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走出屏风的年代

第九章 新婚并不都是甜蜜的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15054 2021-04-30 13:35

  第九章

  新婚并不都是甜蜜的

  山月心境如常了。

  什么也没有失去,或者说失去的只是浮浅、轻信,而得到的却是人生最宝贵的教训:走自己的路,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一切善良的、真诚的人们的忠告;在生活与命运的三叉路口,不要企图心存任何侥幸或听之任之,倘是没有红绿灯,没有警察的指挥,也没有能够信赖的路人可问,那么,就要相信自己真诚的眼睛。

  曙色刚刚漫进窗棂,趁着夜的最后几缕昏黑的色彩还没有散去,山月早早地站起来,修改着《夜行者手记》,并且决心把它投寄到天荡山日报。是的,在生活中,她是微不足道的,但,她毕竟是其中的一员,有生命、有追求的一员。她不能再象以往那样,用沉默来面对一切,那是弱者;也不能为着一个无边无际的寻求,而空耗时日——尽管她仍然在执拗地寻求着答案;“我是怎么来到人间的?我该走向哪里去?”

  即使是这样的发问,也不想埋在心里了,她要告诉社会,她要走向更多的人的心里,也让更多的人走向自己的心里。也许,她的妈妈、爸爸,会听见她的心的呼唤。

  人啊,总是既显得很大,又显得很小。人的心灵是最大的了,然而,这个心灵必须是活跃的,是容纳了时代与历史的风云变化的,是和生活的脉搏一起跳动的,又是强烈地显示着自我特点的。倘若不是如此,只是自己,只是属于个人的忧愁与烦恼,而与世隔绝着,再大的心也会变小,再深的心灵也会干涸——那是人生的另外一种死亡。

  这一种心灵上的变化,给山月带来了仍然是忧郁的、却增添了希望之光的眼神,人们开始看到了她性格中的另一面:坚强、韧性,她更爱自己的工作了,总是想着女作家陈学昭的一句话,“工作着是美丽的”;真的,太美丽了。

  上班的八个小时,她沉醉在天荡山的传奇里,这些素材是一部多好的传记小说?如今还在那个庵里的尼姑,又有多少解不开的谜?解开了她的谜,也许会悲哀得能使人震聋发聩。这些是天荡山的昨天,今天呢?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荡山市变得热闹了。从群艺馆出去,穿过马路向东,原先是一片堆放着几堆建筑材料的空地,只有水泥、钢筋在那里苦守着,冷冷清清的。现在,稍加整理后,是天荡山市的第一个集市贸易区。人们不再为吃穿而发愁了,各种山珍不再是有门路的人才可以享受的珍品了,从提着菜篮的主妇们的笑容中,可以看见生活的某些变化已经在人们心里留下愉悦了!就在前两年,花生米还是亲朋好友(自然也包括拍马行贿)互相馈赠,设法从山里、乡下才能弄到的珍品,现在堆得满地都是:生的、熟的,带壳的,先尝后买、尝了可以不买,山民还要说声“谢谢”、“您走好!”

  城里的小孩乐坏了,手里撮着两个“钢崩儿”,先尝后买,吃了一把,再买两分钱的,又是一把花生米,何乐而不为?

  山月也常去走一走。

  月薪三十六元整,花拾元钱采购大米、小米,花十元钱买饭票,一元钱付房租水电,每月节余十五元。

  久违了,山里的核桃,红枣;久违了,又香又脆的杏仁,久违了,木耳、猴头!

  谁都说自己的东西好,这有什么不对呢?买卖,有买有卖,公开为自己叫好,好象是为了赚钱,其实还是光明正大的——至少比起欺骗和阴谋是这样。

  还有生姜,据罗兰说,前些年几乎看不见,现在多得很,又鲜又嫩,山月从小喜欢吃姜,炒什么菜都要放一点姜,也许是为了调味,也许就是为了姜的辛辣味儿。

  太阳刚刚出来,集市就已经很热闹了。

  阳光照在人们的脸上,那是渐渐舒畅的生活留下的微笑,阳光在人与人之间穿行的缝隙中流动,阳光在金色的小米上跳跃。

  “山月!”有人大叫一声。

  “竹妮!”山月回头便看见了石竹村里的小伙伴。

  竹妮也长大了。红扑扑的脸,有点黑,但却是健康的,穿的是城里人穿的的确凉花衬衫。

  “我卖完鸡蛋就要去找你的,陪我上街。”

  “置嫁妆,对吗?”

