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曲径通幽
山月他们回天荡山已经有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他们过得轻松愉快,身边只有山里人的温情,一切都是朴实而真诚的,用不着担心“笑嘻嘻”的小报告,也没有游移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想唱便唱,想笑便笑。但,每过一天,山月的右眼皮眨动的次数就会有所增加——他们总得回去,回到天荡山市去。这里的清新空气谁也无法带走,这里的谆厚的山风谁也无法揣进怀里,那就乘还没有走的时候,尽情地呼吸吧!
他们真是忙得团团转。
李岚教几个山村里的小女孩唱歌,教得那么认真,只因为没有任何乐器伴奏,便格外显得吃力。但,李岚是高兴的,从那些孩子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他们渴望着知识、文化与艺术,他们有那么好的嗓子,所缺的就是指导。多少年来,山村小学里一直没有音乐课,连《少先队队歌》都不会唱;前些年天天唱《东方红》和“语录歌”,唱久了,便跟和尚念经差不多,什么音节呀,旋律呀,想象呀,氛围呀,那是一概不知道的。“样板戏”里有一些唱腔还真好听,山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只是不断地唱这几句,连石头也听烦了。李岚教的是流行歌曲,轻松愉快,人活得那么累,为什么连唱歌的时候也不能轻松一下呢?
陈峰天天出去采石头,速写那些山里的各种怪石,有时也悄悄地挖几根树根。他的乐趣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山水精灵,天籁之美”。当他前扛石头,后背树根走在山路上时,谁都以为他是有精神病的。他在摆弄着树根时,那种专注与自得,实在不亚于澳大利亚的拾金者拾到金块时的那种得意之态。什么样的树根才是艺术品?陈峰早有妙语在先:愈是奇形怪状的,愈是莫名其妙的,越有个性,越有艺术价值。此话何来?陈峰却自有道理:你看那松树,枝干笔挺,高大雄奇,松树的美是外形的青葱、洒脱;再看杜鹃,喜欢在岩石间生根,根是扭曲的,枝干也象铁一般苍劲,但,不会高大挺拔;它的美一是在于花,二是在于根。所以,陈峰挖树根的秘诀要看那枝干是否虬曲生姿,如是,则必有奇根;如不是,则根也平平淡淡。
这几乎是根与花的艺术论了,山月在一旁听着,深表赞许。
陈峰主张对树根不必加以雕刻,只取其自然形态,让所有的想象在似与不似之间驰骋,并且彻底地抛弃了颜色的辅助,只剩下石头和泥土的朴实。
毕磊与夏草有点“不合群”,这也难怪,新婚燕尔,总是有说不完的情话。
山月帮着陈峰收拾了一阵树根,说:“我出去走走。”她没有邀请陈峰同去。陈峰却有点不放心,天已黑了,山蝉虽然还叫得很热闹,这山路上有草的地方便有小虫在叫,但,毕竟还是寂静的,而且也不安全,陈峰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跟了出去。
陈峰走得很慢,他只要能看见山月的背影就行了,他绝不希望让山月知道背后有人跟着。他的矛盾心情使他自己变得沉郁、少语,他只想通过艺术的幻想和辛勤的耕耘使心灵上那一团爱的迷雾,不至成为倾盆大雨。这天荡山,这深幽的竹林,这红艳艳的杜鹃,这随便往哪儿一站便可以找到恋爱场所的天荡山,真是天下第一的恋人之家。然而,陈峰却为此感到了孤独:他不能向山月倾诉任何爱慕之情,因为在山月的内心深处,有一条因为找不到父母而十分痛苦的鸿沟,在这一条鸿沟开始填平之前,山月几乎无法接受别人的爱,更何况又添了郑龙的打击?是的,陈峰完全可以告诉山月:如是寻找,我们一起去寻寻觅觅;如是苦难,我们一起去经风沐雨。然而,为什么又要非得说出来呢?只要内心里是这样想的,行动上是这样做的,就够了。陈峰因为对山月的深深的爱,把一切的自由都留给了山月。
