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离休之后
郑大直还是离休了。
一切意料中的事情,在匆促地来临时,仍然会令人感到意外的。郑大直刚满六十岁,在市一级领导干部中与他同岁、比他大几岁的还有好几个,说是“一刀切”,结果这一刀切下去,就象变魔术一样,独独切了他一个,持平而论,郑大直是努力工作的,官僚主义的那一套,有时是因为官僚而存在,有时却也因为板结而古老的土壤,实在适合于这种东西的滋长,从而使一些非官僚的人也成了官僚。不管怎么说,他分管的农业和财贸还是取得了成效的。
他的留恋当然是各种各样的。
说是、“待遇不变”,专车却取消了。生活中的那一套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他当然也见过,只是在位高权重时想不到也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竟会有今天罢了。
刚宣布离休的那一天,中午是盛宴话别,杯盏频举,酒香扑鼻自不必说,但,就郑大直而言,心情是非同往常的了,仿佛听见了一种声音:“吃吧!喝吧!完了快走,清净!”毕竟是有一点革命经历的了,郑大直还是落落大方地谈了一些未竟之业的打算,举杯祝各位同仁工作顺利,然后是嘻嘻哈哈、拍拍肩膀、点头握手,别了!酒桌上剩下的茅台酒,中华烟,桔子,苹果,装到各人的提包里,大家满载而归了。
有人希望孤独,有人害怕孤独。
对于在仕途上走了多少年,习惯于前呼后拥的郑大直来说,终于坐在“回家”的小车里了。这小车仿佛是天马行空一般,四周都是空空如也,一切都是虚幻莫定,不知前途在哪里、为何物——钓鱼去?读书?钓鱼还可以,读书可难了,多少年来忙忙碌碌,离开书本太远了……
到家了。
张秘书仍然殷勤地为他打开车门,但,酒不知不觉中称呼已变了,不再叫郑市长了,而叫“老郑”了一一“妈的,什么秘书,太监!”郑大直在心里骂了一句。
司机老肖多少年一直侍候郑大直,没沾过半点光,为郑龙用车的事,还跟郑大直顶过嘴。那是几个月前,郑龙借车之后深夜不归,老肖找到了郑大直:“郑市长,郑龙要不学好,你脸上可也无光啊!”
当时,郑大直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现在,老肖特意从司机座里走出来,“郑市长,要车只管说,找我就行了!”
郑大直又是“嗯”了一声,握着老肖的手,他想说些什么,又能说什么呢?
郑大直坐在客厅里。
漂亮的家俱暗淡无光,只有那一只烟台木钟显得特别刺眼,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着,“是的,你是到了六十岁了,你该走了,你留的日子不多了!”他想找一根棍子与那木钟决一死战,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用来作战的兵器。拖把呢?
阿姨在里屋拖地;竹竿呢?天荡山有的是;锤子、铘头、凿子,都没有!他挥了挥拳头,木钟并不应战,只是走着,象在无声地嘲笑他。“粉碎了一只钟表,时间却依然在运行!”
郑大直颓然坐下,想喝一口水,茶几上有一杯凉好的清茶,还有两个雪亮的钢质健身球,一张便条:
大直:
今天我们处里过组织生活离不开,我本应该陪着你度过这第一天的。
两个健身球你试着用用看,别忘记你心脏有病。以后,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享享清福,这不正是我们所曾经希望过的吗?
儿子让我告诉你,他晚上下班回家,请咱俩的客!
郑大直往沙发后背上一靠,眼睛闭上了,心灵的潮水却冲开了!妻子与他疏远了好几年,现在给他的温存是益发值得珍重了!儿子也懂事了,就自己没出息了,糟糠之妻我自爱啊……想到这里,郑大直心里一阵轻轻的绞痛,糟糠之妻,要说真正的糟糠之妻,那还是她,还是因为自己而走上了绝路的她,孩子呢?他见过几眼,太小了,看不出眉目来,但,郑大直分明记得,孩子曾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的,但,随即挥动着小拳大哭起来……
“我是有罪的!”
人生就是这样:当一切喧嚣和热闹渐渐平静,忽然得到的名利、地位,又忽然消失,理智开始清醒,感情开始沉淀,走向衰老,白云堆上头顶时,才会想起往昔的过失,弥补是永远谈不上的,惩罚也只是心灵上的重压一一这恰恰是无尽无期的心灵的苦役——而这种苦役的提醒,似乎也是最简单的一句话:“你得为你良心的负债而付出代价!”
