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初访天荡庵
第二天一早,山月早早地起床了。
刷锅洗碗的家务事山月是熟悉的,缸里的清冽冽的泉水是乡亲们前一天挑好了的,一个锅里熬绿豆汤,一个锅里烙馅儿饼,活儿还没有忙完,曙光已经爬上窗格子了。山蝉,山雀,蓝背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飞去,它们一定会觉得新鲜:这个小院里又有人了,是谁呢?
山月倚在门口,小鸟们叫得更欢了,“山月,你好!”
山月报以一笑。
那都是亲切的呀,连同推窗可见的迤逦的青山、山涧里传来的汩汩的流水声,连同在山谷间飘来飘去的淡淡的晨雾。这不,那湿漉漉的雾气竟一团一团地向着山月扑来了,山月伸出手去,抓回了几缕长长的思绪……
祖父与祖母总是一块儿起床的。祖母要操持家务,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她知道祖父的毛病——老人别无爱好,每天早起,必定得有一杯浓浓的清茶,茶叶少了不行,水不开不行,一只祖传的江苏宜兴出产的紫砂龙凤茶壶,因为老人常年不断的抚摸,已经油光锃亮了。他一边喝茶,一边吟诗,从屈原到李白,扶杜甫到苏东坡,都是祖父崇尚的人物。小时候的山月,坐在小板凳上,靠着祖父的腿,张大眼睛听,那声音至今不忘——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读完诗,祖父便带着山月出去散步。那是山月最高兴的时候,祖父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讲山会长高,会变成喷火的火山。祖父喜欢青竹,讲郑板桥画竹的故事,雅兴来时,祖父也会裁一条宣纸,自己磨好浓浓的墨,把文房四宝一字儿排开,站着,凝息片刻,用一支大大的羊毫蘸饱了墨,一手扶纸一手运笔,宣纸上会出现一根又粗又壮的竹子。山月不喜欢,“爷爷,这竹子太大了,就一根,我还想要根小的。”
祖父便操一支小楷笔,让老竹的竹根旁悄悄地生出一支新竹来……
“高兴吗?”
“高兴!”山月拍手了。
祖父沉吟片刻,又写了题跋:
老夫画竹乃余兴也,山野之人,于松竹之间得天地精灵,胸中历历是竹也。孙女山月谓老竹孤单,遂补上小竹,尺幅之内顿生竞秀之美,叹日:童子不可欺也!
还有一次,祖父画了两根老竹,前浓后淡,双双相依,两竹之间照例还是生出一支小竹,但,比先前那根要粗壮一点了,山月明白,“这就是我。”
那是为祖母生日画的,祖父又有题跋:
糟糠之妻,我所爱也,艰难时世四十载,新婚燕尔晃若眼前,粗茶淡饭,缝衣纳鞋,岁月流逝,不觉垂垂老矣!老亦不足惜,山月大矣。天地往复,万物争荣,终归大化也!
祖父写罢,打上两枚图章,长叹了一声。
这一声长叹,永远地留到了山月的记忆中。
此刻,山月闭上眼睛,只觉得祖母正在院子里走动,祖父正在厢房里品茶……
从东厢房里走出了陈峰,他独居一室,睡了个好觉。醒来后看着窗纸上竹影轻摇,想着昨晚山月的内心独白,也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人世间几乎找不出一个人,没有苦恼与烦愁。当初山月进城,只以为她是从山里一步登天,只知道她是个长得漂亮的姑娘,背后还戏称过她是“天荡山一枝花”,哪知山月心里有那么一大块心病!都说山月傲气,都说山月忧郁,又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痛苦呢?陈峰内省地想到,在他知道山月与郑龙有交往的消息后,是怒不可遏的,好象一个自己亲手雕塑的偶像,忽而在阵风中被打碎了一样。不仅愤怒而且痛苦,甚至想用砸石头的锤子砸自己的脑袋,那种冲动固然有自己对山月的感情所在,但,也有嫉妒,也有对山月的不理解。一个姑娘,想在那个陌生的城市立足,想报答救命之恩,这里至少是有可以谅解之处。陈峰自己,有户口而没有工作,山月呢?有工作而没有户口,真是应该同病相怜的。陈峰暗暗地下了狠心,从今以后一切坦然,不把山月当作是爱情的被追逐者,而只是一个可以理解、相互信任的朋友。
山月是对的。如果爱情离开了事业,那是爱不长久的;如果心灵深处空间太大,爱的激情是淡薄的;让一切,都自然地去发生和发展吧。
陈峰在夏草和毕磊的新房墙根下,故意地大声咳嗽。山月嗔怪了他一句:“干什么?”