陈峰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慰:暗暗地保护着一个自己心里爱着的人。平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开始还不免慌里慌张,后来想起了电影里跟踪的镜头,竟也很快熟练了——走有黑影的地方,走几步,停一会儿,保持一定的距离,那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原以为山月只是去散散步的,哪知道她径自奔了上天荡庵的那一条路。
弯弯的山道上真黑,星星和月亮只是在双峰夹峙的空间撒下一点亮色。山月走得那么坦然,那么自信,步子不快也不慢——她真是个夜行者。
风声要比白天清晰得多。
一切草木,都在这夜晚通过各种声响显示着自己的存在:
竹叶在晃动时的摩擦声,小草的叶子在风里有时会“嗖嗖”地响,松树的树冠一个挨一个,每一根针叶的摇摆都在创造着山风松韵。而流泉呢?似乎因为没有各种指指点点的观众,那歌声也更加自然流畅、铿锵有力了。没有狼嗥——世界并不是到处都是鬼哭狼嗥的——有狗叫,狗既有忠实于主人的一面,有时却也实在太会谄媚,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叫一阵的,好象不这样便不足以证明自己的忠诚。
山月有时会回回头。她在想陈峰可能会尾随的。她是这样想的,她看着陈峰默默地在山野间寻觅,以石头和树根作为瑰宝,流了那么多的汗,浑身沾满了泥,心里一直是沉重的。他们就是那么奇怪,谁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着什么,谁都极力回避着。尤其是山月,她知道陈峰矛盾的心情,她自己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冲动,在这静静的大山里,在这田园诗一般的月光下,在这曲曲弯弯的山道上,与陈峰并肩而行,倾诉着人生、爱情和艺术,要是不陶醉那该多好,但,热烈地爱着的时候能不陶醉吗?那种所谓理智的爱情,没完没了的试探与考验,碰见一个熟人的时候便装出互不认识的假态,山月是接受不了的!
要么就是全部,要么就是没有。几个月来她冷淡而又不伤人地拒绝了各种求爱者,但,也真奇怪,她还是愿意看那些求爱的信,有的写得真诚而有文彩,有一个小伙子给她写了一首诗,每一行里都有一个“月”字,那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她觉得读信要比乏味的开会、听报告有趣得多,虽然,那些写信的人没有谁接到过她的回信。因为这种冷淡而产生的谣言也够难听的,什么不开化啦,古怪啦,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啦,说什么的都有。
她和千千万万的姑娘一样,是渴望着去爱与被爱的。更何况,她又是一个漂亮的、内心世界特别丰富的姑娘呢?她的遐想一点也不比别人少,她也希望有人能真正地认识自己的美,理解自己的心。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眼睛的时候——心里也是颤动过的,水汪汪的,清泉一般。还有越来越丰满的胸脯,给了她温柔的线条——那也是她盼望着的——但,她又十分害怕乳房会不断地大起来。她听女伴耳语过一句:倘是让男人摸了乳房,会很快变大的。这之后,她下过决心,倘是自己爱上了谁,也决不让他轻易地把手伸到胸前……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的身体似乎在传导着一股细小的电流,把全身烫得麻酥酥的……
然而,她终久还是压抑的。
人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疑问?那么多的丑恶?那么多的艰难?
没有事业,也没有找到母亲,连自己是怎么来到人间的也不知其详,天那,怎么去爱呢?生活不能没有爱情,也不能仅仅是爱情,更不能在惶惶不安中去做爱,假如心灵的空白填补上了,假如爱情和事业象一根树枝上的两片叶子,互相呼唤着,她真想现在就去爱!