郑大直的手里叮当作响,他也忽然觉得平和一些了,在院子里,在开满了牵牛花和爬满了扁豆、葡萄的藤萝架下,来回地散步。
郑龙进屋了。
“爸爸!”
“嗯,你还请客?”
“是的,我现在每月节余二十元,就用这二十元钱略表心意。”
“何必呢?”你留着自己花。“爸爸、妈妈养我这么大了,我一直不懂事,现在才明白点,爸爸会高兴的。”“是的,是这样,以后的日子是你们的,爸爸老了,退了,靠不上了。”
“说真的,我也不想再靠你了,一直靠着,我是成不了人的。再说你也该下了,该下都不下,我们这个社会就这样老化下去,还有什么希望呢?”
郑大直想不到儿子也会说出这一通有思想的话来,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对郑大直来说是难得的。过去,他教训别人教训惯了,一切都习以为常,不知自己也还有错的时候。现在,什么都倒过来了,该听听别人教训自己了。
晚餐是丰盛的。
张玉萍兴高采烈,“郑龙,你爸爸又是咱们家里的人了,过去,他三天两头在外边吃宴会,那是国家的钱,吃多少也是白吃,今晚上是自家的钱,自家的手艺,是团圆饭!”
郑大直高兴地举起泛着泡沫的啤酒杯:“喝!喝!”
晚饭桌上还多放了三副酒具、三双筷子,按照惯例,郑大直家没有一夜不是门庭若市的,来访的、请示的、认亲戚的,还有托关系、找路子的,总之是川流不息。离休之后是一定会清静下来的,可这是第一天,或许,有人会因为不知道而来,或许还有人知道了专门来看望的,总之,张玉萍是细心的,留下点余地,免得客人来了,大家手足无措。
今晚上张玉萍的兴致很高,她让阿姨坐着尽管吃,自己去厨房掌勺,鱼香肉丝,清炒木耳,锅塌豆腐是她的拿手好菜;外加最近刚学到手的清墩鳗鱼,豆腐蛤肉,最后是蟹肉饺子。
郑大直刚离开饭桌,一杯清茶已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了。
“郑龙,你别管,妈来收拾,你陪爸坐会儿。”
张玉萍收拾桌子的时候,才发现那另外三副酒具、三双筷子,还纹丝不动地摆在原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进了洗涤盆里。
一个人的命运的变化,会牵动一个家庭,又会因为家庭每一个成员的思想感情的相异,而持着不一样的态度。
郑龙并没有觉得失去太多,这些日子,他从他刻意想报复的那些人一一山月、李岚身上,学到了一些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宝贵的东西,他开始想怎么样去做一个有人样、有人心的人了。他与母亲的长期的隔膜一旦解冻,母爱的温暖的小河,又使他复苏了人性中那种高尚、善良的品质,也正好与李岚对他的启发互为引证着。而父亲的突然离休,权势的顿时失去,更使他有了一种紧迫感,要从现在起让一切重新开始,而且,这种境遇、地位的变化所带来的客观环境,也更加促使郑龙再也不该去做“花花公子”了!
现在,他真希望家里是清静的。让那些拍马屁的人滚蛋,让他们再去教育那些象他爸爸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吧。失去的同时也能得到,郑龙开始深信这一点了。
张玉萍呢?这个因为心灵的自责而很少有笑脸的女人,真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继续青云直上,权力是迷人的也足以毁人,对于郑大直,也许权力的失去是最能使他冷静、清醒的,因而在有生之年还可以做一、两件于良心有慰的事——张玉萍凭着女人的细腻和锐敏,总是记挂往事、想象着将来的。
她希望郑大直不再是“哼哼哈哈”的官样,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有血肉、有情感、有冲动、能给妻子以抚慰和愉悦的男人。
郑大直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对于这个家庭,他是冷漠很久了,过去总觉得自己是对得起这个家的,独门独院,彩电、电冰箱,回廊客厅,小车来往乃至吃、穿等等,不都是自己挣来的、自己的功劳吗?至于情感的交流,思想的和谐等等,他很少想过,也没有时间想,成天忙,光是“画圈”就能把手腕画得发酸,那圆圈越画越小、越画越不圆;一副近视眼镜,一副老花眼镜交替着用,眼前雾漾漾的一片,是老了!画了多少年圈,最后又回到自己家里,怎么过去就没有觉得家庭的温暖呢?
