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走到山里去
在山月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增添了一张写着绢秀的毛笔字的白纸,那是纪伯伦的一段话:
工作是眼能看见的爱。倘若你不是欢乐地却厌恶地工作,那还不如撇下工作坐在大殿的门边,去乞求那些欢乐地工作的人的周济。
倘若你无精打采地烤着面包,你烤成的面包是苦的,只能救半个人的饥饿。
你若是哀怨地压榨着葡萄酒,你的哀怨在酒里洒下了毒液。
倘若你能象天使一般地唱,却不爱唱,那你就把人们能听到白天和黑夜的声音的耳朵都塞住了。
山月愉快地工作着。
《天荡山传奇》,这一部有三十万字的通俗文学作品,是王兴华惨淡经营了五年之久,由十多个业余作者分头写成的。
为了让山月能熟悉更多的资料,了解天荡山的历史,王兴华特地让山月作最后一次的修改、润色和编辑工作。
山月是天荡山的人,对书里的风土人情自然是熟悉的,但,这书稿中展现的天荡山久远的历史、传奇般的人物、美好的故事,却是陌生而新鲜的。山月向王兴华提出,书中天荡庵一章还可以作些采访、补充;现在的稿子里详细地记述了天荡庵的起始,中间三次被毁、三次重修庙宇、金身的过程。但,对于现在庵中唯一的静修尼姑却是一笔带过了。山月自告奋勇,愿意回一次山,和静修一起生活几天,看看能不能得到一点可写的材料,王兴华同意了。
枣花已经开过了吧?
天荡山是枣树的世界——一到春末,这小小的枣花,会散发出那么浓重的香气,飘来飘去,这香味刚断,小小的枣粒就长出来了,收获的时候,又是满山的芬芳,叫人甜得嗓子眼里直痒痒。山月的家,就在一片竹林、一片枣林的包围中,和天荡山大多数的山民一样,门前是枣,门后是竹;所不同的只是,祖父为着让小时候的山月高兴,在枣林边上又多栽了十几棵红桃,花事最忙的时候,红白相映,蜂蝶飞奔,现在想来颇有点桃花源的味道。
那几间石头垒成的房子,已经关闭很久了。这一个春天和夏天,瓦楞上会长出新的野草吗?石填的地基旁会开出新的野花吗?山月离去的时候,早早地把鸡冠花的种子撒到了墙根下,这是生命力极强的花种,早春料峭的寒流该不会全部地把它们冻僵吧?那末,现在也应该是花朵盛开的时候了,那么大、色彩那么丰富的鸡冠花!竹妮也真该死,光顾着出嫁,很久不来信了,就是写信也越写越短,但,盼着她回一次山,看一看四邻八舍,却是每信必提的。真怪,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出嫁,还没有出嫁大半个心就先已嫁出去了。
山月想起了李岚的建议,也希望毕磊、夏草、陈峰一起去。夏草已经拍完电影了,也确实感到了毕磊还不是她最理想的爱人,她自己又实在说不清最理想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与她搭挡的男主角是很有吸引力的,高高的身材,1米80,风度潇洒,耸耸肩膀的时候必定是有妙语吐出,的时候。那一次在悬崖上的拥抱与接吻也实在难忘,然而他是有女朋友的,也在电影学院读书,在拍完电影的前几天还特地赶来在海边相会。夏草十分感慨了;第三者好当,第二者难当!或者说夏草更加喜爱的是他的才华,夏草讨厌毕磊,把她弄得几乎下不了台,而世界上的事情又是那么微妙,恰恰是男主角的一句讨厌毕磊的话,使夏草猛醒了。那是他女朋友要来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在海边散步,他的手里捏着女朋友拍来的电报,好象是随便聊天,也好象是有点摊牌的样子,这个局面结束得很快。
男主角对夏草说:“你总不能找这么一个个体户,你想当大演员吗?大演员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将会影响到她日后成名时的机遇和声誉。”
夏草猛然明白,他谈的不是爱情,不是心灵中最神秘、最奇妙的那一部分,两个人,原来是离得很远的,“我就找他了,祝你们幸福!”
夏草又是一次闪电式的动作。
他们客客气气地分手了,一切都没有开始,一切都没有损害,他们只是走自己的路而已。
她把她的想法和做法告诉了导演。导演——这个严格地要求她、甚至苛求她的严师说:“你是有希望的,你要自重。第三者好当,也许是的,但正因为好当,价值也就可怜;第二者难当,唯其难字,才有意思。我希望你生活上是普普通通的,舞台上是光彩夺目的。”
夏草一阵敲门,毕磊以为她又要来发布什么宣言了。
“我不走了,你也别反锁了,我们结婚!”
