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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山里不知山外事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9442 2021-04-30 13:35

  第十四章

  山里不知山外事

  当山月他们还在山里无忧无虑地转悠的时候,山外已经很热闹了。

  批准山月去天荡山,这是王兴华和申英豪商定的,而且作为创作人员下去体验生活,本属天经地义、责无旁贷。谁料,申英豪回头就到宣传部刘部长那里告了一状,说王馆长让山月远走高飞,逃避检查。不仅如此,山月还带着王馆长的女儿小桃。这对王兴华来说,似有以权谋私之嫌,而对山月来说无异是拍马屁了;这还不算,又有夏草与毕磊及陈峰、李岚同行,浩浩荡荡六七个人,哪象体验生活?说是游山玩水,已经轻描淡写的了。

  申英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其实是一拆就穿的。

  然而,翻开中国的历史——正史、野史、别史——查一查,此种人物过去就有,现在也有,将来还会有的。谁都懂得这是小小伎俩,谁都知道这是小人,这样的小人却偏偏活得很舒服,还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总是在抓别人的缺点,总是给别人做着所谓的政治思想工作。究其原因,虽有很多通常见到的却是。有的官僚主义者实在是离不开这些小人的,没有这样的小人和小报告,及小动作,他的官要做得冷冷清清,就会没有耳目。只要有小报告打上来,可以不作调查,不加鉴别。省心不费力,何乐而不为?亡国的教训是十分久远的事了,而且亡国也不会亡到他的头上。

  电话已经很普遍了,还有了“红机子”。电话是有讲究的,别看小巷里的公用电话又破又旧,市井百姓还离不开它:

  要个救护车啦,报告火警啦,橇门之后报个盗警啦,年轻人谈恋爱的约会啦,总算是方便多了。而在另外一种地方,在大机关的办公桌上,电话是权力的象征之一——电话机子十分新颖,声音清楚,接线员的问话也温柔得多。传达指示,通知会议,上通下达都离不开它。还有的秘书专管接电话的,能从口气、声调中得知对方的身分、官衔;如是上头来的,“请你稍候,我马上去找。”如是属于同僚的,“也许在,我去看一看。”如果是无官无职属于“关系户”的,“没有问题,我明白了!”如是有正儿八经事要请示工作的下级,或有子民百姓上访喊冤,“首长出去了。”“我怎么知道上哪儿呢?”“你找主管单位!”最通常的推托是:“在开会。”“在学习。”

  真是开不完的会、付不清的学费。

  从这里打出去的电话就不一样了,没有一个下级不敢恭恭敬敬的——“房管局吗?新盖的海滨住宅楼竣工了没有?”

  “我们控制了三套,领导批条就行!”

  “水产局吗?最近的生产如何?”

  “鲜鱼和大虾都有现存的……”

  “公安局吗?有几个农转非的户口……”

  “已经办了,请告诉领导,放心就是!”

  电话不是很方便吗?它在某种程度是权力的象征,家里装电话更是不得了的,一定是做官做到了一定的份上,“叮铃铃”——现在又有了放音乐的,巴赫的《圣母颂》——实在是叫人格外敬畏——圣母不是属于所有人的吗?谁知道,就连“主人”和“仆人”也有颠倒的时候。民主,民主,有人对“民主”的解释是:“你是民,我是主!”

  这电话机子也有该用不用的时候,就说刘部长吧,办公室里有电话,家里有电话,申英豪汇报后,打个电话找别人问问——且不说坐着小汽车到群艺馆走一趟——那也会明白得多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些小人可以把一些很小的小事弄得越来越复杂,这个世界的不安宁,有一部分是因为总有小人们在那里推波助澜所致的。

  刘部长怒气冲冲了!

  “我看这王兴华是越来越右了!”

  刘部长就那么好骗吗?确实很容易骗,没有容易上当的被骗者,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欺世盗名的骗子了。如今,披露于极端的各类骗子的确不少,至于在各种招牌后、各种机关里,日常生活中骗来骗去的事,那就不胜枚举了,申英豪骗刘部长也只能算是区区一例。

  骗术常常是权术的影子,骗术之所称为骗术,那是因为他的犯悖、荒谬、不合常情;然而,在一些本来就是犯悖、荒谬、不合常情的人中间,它却成了“神圣”,一切都很“正常”,这是为什么呢?