妻子也回来了。
儿子也回来了。
真好!
他还是坐在沙发上,饮着茶。
夏天的炎热已成强弩之末,藤架柳影下的各种虫鸣,在海边徐徐吹来的夜风中传得很远、很远。明月把一派清辉洒在庭院里,水池中的太湖石因为光线照射的缘故,在月色里轮廓更加分明,也仿佛高大了很多。小青虫喜欢灯光,不断地扑来,但,不知道窗已经关上,一块薄薄的玻璃挡住了它们的翅膀。
郑大直在等待什么呢?
今夜,门铃是不会响了。
郑大直走进自己的卧室。
灯亮着。
张玉萍正坐在床头织秋天穿的毛衣。
她把自己的铺盖从隔壁一间卧室里搬过来了……
早晨,在海滨。
朝霞那么红,红得耀眼,红得象有千万堆干柴烈火在燃烧,这一天无疑又是炎热的。但,早晨的海边还是凉风习习,散步的人们正按照各自的轨迹,默默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这一天中难得的宁静和悠闲的时刻。
王兴华正扶着小桃从坡路上走向海滩。小哑巴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两个人自从石竹村一见,加上下山时又是小哑巴一路护送着小桃,他们比以往熟悉多了。从天荡山回来送小桃到家门口,临分手时,小桃还悄悄地把那一条白手绢塞到了小哑巴的手里。小哑巴回群艺馆后惴惴不安地找到山月,要山月在这白手绢上洒点香水,然后将这条白手绢铺得整整齐齐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小桃是举着那一束山花进家门的,回家后赶紧让妈妈养在花瓶里,每天早晚换两次水,倒也开放了几天,后来陆续有谢了的,花瓣儿飘落在床头的三屉桌上,小桃把这些花瓣儿一瓣瓣用镊子夹起,夹在她自己最喜爱的笔记本里,不时翻出来闻闻,瞧瞧。好在小哑巴时常来,一来就找小桃玩,帮小桃推车,扶小桃走路,王兴华夫妇俩早就知道小哑巴憨厚、可爱,看着这两个各有残疾的青年人在一起时那么默契、那么愉快,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
王兴华现在的处境是微妙而复杂的。就在昨天晚上,他自己本已拟好的一份辞职报告,可是自己又否定了——怎么能在正义需要伸张,一个无辜者需要保护的时候,溜之乎也呢?
宣传部刘部长关于必须让山月作出书面检查的意见,是由申英豪向王兴华传达的,这种做法本身就足能说明一点问题了。
王兴华是毫不胆怯的,他问申英豪:“这个决定是刘部长作出的呢?还是宣传部党组的决定?”
申英豪的回答也是巧妙的:“这里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呢?”
“有。如是刘部长个人的意见,可执行也可不执行,我们实行的是党委集体领导制。对于一个作者的作品,完全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完全可以批评,但,动不动让人作书面检查,取消别人的写作权利,那是‘文革’中的一套,我们难道应该重复吗?”
申英豪已经一改过去在王兴华面前的谦卑和服从了,“对于有明显错误倾向的作品,让作者作个检查,纠正过失,这也是一种爱护。”
“我不同意这种做法,你可向刘部长汇报;至于找山月谈话我不参加,你去找她谈。”王兴华拂袖而去了!
在大江大河里,看来十分平静的水面,然而,在下面却有着激湍的潜流,这潜流甚至能够毫不留情地置人于死地;生活中,也有许许多多类似的现象叫人费解;至于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的人,更不例外了。试想,当一个人被他的对手,一而再,再而三地恫吓、驱赶,直至逼到毫无退路的墙角里的时候,为了自卫,为了生存,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做得出来的。
申英豪偷偷地把山月的文章拿走的时候,山月曾十分恼怒。现在,申英豪自以为自己有了尚方宝剑,更加有恃无恐了。然而,山月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如同静卧在枪膛里的子弹一样,她那经过压缩了的火气,一经扣动,就一泻无余了。这一点,不能不大出申英豪的意料之外。
“我不认为我有任何的影射,我只是表达一种思念,一种情绪,这是属于我个人的。人与人之间是不一样的,正如你申副馆长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太多了,何必强求一致呢?”山月沉静而又果断地说。
“看不到自己缺点与错误的人,至少是不太虚心的,山月同志,你那文章里的没有阶级分析的人性论、人情味儿,你自己感觉不出来吗?”