陈峰耸耸肩膀,仍不罢休:“太阳晒屁股了!”
李岚从山月背后闪出来,不客气地给了陈峰一拳:“就你捣乱!”
夏草在屋里“吃吃”地笑,这个从来不软的姑娘,今天也只好认输了。
小桃睡得最香,外边这么闹腾,她居然还没有醒,竹妮也早早地赶来了,她是来陪小桃玩的,山月他们吃过早饭就上路了。
竹妮还带来了几根竹棍子,上山的人手一根,山月披竹笠,夏草和李岚都是戴的白色太阳帽,陈峰与毕磊分别负担水壶、食品的简单行装,他们排成一字儿上山了。
这山里也真奇妙,别说一山自有一山的景,就是拐个弯,也别有胜境的。从山月家的小院里出来,穿过枣林,上一个不算太陡的小坡,随着山路转到坡背后,又是一条上山路。这山坡的背后藏着一大片密密的竹林,屹立在坡上,粗壮而又挺拔,真有傲岸千古之态。生长在谷底的,只见竹叶重重,影影绰绰,仿佛是一片墨绿色的海洋。刚出门时天上无云,山里无风,及至到得这山坡之后,置身于竹林之中,便有了飒飒清风,竹叶在晃动中传递着春风,如同唱歌一般美妙。上山路就开拓在竹林之中。石级小道上,不时还有三两根尖尖的竹笋从石缝里挤将出来,举目望去,修竹夹道林立,都是和谐地相处着的。李岚靠在一根毛竹上,大声地嚷:“山月,叫你的乡亲帮我盖一间小屋,就在这竹林里,我不想走了!”
但,毕磊已经在前方大喊大叫了:“快来看杜鹃!”
原来这竹林之后,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坡地,造化钟灵,也真是天工不可比,这坡地上杂树丛生,都是一些矮小的灌木,比比皆是的是枝曲杆虬的杜鹃树。在南方,杜鹃花开得早,四月五月已是红遍山野了,山里和山外还不一样,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问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临近塞外的天荡山,因为气温的缘故,杜鹃便开得稍晚一些。
刚刚穿过满路的绿,眼前又是满坡的红。粉红,紫红,大红,还有粉白的,真是目不暇接,一切高傲而又有着爱美之心的人们,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青竹与花木面前,都会感到自己的渺小。
李岚风一样地走开了,很快消失在红绿丛中。陈峰与毕磊要赶过去,山月把他们拉住了:“让她去吧,她心里烦,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夏草从忘情的凝视中回头,对毕磊说:“毕磊,我嫁给你了,我再也不是姑娘了,你还不去摘一朵花给我?”
毕磊一拍手,“真是的,我马上去,摘三朵,一朵给你,山月、李岚一人一朵!”
“不行!先给我摘来,挂在我衣服上,再给她们摘,知道吗?我是你的妻子!笨蛋!”
她们都笑了!年轻人的笑声啊!诚实的笑声啊!
李岚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荆棘无所谓,杂草也无所谓,有路、没有路都无所谓。她想看见更多的花、更多的树、更多的草,她走到这个小坡最高处,回首间是被空谷流泉隔断的一处悬崖,这悬崖的边上是一棵杜鹃树,也许由于身临绝境,征八面来风中挣扎的缘故,这杜鹃树是瘦小而刚劲的,从岩石间扎下的根大部分裸露在外,如同芒刺的新枝与悬崖作平行状地伸向空间。别的花呢?一定被风吹落了——在芳香刚刚飘溢之际,甚至还在蓓蕾初开的时候,便因为风雨裹挟而跌落在深山里了。
可是,那一朵杜鹃在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坦然,笑得那么诚实。
是的,在生命没有终结之前,美的事物和美的心灵,总是有足够的理由微笑的。
这一种笑,如果送给强者,那是慰勉;如果送给弱者,那是激励;如果让嫉妒者看见了,那是一种回答——“我将要粉身碎骨,但,我是一朵花,我有过芬芳与色彩。你呢?你游移的目光,你丑恶的心灵,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腐朽了!”