毕磊有点出乎意料。自从上次“反锁”事件后,毕磊曾有过痛苦的反省,但,他没有表白而只是在行动上有了表示:他不再在摄影棚旁边当“钉子户”了,他搬得远远的,他也觉得锁在保险箱里的爱情或爱人,都会窒息的;他埋头于自己的事业——他也有自己的事业——决心筹建一个彩色扩印公司——他把关于旅行结婚摄遍天下美景的想法先放在一边了,这样的结果是,夏草渐渐地又回来了。
“你再考虑考虑。”毕磊认真地说。
“考虑过很久了,我爱你的时候,决不爱别人;我要有了另外的爱,一定告诉你。当我们大家都觉得累了,是负担了,就分手,怎么样?”夏草说。
“同意!好合好散。”
“你真好!”夏草搂住毕磊的脖子,一个甜甜的亲吻,“傻瓜,电影已经拍完了,该放心了吧?”
“OK!”毕磊一蹦三尺高,“我去买菜,今晚上请山月他们来喝酒!”
山月正在给陈峰写信,山月现在才体会到,有时候,写信是要比写文章还难。
她是多么喜欢夏草,还有李岚。李岚的婚姻从头至尾都是错误的,山月每每想起,便会连觉都睡不着。痛苦和失误虽说给李岚带来了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变化,代价也太大了!她不知李岚将怎样从泥潭中拔出来,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李岚已有打算了。离婚?那是难上加难的,要经过无数次的吵闹,挥动拳头,砸玻璃,摔家俱,离成离不成,都已人财两空了。李岚经受得住这样的折腾吗?山月更不希望夏草与毕磊也闹得风风雨雨,夏草是任性的,她漂亮而又诚实,但,山月知道她的情绪波动大,好激动,属于典型的艺术型;而毕磊却一门心思想当实业家,毫不掩饰地想多挣一点钱,她常说:“哥们穷苦了,这后门、路子也不想了,国营、全民的牌子没咱们的份,就不能自己闯一条路?养活自己,造福社会,不偷、不抢、不倒卖、不偷税不就行了吗?”
毕磊所走的也是一条路,都在那里挖空心思想文章、找灵感,找不到怎么办?偏偏不是这块料怎么办?山月希望他们和好,又怕他们以后再闹翻,这个年头,谁不希望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呢?
山月也不是光为别人着想的人,就说眼下给陈峰写信,心绪也是错综复杂的。在一个小城市里,骑车十分钟便可以找到,山月何尝不想去看看他呢?谈谈艺术,听听音乐,看看他的雕塑,那也是一种享受。然而,山月又想写信,可以说得充分一些,也可以从容一些。真地拿起笔来,却又不知从何写起了。那是因为什么呢?山月自己思索了一番,如是应酬,三五行便可以完成;如是大胆的爱,那也有满腹的柔肠可以倾诉;如不是爱,一句话就行了。一切都因为山月的心里充满着矛盾——她想爱而又怕爱——她还有一些心灵深处的遐想、隐痛没有告诉陈峰——她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她终于没有写成这封信。当毕磊住处的聚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大家等候李岚的时候,她轻轻地告诉陈峰:“我看了你的信,真好!”还没等陈峰答话,山月又说道,“我想给你写封回信,却不知道怎么写才好。”
“那你慢慢写吧。”陈峰不慌不忙,也许他脱口之后又觉得这句话太冷淡了,怕引起山月的误会,又补充道:“我给你写信,只是想倾诉一点什么,我永远只是倾诉,而不会写情书的,我想了解你的忧郁,并且能为你做点什么,然后才是别的。”
山月告诉毕磊,她要去天荡山,希望他也去,夏草他们都去,到那里,地会讲很多的事情,在清澈的山泉旁,她要敞开自己包裹了很久的心灵,毕磊欣然同意了。
李岚晚到了一个小时,她以为是庆贺夏草拍片完毕,所以满街乱转,采购了一大堆烧鸡、香肠之类的美味;她一直在心里为自己曾经嫉妒和不了解夏草而自责——尤其在她自己遇到痛苦而又得到夏草和山月的友情的时候。她总算知道了,疯疯癫癫的夏草,心里一直明明白白的,而冷冷冰冰的山月,其实就跟一团火一样。她曾经想借以依靠的申英豪——她的丈夫,现在却跟陌生人一样,为此,她连夏草被反锁在屋里也羡慕过,“那也是爱呀!”