  两个姑娘忘情地笑了……

  生活,正以新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遗憾的是,却总有人喜欢用旧的眼光,去看待生活。

  “什么户口不户口的,再也不理它了!”山月心里想着,她还渴望着回山里住一段时间,写天荡山的昨天,也写天荡山的今天,写那些朴实、善良的人们……

  天荡山市另一头,一个新的楼群里的一个两居室的单元房,八层楼,开窗便面对着大海,这是申英豪和李岚正在布置的新房。

  李岚正在铺床。

  印花的白色床罩,是山月和夏草托人从杭州都锦生丝织厂买来的礼品,那么白,白得象雪,李岚眼前一阵晕眩。

  过去。

  摇篮。

  带栏杆的小床。

  躺在母亲的身边,钻到母亲的怀里,搂着母亲的脖子……

  现在是另外一种床,双人床,床头还雕着花,花丛中间是一面镜子,席梦思床垫,使李岚想起中学里翻跟斗时的垫子,女孩儿怕羞,你推我搡不敢翻,她连翻带滚一连仨,“怕什么?不都是人吗?”

  床罩,你能罩住什么呢?

  李岚的心里是痛苦而复杂的。

  申英豪毫不犹豫地原谅了她,这出乎她的意料,还有没有别的文章?就不得而知了。

  申英豪的情绪出乎意料的好,那又是为什么呢?

  为了新婚吗?好象不是。在别的场合,申英豪照例是用躲躲闪闪的目光打量着她的,她总是觉得陌生。细语喃喃的情话太少了,拥抱与爱抚太少了,心里话更没有。申英豪不露声色的谈话,都是对着别人的,是客观的叙述,但,不难看出他在怀疑一切人,猜忌一切人,他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他在人前与人后的两套话是同时挂在嘴边的,随时可以取来用。对李岚他只是在晚上,在迫切地要占有她的时候,才是带点柔情的,才想起拥抱她,抚摸她。当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李岚希望多说几句话,规划一下今后的生活,可是她看见的只是一个赤裸的脊梁,听见的是连续不断的“呼噜”声。

  为了他的原谅,李岚当然要顺从他。她知道,在这个城府很深的申英豪手里,自己是很难摆脱的。她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她想起了郑龙,郑龙果然抛弃了她,玩弄了她,但,在她和郑龙在一起的时候,郑龙是热烈的,是能够溶化她的,而且,那也是李岚的初恋……

  郑龙是这样一个人:“我是为了玩!”

  申英豪在事过之后,扶扶眼镜架子,煞有其事地告诉山月:“你还要争取政治上的进步。”

  当李岚知道山月与郑龙告吹的事情后,暗暗地为山月庆幸。她也祈祷,更希望山月不要遇上申英豪这样的人。

  申英豪推门而进,额头上还有一层细细的汗珠。

  “有水吗?”

  李岚沏了一杯天荡山绿茶。

  申英豪从他随身带着的一只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用红绸包着的小包,“李岚,你看看。”

  申英豪又把小包打开,是一根金灿灿的项链。

  “项链的坠子,还是‘祖母绿’宝石呢!”申英豪自言自语。

  李岚有些惊讶,也有感激,“他居然还会想到送我一个项链!”

  申英豪把项链挑在一个手指头上,抖动着,玩味着,抿了一口茶,“你猜猜,这是谁送的?”

  李岚摇摇头。

  “是郑龙送你的。”他的脸上不无得意之色。

  “我什么也没有说,代表你感谢了他。”申英豪又补充道,“这就好,过去的事斤斤计较干什么?郑龙还是我们的朋友。”

  李岚奠名其妙,她能说什么呢?但,她不愿意戴上项链,“我不习惯。”

  申英豪又急匆匆地走了,他要去通知一些人,参加今晚的婚礼舞会。

  项链躺在茶几上,闪闪发光。

  碎玻璃也会闪光。

  碎玻璃能够做项链吗?它是另外一种标志:禁地。看守所的墙头插了很多碎玻璃。郑龙家的院墙上也有。

  防止犯人逃走。

  防止小偷行窃。

  她想把项链放到大衣柜里去,她又怕扎手,“那项链上会生出刺儿来吗?”