“人情味儿有什么不好?兽性再装作虚心也是兽性,有时,狂态是天真可爱的。李白不狂吗?谢灵运不狂吗?再说虚心不虚心又何必大张旗鼓地检查呢?至于人性、人情,这倒确实是我所向往、我所追求的,多一点人情味的世界总是要美好一些的。”
“那么,你是拒绝检查了?”
“你可以这样理解。”
“我为你这样做的后果担心。”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灵魂上的肮脏,你行动上的卑鄙,你人格上的虚伪,还不值得想想吗?你怎么不担心有一天所有的外衣被剥下呢?你尽可以利用手段、踩着别人,通过嫉妒和扼杀的罪恶之路青云直上,但,这永远也改变不了你的本质——你是一个小人,一个奸诈的小人!”
申英豪被这一番痛斥弄得冷汗淋漓,还没有缓过气来,山月意余未尽:“这就是我的检查,请你汇报领赏去吧。什么后果也无所谓,我还有一个天荡山,你知道吗?”
申英豪低着头,走了。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实在不乏其例;他是整人的,却在人前低着头;他是挨整的,却在人前挺着胸。低头的,猥琐而险恶,还可以在另外一种场合抬起头;挺着胸的,光明而正大,可是在大大小小的阴谋的夹击和舆论的压力下,也能使这样的勇者、大者,不得不低头沉思。总而言之,在猥琐险恶与光明正大的较量中,有时前者往往得逞,后者往往败北,于是才有小人得势、大丈夫落难的自古以来总也发不完的感叹!感叹的虽然多,或是寄予同情,或是表述不平,或是同声相应,或是同气相求,但追根穷源的却鲜见。王兴华对山月说的一番话倒是频有见地的。
那是在申英豪找山月谈过话以后,宣传部又给天荡山日报打了电话,暂时不要发表山月的作品,一时弄得满城风雨、众说纷纭之际,王兴华告诉山月:“光明正大的人格是伟大的人格,光明正大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多有曲折,那只是因为它们的伟大;这样的事业、这样的人格的最后胜利,是毫无疑义的!”
曲折与磨难使山月变得更加坚定了,她的锋芒也终于显露出来了,她那目光中的光彩是更加可爱而逼人的了。在这种时候,她反而觉得不是无望的,而是有力量的,能给申英豪这样的人添一点不愉快,不也是一种愉快吗?
严大姐这几天笑得更欢了——“嘿、嘿”的笑声不时地从走廊上传来。谁说她是傻笑呢?一点也不傻。她分明感到这群艺馆今后是申英豪的天下,在上头申英豪也有靠山。过去,她的笑声时常从王兴华的办公室里飘出,现在又常常由申英豪的办公室里传来了。
“嘿、嘿嘿”,“嘿、嘿嘿”!
空气的污染何止是煤烟、汽车的噪音?
张大姐趁着送报纸的机会,偷偷地塞给山月一张小条子,一包巧克力。小条子上写道:
山月同志:
说真的,我不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你的文章我也看了的,只要你能发表作品,我就高兴。
你不要想不开。“治病救人”是我们党一贯的政策,不要硬顶,思想上提高认识,务务虚,写个检查就完了。
千万不要想不开。大姐家的门一直是为你开着的,这个星期天到我们家过,我给你包饺子吃。
山月看完纸条,张大姐正好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四目相遇,山月正在抹眼泪。
王兴华不慌不忙,他知道很多事情急也没有用,他也是这么告诉山月的,不要因为把自己的神经搞得太紧张而乱了方寸。
趁着海边的美好的夏天还没有最后过去,他常常带着小桃来散步,小哑巴天天在海边等着,现在小桃已经能很准确地理解小哑巴的手势了,真是奇怪得很。
王兴华远远地看见了郑大直。张玉萍挽着郑大直的胳膊,在海滩上踽踽而行。在天荡山市,张玉萍仿佛是第一次露面似的,引起了那么多人的关注,直到现在人们才知道:这便是郑市长的夫人。她虽是半老徐娘,风韵却还在,穿着清雅而大方,衣服的样式新颖而合体,满头黑发掺着几根银灰色的发丝,她与郑大直靠得那样近,就象情侣一般,路人投去的是敬重而赞叹的目光。
王兴华走过来,正好和郑大直撞了个面对面,“早晨好,郑市长!”