夏草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鱼香肉丝——海边的人,即便在夏天也不怕辣,也喜欢吃热菜。夏草稍稍地打扮了一下,格外引人注目的是胸前别着的那一朵蓓蕾初开的月季花苞。
“这是怎么啦?夏草。”李岚问。
“毕磊刚刚在路上偷折的这朵花,我们一切都来不及准备,你们凑合着把我当做新娘子吧!”
毕磊喜气洋洋地宣布:“夏草今儿下午说了,她不走了,我也不用反锁了,今晚是试喝喜酒!”
李岚不放过这个机会,“那你们今晚上还得试婚了?”
“试就试,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夏草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
满屋子的笑声和掌声!
山月的脸上有了一圈红晕,陈峰瞧着,心里不觉一动,“她喝了酒后,更美。”
夏草被捉弄够了,该她报复了,她举起杯,“山月,你说你是怎么回事儿?老让陈峰偷偷地瞧着,我都觉得寒碜!”
山月看着夏草,看着一颗敞开的、热情的心,“我也会有爱的,我甚至觉得是有人在爱着我,除此以外,我还有更深的另一种爱要告诉你们,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天荡山,在我家的小院里,在那一片枣树林里,那里是埋藏着很多秘密的地方,你们耐心等待吧!不要很久了。”
就在喝酒的时候,夏草与毕磊决定,到天荡天去度蜜月。
大概是做生意养成的习惯吧,毕磊在这一伙年轻人中间,要算更精细一点,想事也想得周到。他建议带小桃一块儿去,让她看看天荡山,看看她父亲放过羊的地方。山月高兴得把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毕磊,就为了这个建议,我要把你们的新房布置得更加舒服一些!”
当天晚上,当朋友们都走了,只剩下毕磊一个人时,他又开始摆弄自己的自行车,设计着车后座的改装。这一行人的行李、杂物都归他负责。其余人,轮换着推小桃的手推车。好在从天荡山市进山只二十里地,到石竹村已有修好的盘山公路,预计凌晨四时出发,九、十点钟也就到了。山月已给竹妮写了信,竹妮的身边就有山月家的钥匙,请竹妮代为打开门窗先通通风,布置一间新房,山月故意不写是不是自己回家结婚,想让乡亲们好好地猜一猜。山月特地告诉竹妮,同来的还有一个可爱的小朋友小桃,她双脚不能行走,从小就向往着大山,过几天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八月的早晨,四点多一点,天已经很亮了。
盛夏,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仿佛连时间也是如此,早早地显示自己运行的轨迹——经过暂短的夜晚之后,树叶和草叶是湿润的,海滩上有几个拾海者在寻寻觅觅,不时弯腰拾取一些贝壳或海带、海菜。大海经过一夜的奔腾、咆哮,此刻是宁静的,漫上海滩的浪涛,也真有点儿闲庭信步的味儿。
山月他们上路了。
毕磊骑车先行,李岚推着小桃,山月、陈峰、夏草在路边给小桃摘了一大把野丁香和野蔷薇,紫色的、绛红色的、桔黄的,美极了!野蔷薇的花枝上有很多的小刺儿,一把抓住花束的小桃痛得直咧嘴,咧完嘴还是高兴地笑出了声,笑声在宁静的海滨传得很远、很远。
东方的一层一层、一条一条的横云渐次被烧化了,金箭似的朝霞从支离破碎的云缝中猝不及防地出现,并且很快形成了万箭齐发的雄伟气势,天边被烧红了,黎明被染红了,就连霞光下的小花寸草、青枝绿叶,也都在闪闪发光。
天荡山已经赫然在目。
毕磊在山下的一个凉亭里摆好了茶水、汽水,点心、茶鸡蛋。
山月在给小桃指指点点。
但,那大山也实在是个谜。人还没有进山,雾气却先已缠来绕去,只让你觉得高大、威严。密密层层的树林、毛竹和小草把大山覆盖着,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倒象是一条飘飘欲去的绸带,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绿色与茫茫雾气之中。
待到进得山中,又是一番天地,当山与山的间隔出现,高与矮的比较分明,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才是一幅立体的长卷画幅。那逶迤而去的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峰峦,会使人想起中国古代有条龙,倘若正好有满山满谷的松涛传来,则又好比是一种迷人的节奏,是关于民族和乡土的交响诗,是万里长城狂想曲。
初见大山,最好先把脖子仰着看远处,山与天相接,云与树重叠,眼花缭乱后再看眼前,这大山就会变得具体、细小而更加迷人。所以山里人总说,既要抬头看山,又要低头看山。
石头是各种各样的。有巨石,有乱石,有一层层早已被风风雨雨的手术刀解剖过的风化石,也有形状奇异而尽得传神之妙的怪石。
“那不是猴子吗?”