  申英豪一看刘部长发火了,倒没有火上浇油,这是一个永远心怀鬼胎的人,相比起来,刘部长是要比他“天真一些”。申英豪所取的是“点到即行,适可而止”,还要让刘部长感到自己稳当而又沉着。他进言道:“思想工作是细致而复杂的,还是等山月回来,了解清楚情况再说。王馆长是老同志了,领导批评时还是温和一点好。”

  刘部长余火未消,“你把馆里工作抓起来!”

  申英豪摇摇头,为难地一笑,“那怎么行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能当好助手就不错了。”

  “看来,没有年轻人上来是不行了!”刘部长深深地感慨了。

  当刘部长的话说到这儿,申英豪当即告辞了,刘部长边送边叮咛:“常来,嗯,我需要了解下面的情况。”

  作为副馆长的申英豪,原先对王兴华一直是毕恭毕敬的,他调进群艺馆时就是找的王兴华,刚来的时候管王兴华叫王老师,后来叫王馆长,自己当了副馆长以后称为老王。老王尽管吃了那么多苦,对年轻人总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总以为年轻人都是诚挚朴实、天真可爱的,因此王兴华建议提拔申英豪当了副馆长,把他引进了天荡山市的文艺界。王兴华为申英豪的事业着想,建议他不要离开创作员的岗位,兼做一些行政、党支部的工作。矛盾就是由此开始的。申英豪在王兴华面前表示什么意见也没有,私下里却到处叫苦:“我是说话不算数的。”

  也有人戏称他为“申馆长”,他当即申辩道:“我是挂名的副馆长,我不在乎那个,当好创作员就行了。这些话一时还有人信,并以为王兴华在排挤申英豪,不让年轻人管事儿,以致刘部长在上个月的宣传工作会议上,见王兴华时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得让别人有职有权,嗯?”

  使王兴华大惑不解的是,这一切,都是在无风无雨中进行的。申英豪照例请示汇报,客客气气。王兴华却有点发怵了。

  他想,馆里的事本来可以在馆里解决的,为什么一眨眼便越过文化局,直接捅到刘部长那里,而且往往又是面目全非呢?还怎么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呢?申英豪若无其事,有时忙忙碌碌,有时影踪全无。王兴华有时也觉得,申英豪这样的人,对于人生中争名夺利的那一套,已经很熟练了,他把功夫和心思都用来算计别人了,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

  王兴华的办法是:我行我素,二十年的冤屈都有人给平反,这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不在话下;再说人们经过多少年的折腾,对于整人、害人那一套,越来越反感了;这种现象一时根绝不了,人们——年轻人得到的将是锻炼,他们会成长得更快!

  从刘部长家里出来,申英豪就蹬上自行车找郑龙去了。自从上一次约郑龙去看李岚,哪知郑龙反而情绪不好了,细问再三,才知道郑龙听了李岚的一番话之后,是有思索、有斗争的。郑龙并不是个白痴,他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事,他已经站在危险的边缘上了,如果一旦失去了父亲的保护伞,一切都将是不可思议的。象郑龙这样的小衙内,如果说在别的方面是浑浑噩噩的,那么,在这一点上恰恰是清楚的。更何况,李岚最早失身于他,又是为他所抛弃,她是最有权利恨郑龙的了。那一番话倘不是从李岚嘴里说出来,也就会平常得多,偏偏是李岚说的!李岚希望他从现在起,做一个有人样的人,做一个不是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人,那是李岚的希望呀!

  有时候往往有这种情况,一个浪子怎么说也不回头,可是有些女人的话在他听来却具有威慑力,郑龙是不是这样的人呢?

  郑龙的另一块心病就是山月。他策划了那么下作的勾当,把山月打得走投无路,然后自己去“营救”,这个把戏一旦公之于众,不说郑龙,就连郑大直都无地自容。郑龙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想着办法,他的那些同伙们有过多种打算:用刀片划破山月的脸,用小车撞山月的自行车,往她的门缝里塞恐吓信……总之,让你美不成,也死不了,吃一点苦头,成天担惊受怕。倘不是李岚的警告,这些事情都会做得差不多了!也真奇怪,山月同李岚一样,偏偏不告发。开始,郑龙以为别人怕他,现在才慢慢地醒悟到:那是别人瞧不起他,不把他看成一个“格”上的人!“妈的,老子也真该好好想想了!”郑龙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一句多半是骂自己的,在他来说实在难得。

