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里年华
山外的夜要比山里的夜来得晚。
春日苦长,这陌生地方的夜晚,似乎也是姗姗来迟的。
一切都是陌生的,连太阳、房屋和树也都是陌生的。
看惯了大山,这些楼房倒也并不显得特别高,只是灰色太多了,没有绚丽的山花,没有满眼的绿色。她刚来乍到,总觉得缺少点什么,想来想去才想明白:一天了,一天没有看见小鸟在飞。她的头顶上是没有翅膀的天空。那么多人,路上总是人挤着人。怎么都不相识呢?连个招呼都不打?坐了一回公共汽车,上车就听见吵架声,也许是城里人吃得好,一个个又肥又胖火气大?山里人可不是这样的,走半天路,遇见谁都很亲热,脸上总是带着笑……
是的,很多留恋是产生在离别之后。
山月已经是天荡山市群众艺术馆的人了,与山月一道被录取的女伴还有李岚和夏草,这两个姑娘文工团无论如何是不会放过的,因此,成了文工团的演员。李岚与夏草办完手续就上街置办日用品去了,只有山月呆在自己的屋里。她累了,或者说她不知道此刻是高兴呢?还是觉得孤单,竟盼着天快快地黑下来,好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再细细地想想那些个不知道想过多少遍的问题:“我是怎么来到人间的?我的父亲和母亲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为什么祖父临死说不出话时,却从枕头底下拿出那一条包头的蓝手帕塞到我的手里?”
“为什么……?”
“为什么……?”
离海边只一箭之遥的群众艺术馆与文工团占用了一幢灰色的三层楼,楼下的大厅是展览室,二楼是办公室,三楼是另一个单位即地区文工团的排练场、音乐室,还有一间小放映室。
大楼的四周有围墙,墙上有尖尖的碎玻璃。东西墙下有两排小小的平房,各有六七间,是艺术馆与文工团合用的单身职工的住房,山月的寝室就在东墙下,推窗可见大海,关窗也关不住涛声。
山月站在窗前。
窗台上的一面鸭蛋形的小镜子是祖母传给她的,她的忧郁的脸盘在镜子里仿佛就要凝固,一双乌黑的大眼不知道想在窗外的茫茫大海上搜寻什么,连那几根轻如蝉翼的“刘海”也在额前纹丝不动……
她看见了一片风帆。
风帆是棕色的,补丁叠着补丁,岁月叠着岁月。
那个撒网的渔夫正面对着大海。
山月望着渔夫的背影,想轻声地叫一声“爸爸”这是她来到人间以后从来没有叫过的称呼。她不知道这样的呼唤该是多么甜蜜!她只是听祖父、祖母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的爸爸在海上打鱼时翻船了,你的妈妈生你得了‘月子病’去世了。”
说得多么巧妙!生活难道果真是这样的吗?在海上死了,连尸骨也无法寻找的;在“月子”里死了,连什么样儿都记不得的,山月固执的天性又好象在冥冥中得到什么启示,因而她总是时时坚信着:“我的爸爸、妈妈还在!”
山月到了个新的地方,要考虑很多事情。她面临着全新的生活,然而,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这样一些已经折磨了她多少年的问号,而且,因为到了一个新的生活环境和工作岗位上,反而想得更多了!
“那么,他们为什么扔下了我呢?”
“那么,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那么,祖父、祖母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那么,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我呢?”
……
山月离开天荡山里的石竹村,在一般的山民看来,是为了攀高枝,飞到城里去,吃供销粮(在山里人眼里,这供销粮的吸引力远远地超过了“猴头”和木耳的)。女伴们的推测又要多一层玫瑰色,在她们看来,出落得象山花一样美丽的山月,不应该嫁给又粗又黑的山里汉子,这城里有没有人配得上山月的也还说不准呢!但,她们又是舍不得山月走的,不知为什么,在那些又疯又野的山里姑娘中间,山月能给她们带来欢乐,能讲很多书上的稀奇事;她的那一双善良的眼睛、文静的举止,又能给她们带来舒服、宁静的气氛。小姐妹之间只要一吵嘴,便会有第三者出来:“找山月去!”
山月来了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比山月大好几岁的姑娘相亲回来,总要向她作一番如实的汇报:
“这死鬼总想跟我亲嘴,山月,你说咋办?”
“你呢?你想不想?”
“我心里有点儿想,可就是怕人瞧见。”
“那你们躲到竹林里去,只有蓝背小鸟才看得见。”
“山月坏……”
“先别让他亲嘴,先亲脸蛋儿。”
“为什么?”
山月比她们总要成熟一点。
二十二岁的姑娘,二十二年山风山雨都没使她的皮肤和身材变粗、变黑,总是白白净净,苗苗条条。就连山月自己,对着镜子也曾在脸上飞出过红晕:天知道,这胸脯为什么越来越丰满了,微微耸起的乳房又为什么那么显眼,有时还会有痒痒的感觉……
她怎么能没有玫瑰色的梦呢?