“那不是天鹅吗?”
“那不是老头儿吗?”
“那不是小山羊吗?”
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那一条已在汩汩流淌的山泉最让小桃高兴了!那么清净,那么绵长,水下的卵石是光亮的,流水缓慢却潺潺有声,从山的更深处飘来的几朵野花一路跟着泉水流去,泉边的小草鲜嫩得象要把那绿色一滴一滴地消下似的。
山月、李岚把小桃从手推车上扶下,小桃要拄着双拐走过去,结果硬是让山月他们抬到了山泉旁,坐在一块光溜溜的石头上,把脚往泉水里一放,全身都会冒凉气,心里不知有多畅快,小桃高兴地喊着:“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山月他们一个个趴在泉边洗脸喝水,水是甜津津的。只有李岚坐着,望着泉水中自己的倒影,悄悄地擦了擦自以为别人没有发现的眼泪。
山月是细心人,赶紧抱住她的肩,“李岚,你怎么啦?”
“我好象现在才真正地懂得什么叫如水年华了,山月,我高兴才哭的,明白的时候也会有苦楚,那要比糊里糊涂的欢乐不知甜蜜多少倍!”李岚说。
山月把脸贴近了李岚,“真的,真是这样的。生命充实的时候,思想和才能以及灵感都会冒出火花;否则,在空空的灵魂里,装得下的只是抱怨和不平!”
山月的话使李岚更有些激动了,“我真想能有脱胎换骨的一天!”
小溪那一边的几株古柏上,飞来了一对山喜鹊,翅膀黑得发亮,肚皮是雪一样的白,喜鹊“喳喳喳”地叫着,很快,别的鸟儿的各种歌声也加入了这山野上的多声部合唱。小桃打起了指挥的拍子,还对夏草说:“这一对喜鹊是为你和毕磊哥哥专门飞来的。”
夏草睁大眼睛潜心地听着这歌声,轻轻地、轻轻地为小桃唱起了《红莓花儿开》。
夏草与李岚还有一个保留节目,是她们的拿手好戏。由夏草扮董永,由李岚扮天仙,男女声二重唱黄梅戏《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笑颜开……
人们啊,稍稍地离开了闹市与纷争的人们啊,在这寂寥的山野,在这鸟儿和虫子的故乡,在这绿色与山泉的世界中,纷纷感到了心灵的愉悦,疲惫的解脱;向着自然哪怕是迈出一步,也就是向着真、善、美接近了一步;在这里,在这一群人中间,倾轧与争夺是没有市场的,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们是一群刚刚出生的孩子。
李岚感叹了:“真会成仙的!那些在山里修炼的人,多么清静!”
山月心头一动,“可是,生活也有它迷人之处。”
“是的,我们不能都去当尼姑,可是敢去当尼姑的人,她的心往往是破碎以后才变得坚强起来的,哪怕这是有些变异了的坚强。”李岚喃喃地自语着。
毕磊提醒大家,该走了,还有一段路程的坡度要更陡一些。
小桃恋恋不舍地坐上了手推车。
手推车越推越沉了,必须由两个人推,山月与陈峰搭挡,与李岚和夏草轮换。陈峰使劲儿推着,山月不时提醒他,“慢一点,让小桃多看看。”
这时候,竹妮和十多个石竹村的男女老少正下山来接他们。竹妮飞跑着扑到山月的怀里,一边捶着山月的肩头,一边说:“山月,你结婚了,对象呢?”说罢,看了看陈峰。
山月笑着,指指夏草:“你问她。”
岁数大一点的乡亲都管小桃叫“闺女”,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接一声,真象亲闺女似的,小桃红着脸,忙不迭地回着话。等稍微平静一点时,小桃在山月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山里人真好,跟泉水一样,甜的!”
多么可爱的山村石屋。
山月偎依在门柱上,倘不是还有那几个伙伴,她真想抱抱这根柱子,亲亲这些石墙。
炕都是新扫过的。
炕席也是新的。
山区的晚上凉快,竹妮把出嫁用的毛毯、线毯都搬来了。
炕桌上是一只竹编的小筐,盛满了花生、核桃、炒地瓜干。
西厢房是新房,门上贴了大红剪纸,喜鹊登枝,头顶个“囍”字。
剪纸下是一副对联:洞房花烛夜,鱼水千年合。
竹妮指挥着几个小伙伴,“赶紧包饺子!”面已经和好了,案板上正在切鲜肉馅,肉馅里和了一些切得细细的小竹笋,还加一大把虾米,李岚一伸舌头:“吃生的,也番!”