  “申英豪又要来,这个王八蛋,这个一门心思想当王八的小子来干什么?”郑龙从惊愕中缓过气来——他一直怕李岚告发——现在,他得到了李岚的宽宥,真想骂申英豪一顿,却又想起李岚的嘱咐,还是看看申英豪想搞些什么名堂吧!无非为了巴结、为了自己当官。

  李岚走了一个星期。郑龙沉默了一个星期,也不跟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来往了。整日里,心事重重的,昨晚上,他的母亲张玉萍轻声地把他叫走了。

  郑龙忽然感到:妈妈的冷淡,并不是不喜欢自己,相反是一种更深的爱。相比之下,爸爸的溺爱,倒使他有点反感了。

  他要早管我呢?他要象妈妈一样呢?不是说有的人到判了死刑,才想起父母对自己的放纵吗?“我可不能等到这一天!郑龙想不起来,妈妈曾有过如此激动的谈话,妈妈哭了,他也把头低下去了。后来,妈妈摸摸他的头,那是妈妈的手,长大后妈妈很少跟他这样亲热过,在这个时候他仿佛才知道什么叫母亲,什么叫母爱——那时光,屋里真静,保姆已经休息了,爸爸开会还没有回家,张玉萍最后问道:”“你到底有没有做过触犯法律、应该判罪的事?”

  郑龙摇摇头。

  “你还想不想报复山月了?”

  “不想了,我对不起她!”

  “你再考虑考虑,真有什么犯了法的事,告诉妈妈,妈妈把你送进去,妈妈再把你接出来,妈妈永远是你的妈妈。”

  这时郑龙忍不住哭了,这个讲究“两肋插刀”的人,这个什么本事也没有学会,却很有一套拳脚,能把汽车开得飞快,剥下一层皮全身都是胆的人,第一次因为良心的谴责而哭了……

  申英豪进屋了,郑龙从回想中回头,不冷不热地请申英豪坐下,沏了一杯茶。

  “李岚还没有回来?”郑龙没话找话。

  “别提了,刘部长很恼火,一帮人说走就走,谁知干什么去了!”

  郑龙不语,他一听就明白,准又是申英豪去告状了。

  “郑市长近来忙吗?”申英豪问。

  “还不是那样子,老了,不行了,该下台了。”郑龙无意之间说了一句真心话。

  哪知这一句话却引出了申英豪的一番高见:“不行,你爸不能退下来,你想想自己没有?谁给你收这个场?他要把人事安排好了,将来你上我那儿去,你说呢?”

  郑龙本想顶他几句,转而一想,看看申英豪到底还有什么打算,便点了一下头。

  最近,申英豪真有些着急了。他想:王兴华对自己已有看法,这是不用怀疑的,只要王兴华不松口,刘部长推荐也没有用,至少得费点周折,毕竟是基层单位的意见,上边能不重视吗?此其一;其二,如果李岚和山月再串通一气,这也是一种威胁——尤其在这关键时候;其三,王兴华是老资格、群众威信高,又是平反了的“右派”,轻易动不得。但,如果山月出了问题,就能牵连到王兴华,再加上他已年近六十,来个体面离休,走人就完了。这样,退而求其次,当个群艺馆的第一把手也不错,以后再徐图进取。

  现实生活中,如申英豪这样的人,决不是子虚乌有的,他们不仅精明极了,而且他们有的是机会。

  申英豪叹了一口气:“山月是不好碰的,王兴华护着,我最终不落好,提了山月的意见,唉!”他是常常装出一副可怜相的。申英豪稍停片刻又说:“刘部长说了,要了解山月在天荡山做了些什么事,你也留心一下,李岚不会跟我说的,到时候通通气。”

  郑龙未置可否,却说起了别的话题:“你老兄升官的事怎么样了?”

  “王兴华挡着,你知道的。”

  申英豪走了。

  郑龙感到,他又要玩什么新的招招了。而这一切的目的,只有一个,挤倒别人,好让他申英豪自己爬上去,有本事自己爬,还非得踩着别人?郑龙对于政治是不过问的,他只是想吃喝玩乐,不要白白地到人间走一趟,哪知道还会碰上那么多的事儿!他想着母亲昨晚的话,又作了一番比较,过去玩弄了几个姑娘,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如果还跟着申英豪走下去,再去害人,心里更受不了!而且,他确确实实地感到,山月、李岚她们是诚实的人,是被人算计的人,自己怎么能再去助纣为虐呢?还是妈妈说的对,再没有比良心上的负债更为沉重的了!

