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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披上这条蓝手帕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12725 2021-04-30 13:35

  第十六章

  披上这条蓝手帕

  一天又开始了。

  在天荡山郊区,这时光,是农民们最辛苦的时候,不失时令的夏收、抢种全是在炎炎赤日下完成的。地里的水是烫的,身上流下的汗也是热的,农民没有一个不是累得眼冒金星。他们累惯了,祖祖辈辈累了几千年,总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但,他们没有时间叫一声累。在插秧的时候,他们想到了秋天,多少年来,他们付出的甚多,期望却很现实,得到的更少。为着盼望能富起来,能让结婚的儿子住上新房,如今,他们正在责任田里满怀信心地耕耘、播种。

  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的大大小小的机关,在各种各样的招牌后面,人们也是忙忙碌碌的,八点上班,直到九点还有人推着自行车进大门,到办公室的第一件是泡上一杯茶,硬木椅上都已换成软垫、靠背的了,身子往后一仰,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叫唤:“累死了!”然后是开电扇,“累死了”,弯腰按一下电钮也嫌累,干脆提起一只脚,作金鸡独立状,用大脚拇指一点,居然点到那儿——强、中、弱——哪儿都灵,风扇呼呼地转着,然后是边看报、边聊天……

  申英豪翻着今天的天荡山日报,翻到四版上的文艺副刊,他把眼镜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额头上汗涔涔的,把报纸放下、推开,可是那一篇文章,那一行醒目的小魏碑体标题,以及那个署名,却总是出现在眼前《披上这条蓝手帕》,山月。编辑显然格外用心,右上角的位置,加框,排的是新五号,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故意在造舆论吗?申英豪硬着头皮读完了这篇散文,他的心里倒更加踏实了——如果说山月在《夜行者手记》里暴露出来的,是人生的虚无主义,那么,在刚刚发表的这篇文章里,申英豪认为山月对现实生活的抨击,近乎咬牙切齿了。现在,他有兴趣读下去了,重读一遍,重读以后再读一遍,自己先吃透了,再给刘部长送去。

  山月的文章是这样写的——一条印花布的蓝手帕,一面已经落地的旗帜。这是爱的旗帜吗?当年,我的母亲也许是披着这条蓝手帕,去作新嫁娘的。放在枕头底下,压在箱子里,是少女时代的结束,是一片朴实无华的记忆……

  其实,那只是我的假想,因为我从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只是知道,我一定有过母亲的,但,现在我只有一条蓝手帕。

  蓝手帕,请告诉我:我是怎样来到人间的?我又应该走向哪里去?

  祖父在弥留之际,已经不能说话了,却用颤抖的双手从被子底下捧起了这条蓝手帕,放到我的手里。祖父啊,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是的,你再也不能重复以前的话了:“你爸爸打鱼在海上翻船死了,你妈妈在坐月子的时候得病去逝了。”人在临死的时候,是会说真话的,而不管这真话是否会给人痛苦。可是祖父弃我而去了,假话不想说了,真话来不及说了。

  我曾细心地寻找过父母的遗物,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只有这条蓝手帕。人间是热闹的,没完没了的争吵,明里暗里的倾轧,扼杀者们因为巧于扼杀而从不寂寞;嫉妒者们因为以嫉妒为能事而名利双收;我只有一条蓝手帕……

  我怀疑过自己是幻想狂,我想把我的幻想嵌进山野的泥土或石缝中,愿今后,有路过的拾荒者在搜集历史遗落的碎片时被发现,能证实。

  也许我的祖父、祖母是我的外公、外婆。为着永远地掩盖一种真相,他们才让我叫祖父、祖母的。他们的女儿——我的母亲,是因为一场错误的婚姻而一去不复返地离开了人世,或者是隐名埋姓在一处鲜为人知的角落,我是私生子吗?

  生活,不仅有甜蜜,也有苦果。私生子不也是人吗?

