不在社会上四处奔走,请客送礼;而她又有了自己的圈子,在这个圈子里的青年男女会带给她很多新鲜的消息,归根结底,在这个社会上要生存下去,就得找门路,有靠山,再加上自己的奋斗。
在少女的微妙的生理和心理的变化与成长中,她忽然看见了自己的面容、身段——仿佛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个黄毛丫头竟会出落得那么漂亮。她的瓜子脸与她的瘦高的身材,颀长的双腿、披肩的长发,是那样地匀称、和谐,她总是笑着看这个世界、看眼前的生活;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青春的朝气。
不过,世俗的烟尘也同样聚积在她的心里。她设想自己的未来时,希望找一个有地位、有金钱的丈夫;她从无害人之心,但,对于人间的种种不平,取的也是轻描淡写的态度;她在生活中挣扎着,烤白薯的时候是落落大方的,然而她又觉得,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应该有更多的欢乐;她更不看重一般姑娘视若生命的“贞操”,认为那是上帝不应加给女人的一种枷锁,否则男人为什么就没有这样的约束呢?这并不是说,她就可以随便委身于人,她不会以自己的肉体去换取什么——她只是希望有一个有“保险系数的丈夫,至于有没有爱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是矛盾的。
她追求着更多的欢乐,内心里却又有更多的痛苦。
她爱唱轻松一些的流行歌曲,其实,她的心灵并不轻松。她在唱“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的时候,会流下眼泪,因为她在生活中并没有遇到过这样天真、纯净的爱情……她拿着话筒边走边唱,步子是轻盈的,但,她无时不想到离开舞台之后的人生的路;她还会边唱边打响指,好象是十分轻佻的了,其实,这“响指”里却满含着哀怨与愁怅。人们总是说,演员在台上免不了做假,而在生活中才是个常人;她却恰恰相反,她在舞台上唱歌时,是真诚的,向观众袒露着自己的心灵;而在生活中,她却不得不痛苦地隐瞒、周旋。
李岚几乎成了天荡山的新闻人物,主要是因为她在舞台上的作派,拥护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文工团的领导找她谈过话,提醒她不要受资产阶级演出作风的影响,不要学香港歌星。在天荡山日报文艺版的评论文章中,也不点名地批评了她,在一篇题为《警惕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评论员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有的青年演员热衷于港式的穿着、打扮且不说,连演出的‘作派’、‘台风’也完全一模一样,摇着肩膀,扭着腰肢,打着‘响指’,社会主义文艺的思想性呢?演员对观众、对社会的责任感呢?统统在‘响指’声中化为乌有了!”
“响指”的“伟力”啊!
李岚被责令检查,停演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的“海滨初夏音乐会”,只卖出去四成票,这对自负盈亏的文工团来说,是很紧张的一件事了。领导让李岚的检查草草收场,重新登台,海报一贴,剧场顿时爆满。观众是十分敏感的,他们的消息也灵通,他们知道李岚为什么停演了几场,因而报以长时间的掌声。李岚在掌声中有点不知所措了,她知道草草收场的检查,是又会开始的,而观众的掌声却是一种鼓励:唱你的!
她原先准备好上场后站着不动,唱完拉倒;音乐声中,她还是身不由己,在舞台上走着,走得更熟练、更自然,而且还是打了两个响指……
她迷恋着舞台,只要有观众的真诚的目光、真诚的掌声,她希望永远地唱下去,在这样的时候,她的心境早已被音乐的神秘的氛围所陶醉了的,她寄托着自己的情感,诉说着在生活中追求不到的遥远的爱,甚或还多少带了一点对自己的责难!
她多么不愿走到台下,生活不是艺术,小路不是舞台,她要想那些不愿想的,她要做那些不愿做的,她要强颜欢笑;而且,在赚完钱以后,大家的工资发出去以后,奖金也欢欢喜喜地拿到手以后,团里的人马上会对她指指点点,猜测与夸张相结合,爱护和攻击也很难分清,只要一批“资产阶级自由化”。准拿她做靶子!