李岚情不自禁地呜咽着,她的眼泪不仅是为那些失落的花朵凭吊,也是为自己已经逝去的岁月而洒落,从她眼泪模糊了的视线中渐显清晰的,是深邃的天空、广阔的山野,是杜鹃及各种草木,是尽情地显示着各自美的自然万物,这种美是那样地超凡脱俗,并不为红尘所吸引,也不管有没有人、有多少人来顶礼膜拜。也许,在这种草木的心灵中,她们只是认为自己是山野的女儿,她们的执著源于真诚,她们的爱恋来自泥土,她们无私的开放及凋谢,都属于整个天空和大地的,因而既无大喜也无大悲。尽管她们知道:美,从来都是面临着灾难的。
山月她们找来了。
夏草胸前挂着一朵紫红色的花,“李岚!”
李岚一把拖住夏草,“你真美!”
夏草擦了擦李岚眼角的泪水,“岚姐,我们远看着你背影的时候,真是妙极了,还有你的披肩发,风一吹,越乱越好看。”
“我老了吧?”
“不!没有,真的,岚姐。山月看着你,还随口念了一首诗,山月你来朗诵。”
山月附在李岚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之后,李岚的情绪好一点了,大伙儿都坐在草地上。
山月站着,轻声地朗诵道:
《背影,给我的岚姐》
因为你面对着悬崖,所以我只能看到你的背影。
假如我是悬崖上的红杜鹃,我要把微笑送给你的心灵。
假如我是对面山林中的小鸟,我的翅膀将要随着你远行。
人生走到了悬崖顶上,奇迹都在绝望时产生,真的,岚姐,我要站在你身旁,听那杜鹃啼血的歌声……
正是这没有路的地方,我听见,生活在召唤我们!
大伙儿齐声叫好,有点“疯了”的毕磊提议,每人在草地上翻个跟头,以示庆贺!
天荡庵就在眼前了。
虽说小时候的山月曾经来过,毕竟斗转星移多少年了。从半路上远望这天荡庵,还真有点险象环生的味道,不懂一点兵家常识的人是不会找到这块宝地的。天荡庵下双峰夹峙,两边的山峰如削,险峻无比。上庵下庵只有一条路,左傍危壁,右是深崖,夹峙的双峰在山势逶迤中渐渐合拢,那便是天荡庵的所在。拾级而上,阴风惨惨,毛骨悚然,往那深崖一望,是无边无际的竹梢、松枝,溪水翻着白色的浪花拍石而过。
天荡庵不算大,经楼已经残旧不堪,歪斜的柱子支着一根很粗的毛竹。正殿有韦陀殿、大雄宝殿,是四面斜坡,中有正脊和四条斜脊的四阿式建筑,屋脊上是粗糙的雕花青砖。殿后有一座不算太高的密檐塔,塔中有须弥座,塔上有几只乌鸦在叫,蔷草摇摇晃晃地盖满了塔顶。
山门虚掩着,山月轻敲几下,无人答应,便推门而上。殿上难说是金碧辉煌,那些泥塑金身大多已开始剥落,如果不是山势险峻,“文革”中,这座庵也早已不复存在了。但,如今殿顶上没有灰尘,青砖地上也是干干净净的,连门窗都擦拭得明明亮亮,可算是百废俱兴的好兆头,也是出家人的一片苦心。
佛像前的香炉里,几支高香刚刚燃了一半,虽然算不上香烟缭绕,也总算烟火不断。山月就是在这里跟着祖母跪拜过的,十多年真是弹指一挥间,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走进这样的殿堂,看着那些或是和善或是凶狠的塑像,便会沉静下来,有点陌生,有点胆怯,仿佛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正在人们不敢说话的当儿,从殿后走出来一个尼姑,那是静修吗?不对,只见她眉清目秀十八九岁的样子。对了,昨晚上竹妮说,有一个关外来的姑娘,为着逃避父母的包办婚姻,在这里削发为尼,作了静修的徒弟,法号静真,想必就是她了。
小尼姑合掌低首,轻声道:“施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山月不知怎么回答好,好象在小说里看见过,应称为长老或师父,便答道:“小师父,我们是专程从天荡山市来访问静修老师父的。”
小尼姑一声:“阿弥陀佛,师父今早下山云游去了!”
“不知云游何处?”
“出家人四海为家。”
“不知什么时候归来?”
“少者半天,傍晚即归,多者三月,秋日方回。”
“那么我们能与小师父谈谈吗?”
“谈什么呢?”
“比如,你是怎么出家的?”