  我还要去告诉我的母亲:如果你是为了爱情,蒙受了屈辱,生下了我;你在生我的时候,也许连大声地哭叫的权利都没有;你不能象所有别的年轻的母亲一样问一声:是男的?还是女的?有几斤?长得漂亮吗?我知道,你在流血的时候也在流泪……那么,我要说;母亲,我只知道是你给了我血肉之躯,我真的无法想象你的感情、你的遭遇、你的隐私,但是对我来说,我只有一个母亲。为此,我甚至还想知道,谁是我的父亲?

  你是一无所有的,你那一条蓝手帕包裹着我——那时,我的生命只有蓝手帕那么大;而我的生命的花朵还没有蓝手帕上的白色的蒲公英那样鲜艳;你象所有母亲那样把我裹进襁袍;你与别的母亲不一样的是,从此后,你就要告别女儿——再也不能给女儿换尿布了,再也不能给女儿喂奶了,你的颤抖的手在蓝手帕上留下了几道皱折;你的断线似的眼泪在有一朵蒲公英的小花上留下了淡淡的斑痕……母亲,这是你留给我仅存的依据。

  我曾经在一个梦中——我有过无数个寻找母亲的梦——把这一条蓝手帕挂在一根高高的青竹上,我举着她,走了很多地方,我希望她永远象旗帜一般飘扬,呼唤着母爱与人性的复归。我只要一直这样举着,那么不管我的母亲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她最终是会看见的——一个不知道怎么来到人间的女儿的思念,女儿的寻觅……

  妈妈,请你披上这条蓝手帕!妈妈,你回来吧!不管人世间还有什么邪恶与不平,你女儿的心总是紧紧地挨着你。你不用担心,也不必害怕,在生命的风雨之舟上,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们将不必再遮掩过去,假如两个人的苦难也无法洗刷耻辱,那又何必再去洗刷?只要灵魂是洁净的,那就无需与别人争辩清白!

  我的蓝手帕会变吗?会变出很多条蓝手帕来吗?

  我们不要遗弃了每一个孩子,我们也不要忘记了每一个母亲!

  申英豪细细地琢磨着山月的散文,一般来说任何作者对于仔细阅读自己作品的读者,总是格外感激的。就连农贸市场上卖花生、冰糖葫芦的还都希望顾客满意,夸自己的货色好,更何况那些倾注了自己的心血、在陶醉中忘情地流泪的笔耕者?

  然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仔细阅读的涵义也大大扩展了,其中就包括了有的人唯恐别人成不了“反革命”、“反动派”,而在文章中寻找着片言只语的“证据”,积聚着,准备有朝一日当作炮弹投放出来。历史真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哪朝哪代都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而且做得偷偷摸摸津津有味。这样的人以损人为乐,他们的眼睛和眼镜从来也不是心灵的窗户,而是邪恶的入口。

  申英豪在文中的若干处划了红杠杠,尤其在不管人世间有多少邪恶与不平的一句下,划了三道红杠杠,并写了眉批:“读到这里,不能不使人感到惊讶,作者何以对今天的社会现实,持如此咬牙切齿的态度?在作者笔下生活是冷漠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斥着嫉妒与排斥,通篇从未提及党、社会主义和四化建设;更能蒙蔽一些人的是作者渗透在字里行间的人性、人道主义的感情色彩,在这些方面作者可谓是大胆的了。”

  申英豪写这几句眉批时,是字斟句酌的,他掌握着这样的分寸:把问题点出,引而不发,以引起刘部长的共鸣和联想,结论性的话让领导去说,并且不署名。是送去呢?还是寄去呢?申英豪也权衡了一番——送去可以说得更透彻些,但,自己的观点也会暴露太多。寄去也有好处,显得自然一些,好象是若即若离,超脱一点,其实更主动、更有发言权。寄去就得写一封信,可以洋洋洒洒写开去,系统分析、层层发挥,但,这样也似不妥,黑字白纸总是落到人家手里去了。还不如寥寥数语,言简意赅,稳重妥贴,即便落到别人手里,也成不了什么大的把柄,进可以立得头功,退可以凭壕据字。

  申英豪的信是这样写的。

  刘部长:您好!