按照王兴华的脾气,要是郑大直还在当市长,小汽车开得飞一样,他是连头也不会回的。王兴华身上更多的是文人的清高和孤傲,在他看来,趋炎附势最令人作呕,因此,多少年来他总是辛辛苦苦又总是吃力不讨好。戴了二十年右派的帽子最后还落个思想右倾,这一辈子跟“右”干上了。
郑大直连忙伸出手来,“好!好!你也有闲情?”
张玉萍告诉郑大直,老王身后面那个腿有残疾的姑娘,是他的女儿,老王经常陪着孩子出来散步的。
“这大海是美啊!”郑大直感叹着。
“你觉得新鲜吗?”王兴华问。
“新鲜,真新鲜。这些年忙忙乱乱,明知道出门便是大海,就是没有到海边走一走。哎,别提了!”
郑大直感叹一番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山月还在你那儿吗?”
“在,让她写检查呢!”
“为什么?”
“为她发表的作品思想太右,宣传部刘部长发出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张玉萍愤愤不平,“老王,你知道这姑娘的身世吗?”
“不详细。只晓得是天荡山石竹村人,是祖父、祖母把她养大的,老人已先后亡故,父母的经历、身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总以为自己是个私生子,母亲是因为一场爱情的悲剧而生下她,又离开了她的。她聪明、正直,祖父是个很有文学修养的的人,她从小受家庭的熏陶,很有写作才干,而且一开始就显示了自己的个性,她总是在一种寻求的精神中组织素材,创造意境;而这种寻求又与她自己的经历、与她的母亲分不开的,因此会自然地流露出人情味,对真善美的追求、对假丑恶的憎恨。但有人说她是对生活咬牙切齿,就差没有给戴帽子了,有的人不整人自己就活不下去,这样的人还能四面逢源,被有的领导赏识,郑市长,你说怎么办才好?
郑大直怕人提起山月,又不时地想起山月,她那明亮而多少带点忧郁的眼神,不时会在头脑中闪过。山月的户口一直没有解决,是他给拖延了的,他也确实想促成山月与郑龙之间的婚事,但,郑龙在海边导演的那一场丑剧,直到昨天晚上才从张玉萍嘴里知道,他真是有点毛骨悚然了——这种事情如果让山月告发上去,那真是不堪设想的。现在山月的处境又那么糟糕,有心帮助却已经无能为力了。真是,一个失去权势的人,直到现在才明白有权有势的时候,能为子民百姓做一点好事,是多么的愉快;反之,则又是何等的遗憾。而人世间的多少遗憾是只能带进棺材的。
“我们能帮她做点什么呢?”郑大直求助似地问王兴华。
“我和她长谈过一次,无非是多一点艰难和挫折,那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我担心的不是她,而是我们有一些领导,什么时候才能不去听小报告,走到群众中间来!”
他们在海滩上走得很远了。
郑大直习惯地看了看表,叹了一口气。
他用不着再担心迟到,或者是会议开得太急,秘书一下子整理不出材料来。怎么打发这些时间呢?就靠手里这两个健身球?
“叮当,叮当!”……
郑大直又想起了电话机的铃声,有时一个上午二三十个电话,“那不是催命吗?”在那种心境下,这电话铃声真和救命车上的铃声差不多。他总是无可奈何地拿起耳机,官气十足地“嗯”一声,有时候耳机是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的,由张秘书再送到电话机上。自然,靠着电话机发号施令的时候,那也是神气十足的;在电话里有求于人的时候,声音也是温文尔雅的……现在,没有办公室了,电话声很少听见了,不知是清静呢?还是寂寞?不知是若有所失呢?还是若有所得?