晚上,山月招呼着伙伴们去院子里乘凉。
山月好象是平静地讲着她记忆中的祖父和祖母,也讲着自己。在这之前,吃饺子的时候,她用手绢把祖父和祖母的骨灰盒抹了又抹,再端上一碗饺子,默默地低头站了一会儿。
山月说:“我记事的时候”,只认得祖父和祖母。祖父留着山羊胡子,祖母是小脚,他们抱着我时总是笑得那么甜蜜,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嵌满了欢乐,那时,我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想。长大一点,邻居的孩子叫‘爸爸’,‘妈妈’,我觉得很陌生,孩子的天性使我感到了委屈:我为什么只有祖父、祖母呢?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呢?
“祖父说,爸爸在海上打鱼遇难了。”
“祖母说,妈妈在坐月子时得病死了。”
“我当然是相信的,”可又总是会想起两岁时,祖父抱着我玩,一边逗我,一边说:“捡来的小宝贝呀!拾到的小月亮。”
“我是捡来的吗?”
“我问自己,我无法回答自己,可总是越问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
“我长大了,看了很多的书,我变得会幻想,编织了一个个故事,我的故事总是离不开我的母亲和父亲。”
“总而言之是悲剧。”
“也许,我的母亲在少女时代就失身了,有了我。”我有了生身的母亲和父亲,但,都不是合法的、光彩的父亲和母亲。
后来,是母亲不甘于耻辱而走了绝路吗?
我怎么也找不出祖父、祖母有过儿子或女儿的迹象——哪怕是一个自己做的布娃娃也好,哪怕是一件小衣服也好。
“也许,我是捡来的,被遗弃在路边草丛中,只是在狼或狗叼走之前,被我的后来的祖父、祖母碰上了,于是,我成了他们的孙女儿。”
“那我也要寻找我的母亲和父亲呀!”当我想到,我是不明不白、不清不白地来到人间的时候,我的心灵是空瘪的,又是紧缩的。
“我到了山下,我希望在辽阔一点的世界里,作大海捞针一般的寻觅,”然而,我得到的是更多的惆怅和茫然,于是,我想用另外一种爱来填补这个空白,我受骗了,几乎落进了深渊……
“我好象悟出了一点天意:至少我现在还不能爱,”因为,我缺少母亲的指点。
我拚命地工作,拚命地写作,我象一只从山里跑出来的黄羊,我知道背后是猎枪和暗箭,但,我不能躲起来。我要用我的存在说明,人,不管他是怎么来到人间的,都有权利走向他热爱的生活!我总觉得,我有机会弥补昨天、得到明天,我不知道要走多少路,我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去。
“我有一条蓝手帕……”
这个明亮的夏夜忽而变得十分深沉了。
陈峰多少地理解了一点山月的忧郁。
小桃要哭的样子,“山月姐姐,你比我还命苦!”
李岚已经泣不成声了。她也有自己难忘的童年和少年,以及艰难的日子。她不象山月想追求点什么,而是从欢快中求得补偿,她现在的痛苦更甚于山月。
山村啊,你的曲曲弯弯的路,你的曲曲弯弯的人生……
星空啊,你的璀灿夺目的星座,你的深遂莫测的银河……
疾驰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
闪烁的萤火虫为草木世界增色……
一对姗姗迟归的喜鹊,在山月家门口的小叶杨上归窠了。
“喳喳”“喳喳”,喜鹊愉快地叫着,好象在说:“晚安,山月!”“晚安,朋友们!”
生活不会永远是凄凉的。
有的人乐极生悲,有的人因祸得福,有的人不会一直红运高照,有的人不会永远一身晦气。
“山月,给你贺喜来了!”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土地会有的,房子会有的,老婆会有的,丈夫会有的!”李岚摇头晃脑地说。
“我们将会衰老,生活却永远是年轻的!”
“该寻找的寻找。”
“该创造的创造。”
“该爱的爱。”
“该恨的恨。”
年轻人排解心头的积郁,总是要利索一些,在大伙儿的起哄下,夏草与毕磊要以他们的恋爱生活为主要情节,从卖冰棍、拍照一直到“反锁事件”直至跑到这儿结婚,来一段自编自演的戏剧小品,李岚吓唬着,“演不好,就别想进洞房!”
今夜,天荡山又多了一串年轻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