  圆圆的,正好套在脖子上。

  “祖母绿”是什么?宝石?海藻不也是绿的吗?

  马王堆。墓穴。新房。

  大家都在找珍珠、古玩、宝石。

  千万别戴着,死了也不得安宁。

  火化真好!真是社会的一大进步!文明的胜利!科学的贡献!发明火化的人得诺贝尔奖金了吗?

  李岚有点神思恍惚了。

  申英豪与郑龙的交往越来越密切了。

  原先,申英豪想通过采访,写报告文学接近郑龙。且不说让人出名,自己也跟着出名了,就是成为郑家的座上客,进而得到郑市长的青睐,岂不也是一条迷人的通幽曲径?

  哪知郑龙不太吃这一套。

  郑龙知道自己,郑大直疼爱这个儿子,言听计从是确实的,然而,他还是管束着他,“没有出息,也别去犯法;你仗着老子得到的够多了,该满足了,好好地找个爱人过日子”,这是郑市长的基本原则。然而,郑龙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郑市长是不知道的,他太忙了,每天经他手要他画圈的文件就一大堆,岁数大了,圈也越画越不圆了。

  郑龙不主张写什么报告文学,他连报告文学是什么也说不清楚的,是申英豪为了让他和山月有共同语言,并写了两张稿纸的文学知识,什么朦胧诗啦,意识流啦,萨特的存在主义啦,那都是糖炒栗子现炒现卖的玩意儿,山月走了,那几张纸也扔到垃圾堆里了。

  山月干脆地离开了他,郑龙只是觉得便宜了山月,要出口气,如此而已。

  申英豪不硬不软的暗示,却使他有点心慌意乱了。

  “李岚问你好,我们快结婚了。”

  “李岚,哦,我认识的,挺好,你们结婚挺好。”

  “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也算有一点相互了解吧。”

  “哦……”郑龙知道来者不善。

  申英豪还是不动声色,“她很痛苦……”

  郑龙的心里一阵悸动,“他想干什么?看来只能来软的,要是捅出去,岂不砸锅?”

  郑龙挠了挠头发,“这事儿,望您老兄多包涵,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申英豪站起来,难得有如此的激昂、慷慨,“你看,我象是来报复的样子吗?都是过去的事情,男女私情谁也说不清,我批评了李岚,不要想得太多,你放心吧!”

  如释重负的郑龙一把握住申英豪的手,“老兄,够义气的,郑龙忘不了你!”

  “假如你能参加我们的婚礼,这是给我们面子,顺便把喜糖带给郑市长,我在这个地方工作能离得开郑市长的栽培吗?”

  “好说,好说!”

  紧张的谈话愉快地结束了。没有诚实,也没有礼义廉耻。

  李岚在不知不觉中被出卖了心灵,被当作可以用来谋取什么的交换物,申英豪巧妙的暗示,郑龙全部心领神会了。

  申英豪拿起了项链,郑龙拍拍申英豪的肩膀:“我父亲的礼物,到你们举行婚礼那一天,我亲自送去。”

  中午,借座海滨酒楼请客。

  晚上,在新居举行婚礼舞会,来宾可以随意喝酒,吃点心,但,不备晚饭。

  这个按排是李岚同意的,争执是在中午请客的名单上。

  申英豪执意要请郑龙,李岚觉得为难,她不害怕过去的一切,却也不希望过去重现在眼前。更使她不解的是,放到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事儿,申英豪为什么又开明得有点儿一反常态呢?

  李岚还想请山月、夏草一起吃饭,申英豪不同意,“这是一些头面人物的聚会,对外是不必声张的,她们可以晚上来,不一样吗?”