陈峰会跟着出来的,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呢?莫非他真地伤了心?与郑龙的那一次暂短的交往够让陈峰难过的了,而现在,陈峰对她的一切都谅解了,她却仍然不能去爱他——山月不无内疚地想着,陈峰一定又在摆弄他的树根或石头,当他对艺术倾注全部爱的时候,他一定能摆脱不少苦恼。
山月越往前走,路越窄,坡越陡。她心里有点紧张,她甚至有点埋怨:陈峰,你也真是的,那么刻板,你就不怕我一个人在山里遇上野兽吗?你也太狠心了。
山月越来越不安地回着头。
陈峰还是那样,走走停停,因为山道难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了,要有什么不测,陈峰在瞬息之间就可以赶到山月的身边;如是一路平安,那就捉迷藏吧。陈峰心里想:有一点距离还真好,可以观察,可以思考,可以进,也可以退,最主要的是可以窥探人的心灵:山月的不时回头,也许正是盼着他的出现呢!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他如忽然出现在山月的身边,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不希望自己是高人一头的保护人的角色,他的不为人知的举动才能使心灵得到宁静,他就这样暗暗地追求着,心里反倒少一点负担。
他看见山月不再回头了。
山月看不见他。
山月是盼望他来呢?还是担心他来呢?
山蝉不叫了,小虫子进入了梦乡,山谷里的竹影黑糊糊的,象一个偌大的梦,游动在大山的怀抱里……
天荡庵也是个梦吗?
象是范曾笔下的《度吕图》,还有南海观音和普度众生,那一棵菩提树……
山门紧闭着,尼姑不是有佛法吗?人间的恶势力也真可怕的!
山月想去敲门,几次都退了回来。
一株雪松挡住了陈峰的身影。
陈峰想抽烟却不敢,喉咙里直痒,想咳嗽。
山月在门口来回地走,这样的夜晚来造访出家人,实在是太冒昧了。
是山月的脚步惊动了尼姑吗?
山门轻轻地打开了。
静真提着一盏小灯笼,把半个身子探出门外,问道:“这么晚了,施主有何贵干?”
山月喜出望外地走前两步,“有话想跟老师父说。”
“师父没有夜晚接客的习惯。”
“烦你代我通报一声。”
“要是师父不允准呢?”
“那我就在这门外等到天亮。”
静真“唉”了一声,回去了。
片刻后,静真回到门口,接山月进去,还附在山月耳边细语道:“莫问师父的身世。”
山月感激地点了点头。
还是在上一次见面的那间屋子里,茶已经泡好了,静修起身让座。
从昏暗的松明灯下望去,静修的一身黑布袍与她的虽然衰老、却不失其俊秀的面容,显得那么相称、和谐,超凡脱俗,清心寡欲,只是那额上的一条皱折里,似乎埋藏着深深的哀怨、不平或者是别的什么。
静修象刚刚“打坐”完似地睁开眼,两个人的目光忽然间相遇,静修随即又半闭上眼,“山高路险,云深夜黑,你怎么能独身出来呢?”
山月心里一动,静修不再“打佛腔”了,而是关心和体贴。人啊,毕竟是人,信不信佛,信什么教都无所谓的,只有人性的相通才是美好而微妙的。“因为心诚,想来拜访师父,便顾不得那些了!”
“善哉!善哉!”
出家人是开口不离“善”字的,出家人中的那些真正的修行者,真正以“善”作为行动准绳的人,他们的心灵原也是很大的呀!