“叮当,叮当!”……
健身球的撞击声取代了一切——生命要靠它延长,心脏要靠它健壮,筋骨要靠它活动;然而,即便阿Q活到现在,他也会明白这声音毕竟是一种提醒:去日已去,来日无多了。革命也革过了,假洋鬼子也骂过了,向吴妈求爱不成,小尼姑的脸蛋倒是摸过一回,最后的着落还是土谷祠,手指头上滑腻腻的,梦也是滑腻的……
一个浪头扑来,渗透在沙滩上的泡沫组成了一行字:生命在于运动。
他们面对着大海。
老人与海……
小哑巴和小桃眼看着王兴华他们远去,走了另外一条路。
对于小桃来说,在海滩上散步自然是格外愉快的,但,在沙滩要比在平地上挪动双拐困难多。然而,因为同样的原因,却不怕摔倒。一旦摔倒了,就干脆坐在沙滩上,画图啦,堆一个小丘丘啦;小哑巴就去海潮里拾贝壳啦,石花啦,螺号啦,一会儿就是一大堆,没地儿放就把上衣脱下,满满一包,往小桃面前一撒,“哗啦啦”直响,小桃自然高兴。就是看见小哑巴只穿个汗背心有点心疼,好好的一件衬衫,却染上了海里的各种颜色,小哑巴若无其事地把衣裳用左手一提,扶着小桃走上了归程。从海滩走上海滨公路,有一个坡度,以往总是由王兴华和小哑巴两个人扶着。眼下小哑巴却也有点犯难,一个人拖着、拽着,还不如抱到路上去。他做了个手势,小桃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哑巴把那一件弄脏了的衣服团成一团,往岸上扔过去,正好扔在手推车旁边。然后两手托起小桃,连人连拐抱在怀里向岸上走去。小桃平时很少活动,姑娘发育很丰满,小哑巴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又怕小桃不舒服,在手里调整了一下重心,轻轻一掂,小桃的胸口正好碰在小哑巴的胸口上,两个人心里都有一场轻微的震荡。小桃难为情了,把眼睛一闭,头一歪,这一歪不要紧又正好歪在小哑巴的怀里。小哑巴低头一看,这闭上眼睛的小桃,竟是那么好看,脸上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不时地抖动着,小嘴唇微微地张开着,雪白的牙齿间是粉红、细嫩的舌头……小哑巴觉得有些头晕,不敢再看了,紧走几步,把小桃放到座位上,小桃睁开眼,对着小哑巴一笑。
小哑巴这才算一块石头落地,有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小桃坐在车上玩着贝壳,有一只螺号里还留着一点青苔,她记得有一首诗说这是大海的耳朵,还有一个诗人写过,贝壳是大海的落叶。小桃觉得都挺有意思的,但,她更喜欢耳朵的想象——它们从大海的深处卷来,静静地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它们最喜欢听见的一定是孩子的欢笑,恋人的细语……
“恋人?”小桃好象第一次把“恋人”这个词和自己连在一起。我是恋人吗?我恋着谁呢?是的,他不会说话,可是他的眼睛能说话,他的心灵能说话。他能理解小桃的语言,小桃能听懂她的一切,他们两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那样默契,他抱起小桃的时候,小桃第一次感到了一个男子汉身上的气息……
路边山坡上的杂树林里,小鸟们正在高兴地叫着,有两只好看的蓝背鸟在他们面前一前一后地打了个圈,又飞回小树林去了。
小哑巴把手推车停在路旁,捡起几块有棱角的小石头,钻进树林去了。小哑巴身怀绝技,可惜老是不见“伯乐”来找,他从小顽皮,无人管教,看见别的小孩有弹弓,自己没有,便练起了抛石子,早抛夜抛,功夫不负苦练人,竟然一粒石子抛出去,“飕”的一声能在百步之内叫飞鸟落地。这几年在群艺馆看门打杂,不能撒野,手脚也早有点发痒,再加上他早有心捉个好看的小鸟给小桃玩,今天是机不可失了。
只见小哑巴屏息静气,向着鸟叫的方向轻轻地接近,一只蓝背鸟正好在十多米远的树枝上,背对着他,在那里翘尾巴。
这是个好机会,可以打背部,不会打死,稍稍吃点皮肉之苦,三两天便能养好的。正要挥手,身后就是一棵小树,施展不开;小哑巴又往前走两步,走得急了点,这满树林子的鸟哪个也没有动,偏偏这蓝背鸟却“扑”的一声,飞走了。
一只飞走,另一只却飞回来了,差不多的位置,也真是命中注定小哑巴要交好运,只见他甩出右手,往右耳根后摆动、划了个弧圈,就这样比划几下后,石子真如流星一般飞将出去,小鸟儿转眼间应声落地,小哑巴没命似地扑上去,两个手掌合成喇叭形,把个蓝背小鸟捧起便走。
小桃轻轻地把小鸟捧在胸前,吻着它的羽毛。
小桃的眼睛又闭上了,因为,在她眼前,生活的光斑是要比蓝背鸟的羽毛更加绚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