“尘海渺茫,何必回首?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六根清静,只有经卷在胸。”
静真说罢,跪在蒲团上,念起了佛经;炉香乍燕。
法界蒙薰。
诸佛海会悉遥闲。
随处结祥云。
诚意方殷。
诸佛现全身……
这佛经无疑是逐客令了,山月他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到山门外一商议,觉得静修或许真地外出了,或许故意闭门不见,还是找个僻静处先等着,吃一点东西,喝几口水再说。
陈峰与毕磊要“下山打虎”去了——到这天荡庵附近转一转,或许还能把老尼姑截住也说不定;夏草、李岚和山月便在路边上坐着小憩谈天。
时近中午,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出出进进,都是由静真送出山门,却不见静修的身影。
太阳晒得越来越厉害了,夏草靠在竹子上打盹,李岚十分夸张地扮了个鬼脸后,摘下自己的太阳帽盖在她的脸上,山月正要对李岚的“不怀好意”说点什么话,却又看见静真把山门轻手轻脚地打开,往山月这边望了一眼,随后轻轻地把门掩上了。山月与李岚都有点儿绝处逢生的高兴,说不定是静修让小尼姑来看看动静的,那就以诚相待吧!尽管太阳照在身上也不敢挪窝,唯恐挪了以后,静真再开门时看不见。不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静真又探头一回,自此之后,过一会儿静真便要打开山门看看,只是这山门越开越小,到后来竟是打开一点点,从门缝里往外瞧了一眼,发现山月她们还在。
山月她们又推开了山门。
静真正在往香炉里插香。
山月轻声问道:“小师父,不知老师父回来没有?”
静真不语。转过身,只往里院走去。片刻之后,静修出来了:“施主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山月细看那静修,老得多了,也许是山里生活清苦吧,也许是“文革”时被冲得到处流浪的结果。总之,她那么瘦弱,一身黑色的布袍,虽是干净利索,却也有了不少补衲处,只是眉眼依旧,目不斜视,斯文秀气。
山月上前一步,“师父,你还认得我吗?”
静修凝目淡笑,摇摇头,“自从循入空门,人间事早已付之云烟,什么也记不得了。”
“文革,前,你到石竹村去过的,还到我们家,那时,我还小,躲在祖父的身后。”
静修闭目,“昨日之日不可留,出家人化千家缘,饮万户水,只知积善积德,其余概不留心。”
静修的话里句句都为了“关门”,这倒使山月觉出了一点蹊跷,便言归正传了。“我们是天荡山市群艺馆的,久仰师父大名,特来拜访。”
“倘是烧香还愿,请到正殿;倘是求签问卜,请到东配殿;小庵只有我们师徒二人,道场佛事已经不能应允了,请施主见凉,善哉!”静修转身要走。
山月越是细细观察面前这位老尼姑,越发觉她善良可亲,可是为什么今天句句托辞,滴水不漏呢?
山月细想之下,还是迂回一下的好,“师父,我们等了你半天,觉得渴了,能不能给点水喝?”
静修这才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山月,随即立刻合上眼皮,“静真,西配殿备茶,备点心。”
山月她们跟着静修走进了西配殿的一间小屋里。这小屋只有一张破旧而干净的木桌,几个树墩权当凳子,四壁空空,只有北壁有佛像一帧贴在墙上。
静真沏的茶,香气扑鼻,点心是玉米面窝窝头,并杂有野菜、饭豆。静修一伸手:“请用茶水,庵里只有这种饭食,可以吃饱的,施主们也好早早赶路。”
夏草早憋不住了:“师父,你一年到头就吃这个吗?”
静修先是含笑不语,继而答道:“五谷杂粮,生命之根,出家人修行,心平为本。”
“师父是哪一年出家的呢?”
静修一皱眉,“生在红尘俗世,还原佛门圣地,只知潜心修行,普度众生。”
“那么你为什么要出家呢?”夏草愈问愈笨了,李岚和山月干着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本佛门中人,诸佛招手,岂能不来?”
山月她们无言可答,便起身告辞。静修却挽留了,“下山路远,请喝水用茶点,不成敬意,望勿见笑!”
临别时,山月说:“师父,我想再来看你,不知可以吗?”
静修看了一眼山月,踌躇了一会,“施主光临小庵,不胜荣幸,只是山高路远,多所不便,出家人又时常云游四海,恐无缘再见。万望施主行前,烧高香一炷,愿菩萨保佑你们,阿弥陀佛!”
静修一直把她们送出山门,指点下山的路,然后一个合掌,“山路崎岖,多多保重!”
静修转身走了,山门关上了。
片刻后,经楼里钟声传来,那是静修亲自敲响的吗?那是一种殷殷的祝愿和送行吗?