  申英豪的话自然带有决定性,李岚只好跟着去喝苦酒。热衷于打扮的李岚,这一天偏偏是淡妆素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朵黄色的小花,出现在海滨酒楼的宴会厅里。过去,她一直回避着郑龙,现在,却只好强作欢颜地在门前迎接,握手,她的手几乎是毫无知觉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角色。

  频频举杯!

  新婚幸福!

  郑龙与她干杯,“当”的一声!李岚听来是如同炮声一样的,弹片,看不见的弹片,看不见的血肉横飞……

  李岚盼着他们都醉倒——连同申英豪在内,一醉不醒——她也许可以自由一点,可以得到一点解脱。

  他们谁也不醉。

  申英豪,这个外表永远是那么斯文、笨拙的人,在这种场合竟是那么活跃,茅台酒,三杯,全干了,丝毫没有醉意。他与郑龙那样融洽,大公无私,简直是完全彻底的大公无私!他不放过任何场合,与不同的人作一些耳语,他活跃极了,唯独目光还是躲躲闪闪的。

  “你们不醉,我醉!”李岚大口地喝着葡萄酒,长白山通化葡萄酒,怎么不甜呢?长白山不是终年积雪吗?却还长着葡萄,你不是风流女郎吗?让你尝尝风流的滋味!右边是郑龙,左边是申英豪,“我爱过他们吗?哪怕爱过一个也好,两个都曾经爱过,也无所谓,可惜都没有爱过!”

  一个是强盗。

  一个是骗子。

  强盗和骗子在互相举杯祝贺了!

  生活的表里之间,相隔是那么遥远,辽阔的海洋,无数的山峦,天天都有雾,步步都可能遇到沼泽、陷阱;偶尔也有开阔的去处,却成了装扮成各种角色的人们演戏的地方,一会儿文唱,一会儿武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装着什么,台词都是编好的,动作由导演规定;布景一套一套的,雇几个待业青年随时搬上、搬下就行了!

  李岚在痛苦中有了思考,她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一些了。

  申英豪新居的大间也有二十个平方米,把沙发、椅子统统搬到另一间屋,中间还连着八平方米的过厅,当作临时的舞厅也算可以了。时代刚进入八十年代,摆脱了禁锢心灵的青年一代,面对着新的生活,新的潮流;而新的潮流是新鲜的,不再是无穷无尽的斗争、倾轧、猜疑,要代之以理解、信任、友爱——这本是符合人性发展规律的——于是敏感的青年人,便情不自禁地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但,在天荡山市,这样的舞会,搀着腰,拉着手的交谊舞,还是不常见的;青年们偶尔也在一起三五对地跳一下,必定是门窗紧闭,窗帘拉严,音乐声很小,很小,总之是小心谨慎。对此,社会上有各种议论,毁誉不一,做父母的说,“管不了啦,让他们去跳吧!”

  也有开明一点的长辈,“年轻的时候不玩,不跳,不交交朋友,老了就后悔了!”

  从五十年代过来的知识分子爱说五十年代,那是我们共和国新生、昌盛时期,五十年代的跳舞也是流行的,但,也有人作了比较:“那时要文明得多,一般都是‘慢四步’,男的搂女的腰用一个大拇指头轻轻地勾着,哪象现在这样!”

  总之,愤愤不平,是任何时代都有的特色。

  但,青年人喜欢跳舞,希望有更多的欢乐,希望在翩翩的舞步中,在不同节奏的音乐中,得到更多的心与心的交流,忘却一点苦恼与烦愁,那是不难理解的。

  山月与夏草也来了。

  李岚特地在卧室跟山月说了阵悄悄话:“郑龙也要来,是他请的,我看得透透的,以后跟你详细说。”

  山月还是好心地劝她:“这个时候,高兴一点。”

  “高兴?是高兴!不进一次坟墓,是不知道什么叫黑暗的!我快绝望了,绝望的时候却也是奇迹产生的时候!”

  山月不知道说什么好。

  “山月,相信我,我也有灵魂!”

  山月点点头,她伏在李岚的肩上,她们比过去有了更多的了解,她们各自都有很多的话要说,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夏草是舞会的主持人。

  夏草晒得黑了一点,穿着镶红边的白色连衣裙,与李岚的黑色衣裙恰成对比,显得鲜艳夺目,陈峰一开头就把矛头指向她了:“夏草,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今晚的婚礼舞会上,究竟谁是新娘子?”