  您一向关心青年作者的成长,尤其是政治思想方面的渐渐成熟,作为文化战线的干部,我是深有体会的。

  山月同志发表的新作寄上,我以为,作者无疑是有才华的。但是,正如您早已指出、如同在群艺馆得不到贯彻的指示一样,作者的某些情绪是难以只靠自己克服的,至于在青年作者和广大读者中引起什么样的反响,取得何种社会效果就不得而知了。

  我所听到的反映已分别用红杠杠标出,有的写了眉批。

  我始终认为您的意见是应当贯彻执行的,我将继续为之努力。

  匆匆致以敬礼!

  申英豪×年×月×日申英豪很满意这封信的措词,开头一段,刘部长看了也会高兴的,即便部长明知是拍马屁,却也不叫人觉得难堪,甚至是舒舒服服的。“正如您早已指出”一句是对刘部长的不动声名的提醒,“你的指示在群艺馆是不顶用的,责任自然不在我申英豪”。先说山月有才华,人们不都习惯一分为二吗?关键在于“但是”,“但是”后面的文章可大可小,大到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撤你的职,治你的罪,坏你的名声,乃至判你的刑,因此明白人往往一见“但是”,便心惊肉跳,这也不无道理。

  更妙的是,申英豪跟谁都没有谈过山月的文章,却偏偏说成“我所听到的反映”,这既可以壮胆,又可以吓人,何乐而不为?在这整人的“行话”里,同“据说”、“据反映”、“据群众的意见”是一样的,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且没有追寻查实的线索,然后是莫名其妙的冤假错案,几十年以后再平反,平反者正好是那些专搞“据说”之类的人,至于被平反者,还要感激,还要泪零涕落,还有的是死了之后恢复名誉,做了烈士再立功受奖。

  申英豪把信发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自从山月他们走后,小哑巴终日闷闷不乐,在他眼里,山月的不在便是光彩的消失,也是他仅有的几个亲人中忽然失去了一个。山月他们走的时候,那花圃里的几朵月季花刚开,现在已经谢了,只有蝴蝶花还开得挺旺,他还是每天浇水施肥,心里希望着山月回来时,又有月季的蓓蕾绽开着。当山月伸出大拇指、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是小哑巴心里最高兴的时候。

  山月临走的前一夜,就跟小哑巴比划了很久,小哑巴知道,他们进山了,去写文章,后来瞧不见了那么多人,心里却有点不痛快:小桃也能去,我为什么去不得?

  这一天,天荡山日报来了。张大爷看到山月的名字,乐得直笑,他知道山月又有文章写在报纸上了。小哑巴扫好院子,打完水,把报纸折好了,向张大爷“请假”了:手指天荡山,做了个跑步的架势,意思是“我给山月送报去,快去快回”。张大爷边笑边点头,小哑巴撒腿便跑了。

  小哑巴既不去开会,也没有听过什么报告,因为他听不见。他只是凭着良心——那是母亲传给他的——去做事,去生活。凭着直觉,用他的“咿咿呀呀”的叫唤来表达自己的爱憎,他是奉公守法的,靠卖力气换一碗饭吃。当然,做接班人自然是不够格的。

  小哑巴已经很久没有外出游历了。他本来是个流浪儿,看看大千世界也真别有滋味了,而且真正是自由自在,找到一块地就可以躺下睡觉,碰见一条溪流便可以开怀畅饮,可惜有时肚子饿起来,也真是十分难受的,眼前会冒出金星,大千世界也会变得晕晕乎乎,颠来倒去。到了群艺馆,吃也不愁,穿也不愁,只是出不了远门,张大爷老是管着。这一回,小哑巴如鱼得水了。他哪是走?而是跑,而是跳,把手中的报纸举得高高的,树上的小麻雀被他吓得成群结队地飞走了,有几只早晨放出来在路边吃草的山羊,对着他“咩咩”地叫。

  人,只要面对着大自然,心境就会不一样的,就会感到人生之小,天地之大,就会觉得山林之远,通幽之妙。小哑巴不也是人吗?