“师父,天荡庵历史悠久,几百年金身难毁,香火不断,可见是佛法无边了。”山月记住了静真的提醒,只好这样说道。
“大千世界,教派林立,主义各异,实在一言难尽。唯世界之大,乃物象;而天地之大为心灵;人不能穷世界,心灵却可以涵盖世界;所谓者何?借助于思想、精神也。佛门子弟,讲‘诚’讲‘善’,诚以处世,善以待人,则征战歇、倾轧灭;相安无事,各得其所,物尽其力,人尽其才;这与为人民服务、世界大同的理想恰恰是不谋而合。”静修滔滔不绝的一番话,使山月紧张的神情得到了松弛。
“师父说得虽然有理,但弟子不解的是,人世间有那么多不善、不诚的人和事,却只是进山修行、烧香念佛,岂不是离人间和现实太远?”山月真诚地问。
静修又一睁眼,微笑道:“修行之人虽说暂避红尘,却也毕竟不是身在天国。靠心静、心诚,苦修、苦行,于熟读佛典来滋养心灵,日久天长,便可脱胎换骨。于是,庙堂里的不绝吟诵,经楼中的悠悠钟声,自会走进千家万户,而尘世之人进我净土之地,也会日见其众。然尘世也是一大世界,不可能都是佛门子弟,只要是积德行善,爱惜生灵,扶助弱小,修桥补路,视功名利禄为浮云的,也可算不枉到人间一世了!”
山月听得入迷了,这个老尼姑真是有学问的,也就越发随便,“有时真觉得人生太苦、也太累。”
“人生本来就是苦的,走人生之长途,从怀胎转世,呱呱坠地,少小学语,扶壁学步,然后做工种田,自食其力,肩担柴米油盐,身负家室之累,再一步步地终归大化,岂能不苦,岂能不累?嗟呼!人生之本义已不被人所知,以为人生来就有福享、就应享福,岂不知,福也者应是造福于人,而凡人俗念却以为福即我、即黄金、美玉、佳肴、绵帛,其实,非福也,乃祸也。倘是福从苦出,人之福即己之福,人之苦即己之苦,虽苦而不失善、不失诚,苦邪?福耶?因此,圣人云:大彻大悟乃大福、真福也。”
山月频频地点头,却也跃跃欲试,想渐近主题:“师父学识渊博,不知求学于何处?”
“粗通文学而已,全靠心领神会。”静修巧妙地避开了话锋。
“天荡庵在民间广为流传,师父身边不知是否有历史的记载?”
“布施之录,每年都有的。小庵的历史、变迁,却不甚了然。因为佛门净土,只是为佛典流传、普度众生计,而不曾想过小庵、小尼为后世留名也。”
“那么师父进庵之初,这里的主持是谁呢?”
“吾师乃静悟。”说毕,静修合掌,“阿弥陀佛!”
山月一看又谈不下去了,便转了个话题:“师父真地记不得我了?”
静修的身体微微一颤,不睁眼、不说话,仿佛在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稍顷才说道:“苦海茫茫,过而不留!”
好象怕山月再问什么,静修又下逐客令了:“天已很晚,施主该回了!”
“很想与师父再谈谈。”
“来日方长!”
“师父是不是累了!”
“不!不!鸡鸣即起,已成习惯;夜半云游,亦是常事。施主上次来时,还有几个善男信女陪同的,再不回去,怕是他们会着急的。”静修想得真周到。
哪知山月的反应也实在灵敏,“师父不是说过而不留吗?”
静修也是能言善辩的,“偶有所留,不久也会淡忘的。”
山月只好起身告辞。
静修、静真送到门口,在“保重!保重”的叮咛声中,山门关上了。
惆怅而返的山月觉得静修还是比上次多说了不少话,有些话又好象是专门对她说的,这就更使人费解了。
回首间,天荡庵已渐渐模糊,一个长长的悬念留在山中了。
十分钟后,山门又轻轻地打开了。
静修换了一身出门的装束,肩挎褡裢,手提僧钵,飘飘然走下山去。
也许是出家人的慈善之心吧?她显然不放心山月一人下山,而悄悄地作云游状,跟在后面,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
再说靠着雪松盯住山门的陈峰,久等不见山月出来,竟坐在草地上沉沉地睡去了。他做了个梦,梦里是一条弯弯山路,山月时而上,时而下,却只是看不见陈峰,陈峰伤心透了:不是明明白白的就在对面吗?山月只顾自己走路,陈峰按捺不住要问个究竟,便大喊了一声:“山月!”