陈峰与毕磊一直在庙门外等着,“见到那老尼姑了吗?”
“见到了。”
“她说什么传奇了吗?”
李岚学着静修的样,“出家之人,昨日之日不可留……”
“那不是官腔吗?”
“不!是佛腔!”
山月沉默不语。她总觉得,静修闭上眼睛,并不是因为不想看见什么,而是不忍看见什么。这便愈是增加了山月的好奇心——静修一定有难言之隐。再想到这些修行之人,连个蚂蚁都不能踩死的,自然格外小心谨慎,这当然不象采访有些劳动模范那样头头是道,口若悬河。至于究竟怎样才能与静修接近,也实在是个难题,看来,此行只好空手而归了。
李岚若有所思地说:“这个老尼姑,年轻时是很漂亮的。”
夏草忽然灵机一动,“毕磊要是欺负我,我就到这儿当尼姑!”
毕磊有些故作惊讶地看了看夏草,“你来当尼姑?我就在里边当和尚!”
这些年轻人虽然在佛像前也有敬畏之感,但,他们实在不是佛门子弟。在经历了对他们来说还是十分暂短的、人生路上的各种考验之后,他们还是要走下去,寻找自己的事业,也寻哉欢乐和痛苦,静修的“山路崎岖,多多保重”,可谓言简意赅了!
山月的心里更沉重一些。
总算见到静修了,她却闭口不谈自己的生平,再加上夏草一插嘴,连天荡庵的历史也不好问了。察言观色中,山月感到,静修谈吐不凡,同时又守口如瓶,看来她实在是不想因为禁锢日久而变得麻木的心灵,重新活跃起来。能不能说,每一个出家人都有一段辛酸的历史和传奇呢?
在下山这行人中山月走在最后。
她怎么也驱散不开静修微微张目时出现的忧郁而苦楚的眼神,这种眼神曾经照耀过一个小姑娘,使她不时地想起这热闹的世界上,还有一种孤寂而善良的人;如今,这个小姑娘长大了,虔诚地来到她的面前,她却装作不认识了……
据说,出家人都是那么怪的。
时近傍晚,正在西下的太阳不满于大山的阻挡,而把一束束金色的光线从山谷间、松林间、竹叶间穿射而过。这山里依然是光彩夺目的,但从峡谷里吹来的风,却有了一点凉意,山月禁不住一阵轻轻的战栗,抬眼望,这里算是个险要的去处!
那古时候的江湖好汉自然要来安营扎寨的,也许谁也猜想不出,文静的山月在遐想中总觉得这种近于流浪的生活是有意思的,并且自由自在,充满着浪漫气息。时代不同了,科学和文明在不断地创造奇迹,人类也在不断地疏远着自然,就连科学和迷信有时也是难分难解的。
大自然,多么坦荡的大自然!
这重重叠叠的深山,这白云深处的人家,对山月来说,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出了一趟山、进了一趟城,认识了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人,山月与天荡山的距离不是远了,而是近了。
说真的,她是那样地怀恋着山里的岁月,山民的淳厚;然而,她还是要离开这大山,为着一种几乎是无望的寻觅……
一支五个人的队伍,因为各有心思,下山的时候也已经七零八落了。毕磊和夏草钻进了不知哪一片竹林,两个人大约在竹子间玩捉迷藏,夏草“咯咯咯”的笑声,给傍晚时寂静的山谷增添了不少乐趣;陈峰和李岚走走停停,在等着山月,他们不忍去打搅心事重重的山月。李岚还后悔自己没有在天荡庵给山月求个签。
等山月走到后,李岚放开嗓门叫着:“夏草,快出来,要不我们来抓俘虏了!”
夏草真是个调皮鬼,“要抓便抓,要砍便砍,头可断,血可流,青青的竹林不能丢!”