  天荡山那么大,小哑巴上哪儿去找山月?进山的路只有三条,一条在中间,盘旋直上,一条在左,一条在右,小哑巴到了三叉路口,接下去是寸步难行了。

  小哑巴抓耳挠腮,忽然心生一计,正好看见有个背着一堆柴禾的老者下山,便迎上前去,先“咿呀”了几声,老者发现这是个哑巴,不知怎么办才好。小哑巴却又拿出了报纸,指着山月的名字,老者摇摇头,原来他是文盲。不过,老者是古道热肠之人,知道小哑巴求助于他,又不知所为何事,寻思半天,无计可施,只是先把柴担放下,陪小哑巴一起站着,在东张西望中希望能想出个办法来。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山下开来了一辆小汽车,小哑巴听不见声音,站在路中间纹丝不动,小车停下,从司机座里出来一个年轻人,走到小哑巴跟前,把那副宽边变色墨镜摘下,小哑巴倒退了三步,站在面前的正是郑龙。

  郑龙也惊讶了,怎么会冤家路窄到这个地步?其实,郑龙早不想报那一脚之仇了,他知道小哑巴的可怜,小哑巴是为了保护山月才有此举的。

  小哑巴哪知道这一些?他只以为郑龙进山必定又是去欺负山月的,便摆好了格斗的架式,怒目圆睁着。老者一看这阵势,连忙站在两人中间,并告诉郑龙,那个小哑巴是问路的,又从小哑巴的口袋里抽出报纸,郑龙一翻报纸就什么都明白了,示意小哑巴到车里坐。小哑巴一想不坐白不坐,你在前头,我在后头,我揍你是顺手,你打我还得回头,便走到了车门旁,正要开门进去又想到上一次关在车里挨堵的情景,便要郑龙先进去,然后一屁股坐到后座,与老者挥手再见。

  小车在石竹村村口停下,还没停稳,小哑巴便飞身下车,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迎面撞见的是李岚。李岚喜出望外,小哑巴又高兴地把报纸递过去,这时候郑龙才走出车门。

  李岚一惊,“你怎么来了?”

  郑龙告诉李岚:“申英豪又去找刘部长了,他们要整山月,还要调查你们在山里的活动,你们多加小心。”

  “申英豪还说了些什么?”

  “他对王兴华意见也很大,说是王兴华一直在包庇山月,带小桃进山是以权某私。我妈让我传个话给你们,还是早点儿下山好。”

  “你妈?”

  “是的,是我妈。我妈挺好的,我爸是个老混蛋,我妈全跟我说了,爸爸是抛弃了原配的妻子和孩子跟我妈结婚的。妈妈的内心一天也没有安宁过。”

  李岚长叹一声。

  爱情,谁能说得清楚?历史是最公正的,唯独关于爱情就连历史老人也只好摇头叹息——在历史的悬案中,最美的是情案,最丑的也是情案;永远说不完的是情案,永远说不清的也是情案。

  “你赶紧告诉山月,好有个思想准备,我回去了,有什么消息再找你。”

  “谢谢你!”李岚伸出了手,她是真诚地感谢郑龙的,她的眼眶甚至有点湿润了。一个被她曾经当作是“靠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现在正以卑鄙的手段,为着向上爬而企图把自己和自己的朋友踩在脚下;而另一个曾经占有过、后来又抛弃了自己的人,如今却有了良心上的发现,尽力保护着自己。一个古老的话题,是有人以来就有了的:怎么去看人?看到现在,人仍然是最不容易看的,因而也仍然是一个新鲜的话题。

  握着李岚的手,郑龙顿时感到一种难言的颤栗,这是一只曾经温柔地爱抚过自己的手,后来,又是为他指点过方向的手,不知道这一只纤细白嫩的手何以在今天竟有如此的魔力?