陈峰醒了。
耳边是“阿弥陀佛”的声音。
静修刚刚从身边走过。
唯独不见山月的踪影。
陈峰想,先跟着老尼姑再说,到时好向她要人。他揉揉眼,拍了拍额头,跟上了。陈峰原以为老尼姑反应迟钝,便在后面大摇大摆地走,哪知很快让老尼姑听见了声音,便站在路旁,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陈峰。
陈峰只好实说,静修点点头,“善哉!善哉!”
陈峰想到不能再这样跟下去了,否则与尼姑一路而行,会蹩扭死的,便喊了一声:“山月!”
“陈峰!”山月马上应声,她一点也不惊奇,因为她希望陈峰在后面跟着的。
静修倒有点不知所措了。
等到陈峰与静修紧赶几步,山月也往上奔了一段。陈峰说道:“师父说是要去云游,其实是为了保护你的。”
静修一笑,靠哪里,哪里。
三人一路走去,陈峰开道,山月轻轻地挽着静修的胳膊,这胳膊是那样瘦弱、那样细小;下山的路上两个人的步子是那样和谐、协调。什么话也没有,但,山月的心里却有着深深的快慰。
在通向另一个村子的一条岔路口,静修告辞了,瘦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蒙蒙夜色中。
现在,整个天荡山,甚至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山月和陈峰两个人似的,那样寂静,那样肃穆,那样温柔。所有的空间和时间都属于他们的,连同所有的青松、翠竹与山花小草。只有渐渐来临的黎明,因为离得太远没有发现山月和陈峰的身影,而仍然悄悄地以微微的白光,从四面八方向天荡山靠近。
“坐一会儿吧。”山月提议。
他们在路边坐下了,坐在山路的石阶上。
在一个可以自由的时刻,人们的心灵往往是最不自由的,自己用种种看不见的绳索束缚着自己。人们对于自由的可贵的认识及迫切的向往,也往往是在并不自由或者失去自由的时候,才有体会,才有抱怨,才愤愤不平,才企图挣脱各种枷锁。
眼下,山月和陈峰是最不自由的人。
明明是有很多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假装谈天说地吧,两个人都不会。
赶紧走回石竹村吧,又觉得这样的机会实在太宝贵。
山月忽然想起:“哟,要死了,他们准得满山找!”
山月很少有口头禅,只有在十分急迫的时候,会冒出一句“哟,要死了”的。
怎么谁也没有想起呢?哪怕走的时候留一句话,留一张条也行,陈峰也有些着急了:“这可不好办了!”
陈峰说的“不好办”是语出双关,两个人,失踪了一宵,其实是谁也挨不着谁,一个在前头走,一个在后面跟,直到现在天快亮才坐在一起,坐在一起还找不出话说,可是,局外之人哪会听你这些分辩呢?准以为是情话连绵,乐不思归,冤枉,太冤枉了!
李岚他们才不会找呢。山月是本乡本土人,又有陈峰保驾,巴不得他俩再多待一会儿才好。李岚、夏草、毕磊是这么想的,陈峰和山月才真是一对,都是艺术型的性格,都比较深沉。山月心灵上的空白,陈峰感情上的欠缺,他们之间是可以互为补充的。然而,久等不至,也还是有点着急,尤其是小桃,这几天玩疯了,跟竹妮好得就象亲姐妹一样,然而,山月一直不回来,她却真担心会不会遇上了狼。当李岚告诉她,山月身边还有一个专门打狼的陈峰时,小桃似有所悟,调皮地伸了伸舌头,跟竹妮一边说笑着,一边上炕了。
陈峰与山月真是没有话说吗?那也不是的。他俩属于这样一类互相爱慕着的恋人——他们跟别人在一起时,都是落落大方的,甚至还可以插科打诨,说说笑笑,唯独两个人相对而坐时,心里便惴惴不安了。他们期待着爱,又各有自己的事业心,甚至各有“心病”,因此,他们的感情的传递,往往是间接多于直接,在这种时候,人们千万不要忘记作家、诗人和艺术家的功劳,因为他们之间的话题总不外乎是诗、音乐与艺术。
陈峰问:“你知道有这样一首诗吗?题目是《生活》,全诗只有一个字——‘网’。”
“听说过的。申英豪在一次业务会上讲过,他认为这是一首从内容到形式都应该批判的诗。”山月答道。
“我觉得是一首好诗,为什么不允许创新呢?哪怕是失败的,也总比墨守成规好!”