  “当然是李岚!”

  “是这样的,不过,如有不熟的来宾还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的,她穿得比新娘子还漂亮!”

  申英豪穿一身银灰色的西装,打着一条鲜红的领带,头发梳得很整齐,金边眼镜闪闪发光,他以主人的身分殷勤地递烟、送糖,李岚开启了录音机。

  斯特劳斯的舞曲。

  毕磊与夏草翩翩起舞。

  陈峰在文工团的另外一位女演员的邀请下,也步入了舞场。

  申英豪与严大姐作伴。

  李岚在教山月。“一、二、三、四”,“出左脚,跟着我,对!”山月很快就学会了。

  郑龙迟到了一会儿,他自己带来个舞伴。

  毕磊与夏草在过厅里跳。

  过厅里的灯要暗一些,夏草警觉地用眼睛一扫,见四下无人,飞快地在毕磊的脸上亲了一下。

  “咔嚓”,一曲终了。

  汽水在“哧哧”地冒着汽。

  啤酒杯里的白色泡沫象海边的雪浪花一样。

  中间休息,各自交谈,都是成双作对的。

  郑龙与申英豪都满面春风,他们开始坐着谈,小声小气,后来又挪到过厅里,哪知道李岚和山月正在过厅里咬耳朵,他们只好又走到卧室。卧室里,陈蜂、毕磊、夏草正在大声地说笑。他俩又走出来,在楼梯口交谈着。申英豪全身的功夫都用到眼睛上了——哪怕四周都是墙壁,不过,他的目光还是躲躲闪闪的,他在躲躲闪闪中伪装,也在躲躲闪闪中隐藏,最后是为了在躲躲闪闪中琢磨别人。

  李岚告诉山月:“你瞧瞧申英豪的眼光。”

  山月笑笑:“她看你的时何,总是不一样的吧。”

  “见鬼!哪怕他多看我一眼也好,他知道什么是美吗?他不懂也不需要,他只要在我身上满足欲望,灯一闭,我就想到‘狼来了’的故事,真的,心里直害怕!”

  山月长吁一声,“你以后怎么办呢?”

  “我既不会当他的玩物,也不会做他的工具,走着瞧!”

  舞会重新开始的时候,音乐的节奏已经加快了,奔放、热情,有一点刺激味儿。

  李岚成了这个舞台上的真正皇后。

  她跳起了迪斯科。为此,她匆匆忙忙地换了一身衣服:紧身的牛仔裤,花格子衬衣塞在裤子里。

  李岚好象换了一个人。

  她扭动着双手和臀部,她的颀长的双腿是那么灵活。

  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强烈地显示着她的曲线,在她把披肩长发束成一束之后,她的又长又白的胫项,会使人想起扑翅在水面上的天鹅。

  她仿佛是一尊活动着的雕像呈现在人们面前,能看见肌肉的流动,能想起飘在空中的云……

  她不再是为了表演,而是显示着自己自然的形态、自然的美;她自认为自己是美的,也要别人在她面前折服;她不是为着炫耀,而是在示威;她的无所顾忌,反而显得庄重、朴实。她的动人的表演博得了人们发自内心的赞叹和掌声!

  山月知道,李岚哪里是在轻歌曼舞!

  她是在抗争!

  她是在发泄!

  她也许是漫无目的的,只为了求得哪怕是暂时的心灵的解脱,但,她却在更多的人面前袒露了自己的美,她的心灵决不甘于禁锢和沉沦!

  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山月、夏草、陈峰、毕磊要告辞了。别的客人也相继走了。

  李岚依依不舍地和他们握别。

  李岚抓住山月的手,久久地、久久地不松开,然后又猛地一摔:“你们走吧,你们都走吧!”