  李岚很快地把手抽了出来。她一定感到,如再延续一会儿,就会触发起往事的回忆——那是一只曾使她献出了少女贞操的手,她实在不愿意想起这一只手曾经在她身上产生的冲动。在这之前,她甚至希望永远也不要再看见这只手,因为他在得到了一切之后,曾经摆摆手说:“那就只好分手吧!”然而,在今天,她又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虽然过去的一切——爱与恨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那种患难中宝贵的同情与支持,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郑龙走了。

  当李岚带着小哑巴出现在山月他们面前的时候,小哑巴连忙把报纸塞到山月手里,大伙儿围着一起看。李岚不想让大家扫兴,想等到晚上再把郑龙带来的消息告诉山月。

  门口,坐在手推车上的小桃却向着小哑巴招了招手。

  先前,小哑巴见过小桃,小桃也听说过小哑巴。爸爸经常这样鼓励她:“你看那个小哑巴,多么善良,人们都喜欢他,他也愿意为别人做一点事。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能对这个世界作出任何评论,但,他活着是有意义的,因为他多少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小哑巴走到小桃身边,象是理所当然似的,推起小桃的手推车就出门了。竹妮不知究竟,还一个劲儿冲着小哑巴直嚷:

  “你小心点儿,你小心点儿!”

  小桃和小哑巴一路上只是笑着,看见红花绿草时,小哑巴便会“哇啦”几声。过去,小哑巴看着王兴华扶着小桃走路,散步,有心想帮忙也不敢上前。人,一切人,自然也包括不幸患有各种残疾的人,都会长大的,都会有七情六欲,小哑巴在与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面前已经是很有点难为情的了。至于他有没有想到自己因为不会说话而要受到种种的不平待遇,以及不能用语言谈情说爱等,那就不得而知了。

  推到一处斜坡项上,小哑巴把手推车停住,用手拍了几下车,看看是不是稳当。即便这样,他仍然不放心,又搬来两块大石头,前后挡住,这才抹了抹脸上的汗。抬起头,正好和小桃的目光相遇,小桃正冲着他笑,手里还递过来一条白手绢。

  小哑巴把手绢放到鼻子边上闻了一番,真香,又不好意思地还给了小桃。小桃接过后又扔了过去,正好扔在小哑巴的脸上。

  小哑巴好象从没有使过手绢似的,马马虎虎地擦了擦,示意小桃等着,便奔下坡去了。

  小哑巴一路奔去,原是为了摘花去的,红的,黄的,金的,紫的,这个大山竟是那么漂亮,小哑巴目不暇接了。摘罢花,他又到了溪边把那条白手绢洗了又洗,一边洗一边闻闻还有没有汗酸味儿,直到洗得自己完全满意,把水拧干,用白手绢把一束鲜花束住,才用手举着,奔回到了小桃身边。

  小桃接过花束,心里想:这小哑巴竟那么细心,可惜就是不会说话。但,转而一想,如是净说废话,或者专门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伶牙利齿,靠着啃噬别人来过日子,还不如哑了嘴巴,良心会丰富人的!

  该回去吃中饭了。

  这一天,天荡山是阴天,淡淡的和浓重的乌云正渐渐多起来,象是要下雨,一时却又下不起来。

  小哑巴推着小桃走了。

  小哑巴和小桃还有山里的鲜花,一起走了。

  晚上,这伙人在打点行装,向山里的乡亲们告别。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的,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不知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是怎么结束的。今儿早晨还没有人想到要走,可是明天就要走了,就要离开天荡山了,那树,帮草,那花,那水,那山风,那山岚,连同那朴实的面孔、真诚的笑容一起,都要分手了,在下一次再见之前,这一切将作为记忆留在人们的心灵深处。

  山月他们也计议了一番,回去该怎么对付。看来不是对李岚和夏草来的,因为她们经过一段演出,时值补假、串休,能主动到生活中、到群众中本来是好事,也难以抓到什么把柄,况且夏草、毕磊又是把原计划的走遍天下的大规模的旅行结婚改为在天荡山举行婚礼,更无可非议了。至于陈峰与毕磊,这两个人是自由神,谁也管不了,何况申英豪呢。显然,矛头所向,是馆长王兴华了,是他以搜集素材为理由放走了山月的,山月还带走了小桃,他们是一致的。在申英豪看来,对他们怎么说都可以。山月倒很冷静,她记住了这样一句话:人生本来就是苦难的,苦难中的挣扎和奋起,是为了于社会有益,于公众造福,除此之外,都可以视作浮云。