“它未必是诗,是格言、警句。我觉得诗总是要讲究构思、意境,形式倒是次要的。不过,对于生活我也真有同感,觉得那是一张很大的网。”
陈峰之于山月有吸引力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决不会迎合任何人——也包括山月。他自有他的艺术观,而且那么自信,轻易不服人,他侃侃而道:“构思、意境果然重要,但,也不能象有一些评论家笔下说的那样,一切似乎都有定式。有时候,真正炉火纯青之作,仿佛没有构思,其实有大构思;仿佛没有意境,其实有大意境。艾青写港口,写小船,只有几句,最末两句是:‘有的盼望出发,有的盼望到达’,好象随便写下去的,自得很,其实他把人生写得很透了,总之,我觉得创新太难、也太重要了!”
山月也是敬重艾青的,“他的《鱼化石》也是这样一首诗,自然的与人为的地震似乎能毁灭一切,其实只是暂时的埋没,我想过这天荡山里还不知埋没多少稀世珍宝。真是的,我有时迷恋佛教,祈祷人人都没有灾难,而那些有成就的人,几乎都会遇到灾难。艾青流放了二十一年,现在写几篇文章,宣布一下平反就完事了,好象容易得很;人家的二十一年可不是那么容易过来的,我都不敢想。”
“人生就是这样的啊,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如果没有种种的不平和艰难的现实,理想就不成其伟大。我也时常牢骚满腹,仔细一想应当知足常乐。我没有太多的向往,只是敲敲石头,挖挖树根,把家乡装扮得美一点,让我雕的塑像能使过往行人觉得生活还真有可以迷恋之处,我就高兴、满意了。”陈峰说到这里,是感慨良多的,作为一个待业青年,他曾几次投书园林管理处,建议在长达二十里地的海滨公园一带,有选择地在几处树立几组系列雕塑,并寄去了草图与构想。结果石沉大海不说,上门造访时,接待他的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连眼皮也不抬,冷冷地说:“那是雕塑家的事情,你要找工作先到街道办事处登记,据说最近要招一批有文化的清洁工,你可以去试一试的。”
陈峰的心里一阵悸动,“我不是来讨饭的,我来谈雕塑、谈艺术,你知道吗?”
老太太实在不能理解,怎么现在的年轻人火气都那么大?
“知道,我听得明明白白的,但,你也要知道雕塑是雕塑家的事情,懂吗?”
“你怎么知道我就成不了雕塑家呢?”
“你当然可以有你的理想,但,我现在看不出你象个雕塑家,文凭,你知道文凭吗?你的文凭呢?”
陈峰实在按捺不住了,“你的文凭呢?你打过仗,立过功,你得到的够多了,人民报答你也报答够了,说真的,你这种不要文凭的差使,让我干准比你强一千倍!”
老太太一挥手,“你去干嘛!”夹着那个没有记下一个字的来访卷宗,慢吞吞地转身走进大楼。
天亮了。被远山隔断的横云在每一个山谷间揭开了黎明的幕帷。
鸡叫和狗叫。此起彼落。
天空和山野都是清爽明亮的,露珠在各种草叶上闪动着,那是昨夜留下的眼睛,经过脉脉含情地注视之后,它们将要愉快地消失,蛰伏在地下,但,依然是深情的眷恋。
山月和陈峰走了。
他们是天荡山最早的行人。
不知道今晨,又有多少山花在期待中热烈地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