  瞬息之间,这一幢楼又变得那样寂静。

  这是一幢刚刚装修完毕,还没有交付分配的住宅楼,申英豪捷足先登地弄到了一套房子。四周上下全是黑洞洞的,有的窗玻璃安上后又打碎了,再重新安玻璃之前不知是谁糊上了一张旧报纸,旧报纸又给海风扯破了,那碎片,正在夜空中飘舞。

  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李岚坐在沙发上,她太累了。

  卧室还没有整理,床上堆满了礼品,还有散落得满床都是的高级水果糖。

  申英豪也疲倦了,伸了个懒腰:“李岚,你收拾一下床铺吧。”

  “我不想睡,你自己去收拾吧。”

  这一夜,李岚是在沙发上度过的,客厅里的灯也亮了一宵。

  喝酒,跳舞,还有内心里的撕扯,李岚是很累的了。人也真怪,太高兴了会失态,太痛苦了也会失态,太疲倦了还会失眠。因此,如要论养身之道,最好的莫过于平和,中庸,一般的人又很难修炼成功。

  幻想,这是姑娘们的天性。

  李岚曾经在少女时代多少次地幻想过恋爱与结婚。六七岁的时候,她还披着一条从母亲的衣堆里找出来的纱巾,用红墨水涂了个红脸蛋,用麦秸杆做了个戒指,与小朋友们一起玩“当新娘”的游戏;演新郎的小孩呢?后来好象是当兵去了,长大后谁也不敢瞧谁,六七岁偏偏能记住了,拉着手,互相三鞠躬,用小石子儿当糖块,分给一人一把,还悄悄地亲了个响嘴……

  李岚给自己的洋娃娃取了好多名字,有一个叫小涛,有一个叫沙沙,有一个叫杨杨,有一个叫蒲公英——那是一个小鼻子大眼睛的,最小的布娃娃。李岚开口闭口就是“我的孩子”,“我的乖乖”,“我的小猫猫”,“我的小狗狗”,“我的小宝宝”,她的母亲一边听着,一边不时回头看看自己的女儿,心里又酸又甜!稍大一点,李岚又死去了祖母,家里的生活更艰难了,她看见别的小朋友吃饼干,自己家里没有,便动动脑子。在面粉里加上白糖,捏成团,压成扁扁的一块块,打开炉门,在烙饼的锅里“烙饼干”。母亲刚好下班回家,六岁的李岚高兴地迎上去,“妈妈,我给你烙饼干吃!”

  “妈妈,饼干好吃吗?”

  孩子是怎么来的!要是象洋娃娃那样随便抱就好了,可惜那是假的。

  结婚,多么神秘。

  天堂与地狱都是神秘的。

  要孩子干什么?让小生命再去受害?

  这一张沙发最好了。窄窄的,正好一个人躺着,想挨也挨不上来,就这么躺着,一直到进火葬场,变成烟,天上也是这么窄吗?

  申英豪也没有睡着。

  一墙之隔,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思维天地。

  郑龙告诉申英豪,市里正在挑选宣传部长的接班人,郑龙已经推荐了申英豪。郑龙只有这一句话,余下的文章都得由申英豪自己去作,他必须在短时间内与市委宣传部的刘部长接上线。对于当前的文艺工作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诸如“自由化问题”,“社会责任感问题”,“伤痕文学”也太盛行了,刘部长都是讲过多次的,总之要有的放矢。

  一个企图不凭自己的才能而希望飞黄腾达的人,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损人、害人。在申英豪对未来理想的编织中,不知道又有谁将作为他的牲牺品!

  他是支部书记,掌握着各种文件,对于报纸的研究,他也是煞费苦心的。他清楚地认识到,八十年代是一个将给中国带来决定性变化的年代;这一点他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

  这种变化会给自己带来些什么?中国正面临着承前启后的关口,一大批接班人将要脱颖而出,走向各级领导岗位,权力总是迷人的,在人世间一切迷人的事物中,最迷人的莫过于权力了!这是申英豪从自己已有的小小的权力中得到的启示——而现在,在关键的时候,如果不作关键性的努力,即将会饮恨终身!

  他想起了情绪反常的李岚,“管她去!”

  “对郑龙还是应该热情一些。”

  当申英豪心里掠过这个念头时,李岚正在做着一个噩梦,在黑色的海浪中,她不断地下沉,她知道这是危险的,却又无力游出水面。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