  张玉萍从来没有跟儿子说起她和郑大直结合的事。她一直在等待着机会倾吐这一切,她下狠心冷淡那个已经瞧不起自己的儿子,让他碰个头破血流,生活本身是可以教育一切人的!

  张玉萍也想,如果这一次谈话郑龙还是无动于衷的话,那就是真的不可救药了!

  张玉萍终于告诉郑龙,自己并不是郑大直的原配妻子,她原是个演员,在婷婷玉立的二十岁的时光,她认识了郑大直——当时的文化厅厅长。她见过郑大直的妻子,一个贤淑、恬静的内科大夫,长得也很漂亮,歌舞团的小姑娘都叫她大姐。就在这位大姐住院生孩子的那几天,张玉萍给郑大直送请柬,郑大直占有了她。说不上为了什么,当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什么都不太明白的时候,什么都明明白白地发生了!也就是说那一次,即张玉萍在苦于羞涩中献出了少女贞操的那一次,她怀了郑龙。那是忘记了一切的短暂的瞬间,所有的报应都在以后。

  大姐出院后没过几天,就知道了一切。刚出月子,留了一张遗书,抱着孩子悄悄地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

  张玉萍告诉郑龙:“我不相信能够超度亡魂,可是我的内心从没有安宁过,总是想着大姐和那个孩子。”

  “应该死去的是我。”张玉萍断断续续地说。

  “不应该出生的是你,可你却成了你父亲的掌上明珠,那个孩子,也是你父亲的骨肉,只是因为有了你,才失去了那个孩子。”

  “我常常想,你不学好是不是对我、对你父亲的报应呢?”

  我们有你的时候是非法的,因而你在娇生惯养中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了你,为了我的忏悔,跟你父亲吵过不知多少次,我只求咱们不要再添新的罪过,我担心没有人收拾我们的骨灰!

  要那么多荣华富贵干什么?只有灵魂是坦然、安宁的时候,人生才是幸福的。我跟你父亲结婚后,从没有安宁过。稍微平静一点的时候,倒是‘文革’中你父亲被关押、我拖着你过日子的艰难时光。我觉得,我是有帐的、有罪的,我应该和普通人一样,甚至比他们更艰难,我常常哭,也不知流了多少泪,为你,为你父亲,只是那时我的内心倒要舒服一点。

  这几年,你父亲又当官了,他以为离开青海,我就会忘记一切的。我怎么忘得了呢?你父亲忙忙碌碌,他不是想害人的人,可是他对你是怎样放纵的,你最清楚,他害了一个妻子,又害了一个儿子。

  妈妈要不是为你——总是我生下来的,你毕竟不能承担父母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一颗心早就成为死灰了。我一直在等机会告诉你这一切,让你明白:再也没有比良心上的负债更为沉重的了!

  “爸爸还是你的爸爸,妈妈还是你的妈妈;爸爸不能永远当官,永远袒护着你,你要想想今后,一切都还来得及!”

  郑龙记不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有些惊奇、紧张,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一个灵魂的剖白对另一个灵魂的震动,具有无法比拟的力量,郑龙听完张玉萍这一番话,已经是浑身汗淋淋的了。

  那一夜,在母亲就寝后,他是多少年来第一次蹑手蹑脚地推开了母亲的房门,他害怕张玉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忽然觉得关心别人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张玉萍倚在床头,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郑龙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妈,你早点睡。”

  “呃!”张玉萍愉快地答应着。

  郑龙躺在床上。

  他多少得到一点坦白和宽宥之后的轻松——他决心这样去做了。

  他从母亲的忏悔中得到了启示。

  他从母爱的温情中得到了力量。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个人样了。

  他希望今后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他甚至盼着郑大直早一点下台——下台后的他,或许也会有后悔、也会对张玉萍好一点,更主要的是,到那时,生活将迫使郑龙自己约束自己,自食其力,他真想买一样小小的礼品送给母亲。

  他要告诉那些小兄弟们:“咱们走正路吧,这年头再这么混真要混到班房里去了!”

  他要赶紧上天荡山给山月他们报信,提醒他们小心背后的暗箭,并且当面给山月赔不是。

  他睡着了,忘了关灯。

  张玉萍轻轻地走到郑龙床前——那是摇篮里的郑龙吗?胖乎乎的,又聪明,又好玩。

  张玉萍给郑龙盖上毯子。

  轻轻地走到门口,关上灯。

  郑龙,祝你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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