  李岚一边帮助陈峰收拾树根,一边盘算着回去以后怎么办。

  她不会跟申英豪过下去了,希望走得远一些。她也不想再一边打着“响指”一边唱歌了,欢愉的歌声与痛苦的心灵再这样互相扭曲下去,一切都将会崩溃!她盼望着平静与沉默,她多么想在平静与沉默中仔仔细细地想一想二十五年来,自己走过的路,然后,再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开始新的生活!但是,李岚想不下去了,她怎能舍得离开山月呢?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因为长得漂亮,因为不阿谀奉承,因为想做一点自己的事业,却面临着由自己丈夫策划的可怕的打击。她暗暗地下了决心,回到天荡山市就搬到山月那儿去住。

  只有现在,对以往的一切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并且能在石竹村居高临下地回首往事时,李岚才感觉到了自己心上和身上的伤痕,也正因为如此,她倒坦然了——“从此后,我是我自己的了!”

  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山头被包围了,一团团的云雾在山谷间奔来驰去,李岚忽然想起了远方的一个湖、一片水乡一—那是白洋淀。

  她是十五岁时随着十几个青年男女去插队的,那么多的苇子,那么多的荷花,好看极了。干活也真累,从上工起就盼着收工,太阳落山的时候,晚霞能把白洋淀染成一片片金黄,那是最美的时候,恰好李岚的歌声也从淀边传了出来的时候——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每每唱到这儿,便会有几个小伙子跳出来,“你说,李岚,咱们什么时候走!”

  李岚才不生气呢,笑一笑。

  一起插队的小伙子当中,有好几个喜欢李岚,那时,却没有谁企图得到她,而只是献献殷勤,更多的是在劳动中照顾她,在生活上帮助她。

  她呢?想来惭愧,这是一个早熟的姑娘,她已经在盼望着爱了,但,她自有自己理想中的爱人……

  人啊,为什么一定长大?

  白洋淀,这个可爱的水乡也有可怕的记忆:一到夏天,那里的男人都不穿衣服,赤裸裸地走来走去,李岚吓死了,一边走,一边唱歌,那是用歌声告诉人们;“我来了!你到苇子里面躲一躲!”有时,还不得不找几个男知青在前头开路……

  人生下来的时候不都是赤条条的吗?

  人体。

  线条。

  美。

  诗。

  音乐。

  图画。

  一丝不挂的模特儿。

  把身体包裹得严严密密的贵妇人。

  衣服是什么?

  衣服和面具的区别在哪儿?

  ……

  一个奇怪的念头刚刚在李岚心中升起,山月却把她叫过去了:“李岚,到门口来,看,下雨了!”

  山区的雨夜格外有声有色,雨点子落在地上和落在石板上是不一样的,溪水也很快流得湍急起来了,风中的竹叶、树叶、小白桦树都在来回晃动中发出了满山遍野的奏鸣,“这是大自然的合唱!”山月说。

  闪电划破了长空,在一瞬间的耀眼的光亮中,乌云与山峦是混杂不清的,随之便是隆隆的雷声,“这是天上的舞台!”

  夏草说。

  雷声闪电,在多少有点迷信的人看来,是生与死的征兆——某一些事物将要不顾一切地出生,自然也会有一些要销声匿迹。

  不知道今夜会不会有老人死去、有孩子出生?

  “生如闪电之疾忽,死如慧星之迅速!”李岚轻声地吟诵着石评梅的诗句。

  雨下了不到十分钟,四周的山坡上便有绸带一样白色的瀑布飘然而落了,那声音要更加高亢、激越一些,因为有更多的水珠子聚集在一起了,它们从石壁上夺路而下,而不管面临的是何等雄险的悬崖陡壁;它们很快便要粉身碎骨,但在粉身碎骨之后,又会重新组合成新的水珠、新的飞瀑、新的溪流……

  他们谈着《山海经》,徐霞客,眼前的瀑布。

  他们都想做一番游侠!

  “不知道长江是什么样的?”

  “只要一到三峡,我就往里跳!”夏草说。

  “要死了!”山月真地被夏草吓一跳。

  “据说,长江发源之初也是这么流出来的。”

  “那么,这山野中的小溪会流出另外一条长江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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