山月他们走了,李岚说:“别管他们,会跟上来的。”
果真,走出一程路后,夏草正和毕磊偎依着慢慢地走来了。
竹妮和小桃正等候在院子外,院子里丰盛的晚餐已经摆好——山鸡、山蛙、猴头、木耳、笋丝等各种山珍,喷发出诱人的芳香。这一顿晚餐可谓是百家宴了——石竹村的家家户户都把自己家里最好的食物不约而同地送来了。按照山里的风俗,凡是喜庆婚宴,大菜——如鸡、鸭、鱼等必须成双作对,饭桌上的鸡便有两对:家养的公鸡、母亲一对;山里的飞禽山鸡一对。有经验的山民根据羽毛便可分出雌雄,这是村里有名的“神枪王二”一早进山,转悠了大半天才猎获的。他生擒一只雌的,就是见不到雄的,翻山越岭走出二十多里远,才如愿以偿。小桃喜欢山鸡的羽毛,全收起来了,说回家后编个花环,好给山月姐姐结婚时戴。
天荡山人喝的酒也别有讲究。什么茅台、五粮液、西凤、汾酒对他们都没有吸引力。他们只喝自己酿的两种酒,一种是葡萄酿的香蜜酒,说是香蜜,却有点儿酸,天荡山里的葡萄是野生的,生长快,结实也多,一串挨着一串,就是粒儿小,甜酸掺半,山民就偏爱这个酸味儿。另一种酒也称白酒,是用自家种的白米加上发酵药酿制而成的。这种酒亦称水酒,酒性很淡,味甘如饴,倘是夏天,可作饮料,男女老少都用大碗喝,倘是冬天,则烫热了喝,滚烫烫的,越热越香,芬芳四溢,但,烫过以后甜味略减,酒的气质要显得“老”一点。喝酒时不兴猜拳行令,而是说古论今,嬉笑怒骂,也有青年人打情骂俏的,在昏暗的灯光下,男女挤在一起,做点儿亲热的小动作也容易。如是夏天,则置酒宴于场院,在星光月色下海喝,海吃,海聊,直至尽兴而散。
这一天的晚饭算是石竹村人正式为山月接风,又是毕磊和夏草的婚宴,所以格外隆重了。山野粗犷,山民的心却是极细腻的。为了让毕磊和夏草真地感到如在家里一般,还推选了两对老人,作为双方的长者,男女傧相除山月、李岚、陈峰充当外,石竹村里也挑了一个漂亮女孩、一个英俊后生一起担当。
按照山里的风俗,女方必须由男方来接,夏草打扮完毕,便饿着肚皮先到了村东头的王大娘家,“神枪王二”鸣枪三响,接亲的队伍出动了,开路的是两盏刚扎的大红灯笼,鞭炮一路放过去,爆竹不时地在天上炸响,夏草一见这阵势,一头扑在王大娘的怀里哭了。她原想嘻嘻哈哈就过去了,还准备山里人开一些粗俗的玩笑。哪知道在陌生的山沟里真地做起了新娘。王大娘素来心疼孩子,见夏草扑在怀里,不禁想起了自己先后嫁出去的三个姑娘,竟泪水涟涟地说:“四妮,走吧,别忘了常回家看娘!”
这一幕真做的假戏,可把别人都做傻了,人间最深、最重、最甜的温情,在这山间里一点不缺,甚至更加丰富,更加深厚。
然后是毕磊拜见“老泰山”,再把夏草领走。山里人怕羞,都是一前一后地挨着,夏草却大大方方地挽起了毕磊的胳膊,看热闹的孩子们一阵轰笑。到了山月家,充当毕磊长者的李大爷、李大娘已满面春风坐在屋中了。夏草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爸爸”、“妈妈”。然后在鞭炮声中众人入席,举杯畅饮。
自然,山里人也是大开眼界的。他们以往见到的新娘、新郎“吃花烛”总是一点一点地夹着吃,吃得越少、越文静越有规矩。夏草哪知这些?只是觉得好吃,便大口大口地吞,大爷、大娘们乐得拍手打掌地合不上嘴。
不仅如此,酒至半酣,山里人也学城市人的时髦,让夏草谈谈恋爱经过。夏草讲了,卖冰棍,拍照,反锁在小屋里,差点儿跟一个演员好上,全讲了,带头鼓掌的是毕磊。
然后是夏草的独唱。
独唱之后是一定要夏草与毕磊二重唱,毕磊实在唱不了,学了几声狗叫才作罢。
最后一个节目是舞会,带来的录音机一放音乐,夏草与毕磊、李岚和陈峰便跳起了四步交谊舞。山里青年也有跃跃欲试的,山月他们便一人带一个地教,无非是“一、二、三、四”,“转”,很快就学会了,舞会开得好不热闹。
当山月与陈峰作伴跳的时候,音乐已换成了快四步,不知道什么样的鬼使神差,其余的舞伴竞统统下场了,场上只剩下山月和陈峰,山里人最喜欢的,自然还是山月,看看她轻盈的舞步,便觉得高兴。她与陈峰跳得那样默契,月光在不时地相撞中含着脉脉的情意。山月只觉得陈峰先是轻轻地握着她的那一只手,后来,忽然握得更紧了,但,顷刻又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