李岚的性格富有幻想。而这种幻想倘若是诗或科学的才华,自然是很可贵的,李岚的幻想却更多地带着虚荣的色彩,因而,她在幻想中陷得越深,生活的道路便也愈艰难。
申英豪终于露面了。
演出刚刚结束,夜宵是一碗饺子,李岚吃完后就一个人回宿舍去了。夏草已经去摄制组报到,小屋空荡荡的。
她疲倦地伏在窗口的三屉桌上。爱情的辛酸她已经体会够了,“男人为什么会那么坏?”埋头干事业吧,象山月那样,可是唱歌也会唱出麻烦来的,在台上得到的是掌声,在台下等着她的是批评,该听谁的?
“我该怎么办呢?”李岚很少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的,现在她想到了。
敲门声。
“请进。”李岚边应声,边站起来开门。
进门的是申英豪。
李岚象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用惶惑的眼光望着申英豪。
“坐吧,坐吧!”申英豪反客为主,招呼着李岚。
“听说你近来心情不好,批评嘛,总是会有的,吸取教训就好了!”
他就是为说这些话来的吗?他难道不应该说些别的吗?一个多月前,在望海崖上的树丛里,当他急切地占有她的时候,也是这种腔调吗?李岚想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为什么不让他去当演员呢?专门演伪君子、演假装的谦卑者!”李岚冷冷地看了申英豪一眼,在内心里这样说。
“我是早该来看你的,我什么都没有忘记,只是太忙了,业务工作、支部工作,一大堆,什么都顾不上了。”
李岚惨然一笑,还是默不与谈。
申英豪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窗帘拉上,又看了一下门锁,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他看得清清楚楚,李岚瘦多了,脸色也苍白了,他知道李岚的冷漠与沉默是不难对付的,他甚至为李岚现在的苦楚而高兴,在申英豪没有同情心的心灵里,在只有嫉妒与权术的心灵里,是时时希望别人倒霉、摔跟斗的,对李岚,这个他曾声称爱着的姑娘、给了他一切的姑娘,也是如此。因为,在他看来,尽管他天天讲着什么“主义”实际上却认为这个社会是一个交易场,诚实是不必要的,良心、良知和人情,也不存在,若要青云直上,互相利用是绝对的,随机应变是必需的。
然而,他也有七情六欲,他希望有一个体面的、漂漂亮亮的老婆,听他使唤,供他发泄,甚至还可以成为互相利用的工具,因而,他在经过反复的权衡之后,决定不能抛弃李岚一一她毕竟是漂亮的,而且有才干。
“岚,别生我的气了,我有话要说。”申英豪紧挨李岚,坐在床沿上,声音又变得细声细气了。
“你说吧。”李岚已有预感。
“告诉我,在我之前是谁。”
“问这个干什么?你已经忘记了,我也不再想起,更不会毁坏你的前程,你还吃亏了吗?”李岚积郁在心头的痛苦总算倾泻出来了一点。
“因为爱,因为我爱你,”申英豪轻轻地用一只手抚摸着李岚的头发,“所以,我应该知道,你一定有过不幸和痛苦,我会努力弥补这一切的。我只不过想知道知道而已,也只有爱着你、理解你的人,才会这样要求你的。”
转眼间,申英豪又成为感情丰富而又细腻的人了。李岚冷了的心,又在半是疑问半是温柔中,渐渐地变暖了。即便如此,想让李岚和盘托出那不知道是甜、是苦的昨天,那第一个占有了她的男人,也是困难的。
李岚觉得,既然有这样交谈的机会,她就说几句真话:“我并不看重‘贞操’什么的,我确实喜欢过别人,而且他也喜欢过我,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不!”申英豪还是侃侃而谈,“假如你告诉我一切,只能增进我们之间的理解和信任,你说呢?”
“那是只能埋在心底的。”
“是的,但要对一个人讲。”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我也绝不去伤害他。”
“真的吗?”
“我们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李岚再一次投进了申英豪的怀抱,她闭着眼睛,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神态中,轻声地告诉申英豪:“是郑龙。”
申英豪很清醒,他把李岚抱得更紧了。
灯关了。
没有亮光的时候,装腔作势的尊严也没有用武之地了。美与丑都是赤裸裸的。
黑夜遮盖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