一个美丽的姑娘应该有更多美丽的梦!
与姑娘们一样,她也有自己心目中的“骑士”。她觉得有那么一两次,丘比特的爱情之箭,差点儿瞄准了自己的心。也想象过约会的奇妙氛围,那时,山里的空气也一定是甜蜜蜜的。她甚至还预感到男子的手上会带电,这电流会从指尖尖上出发,叩开自己的心扉。至于拥抱和接吻,她是万万不敢细想下去的,否则,心里就要醉了。
然而,这一切,山月都压抑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世有点奇怪,她有着各种预感——尤其是继祖母之后,祖父也去世的时候,朦胧的迷云太多了,她还不能爱!
因此,她希望离开石竹村,她希望在更加广阔的视野中觅到一点过去的痕迹,而不管这对她来说也许是祸也许是福。
谁能知道她的心?
李岚、夏草笑呵呵地推门而入:“山月,到王馆长家吃饺子去!”
李岚和夏草是这个城市的待业青年,都是二十出头的妙龄。李岚要大三两岁,插过队,种过地,后来病退回城了。瓜子脸的李岚和圆脸蛋的夏草都是眉清目秀的,相形之下,山月自己手缝的对襟蓝布褂子,随便扎成的两根小辫,使她显得更小一些,也更腼腆一些。然而,生活中往往有一些奇怪的现象:有的人凭着她的沉默,凭着她的善良而有点冰冷的眼神,便能使她的同伴慑服。也许她本意想离开人群远一些,适得其反的却是她能吸引更多的人。
山月便是这样的人。
“山月,我的发式好看吗?”
“山月,我的上装合适吗?”
“山月,今晚儿躺在床上,我们一个人说一件自己的最有意思的事情好吗?”
从王馆长家吃完饺子回来,一路上三个姑娘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走回宿舍的。
是的,生活已经为她们翻开了新的一页,也许这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也许不过是生活的潮头偶然把她们卷到了一个看来似平静的港湾;她们将要从新的角度,在新的距离上,对生活进行新的观察,并且还要面对着新的挑战。
眼下是平静的,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而人们只要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欣喜中时,幻想的潮流总会随时托起其实并不存在的诺亚方舟的。
海滨的夜是宁静的。
星星和月亮因为明亮而显得硕大;柔和的春风是湿润的;海的气息会在人们的心里荡漾起波浪。坐在各自床沿上的三个姑娘,为着这新的一天的到来,也曾有过片刻的沉默,想着各自的心事,然而,她们的心里都有一个不平静的海洋。
夏草是热烈而奔放的,“山月,李岚,你们说,我们这小屋象个方舟吗?”
“管它方舟、圆舟的,我崇拜张洁,我崇拜‘爱是不能忘记的’,不过,据说张洁还是独身女人,真不公平!”
“独身女人怕什么?只要有一次真正的爱,我宁肯当十年寡妇!”谁能想到心直口快的夏草还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来。
山月心里一动,带着微笑看了夏草一眼。
李岚却故作惊慌的嚷道:“哎唷,寡妇门前是非多,害怕死了!”
夏草不想就此作罢,“什么叫是非多?走路慢慢吞吞,说话拿腔作调,能吹能拍,升官发财,这保险吗?你愿意吗!”
“山月,你说说!”
山月不无揶揄地笑了笑,“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书本里的爱情太飘渺,生活中的爱情太遥远,我倒觉得爱情是无法保险的,因为那是无法补偿的。”
“妙绝了!山月,再往下说。”
“世界上有一些男人是很可怕的——他们从来都不懂得怎样去打动你的心灵,而只是想占有你的身体。”
也许是山月的话太沉重了吧?小屋寂静了,灯黑了。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小屋,眼下人们常说的单身宿舍,风趣一点说,可称为光棍之家。它和所有平房、楼房、别墅以及朴素、豪华的各种房间一样,在这深夜里是平静的。只有那拉得严严实实的花布窗帘、门前铁丝上凉着的一条白色和另一条苹果绿色的连衣裙以及另外几件薄薄的衬衣,能使人推测到,住在这里的是几个女孩子。
连衣裙和衬衣,在春天的夜风里飘荡着——这里是海边,风要大一些。
飘荡的连衣裙和衬衣,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谁知道是香皂的气味儿呢?还是姑娘们的身上那种特有的温柔的芳馨?
此刻,夜幕已经溶化了城市、乡村、近处的大海、远方的群山,连同这一间小屋。
这是一间很小的小屋,也是一个广阔的天地。
门窗紧闭着,心灵已经飞出去了。
这里是梦之乡!
人们怎么能不做梦呢?睡着了。各种欢乐与忧愁,白天的疲劳和烦恼,只有现在才能得到沉淀,会生出各种幻想,大家先做一番“阿Q”,“精神胜利法”是最好的催眠术,然后是梦,没完没了的梦。好人做着噩梦,恶人做着好梦,各有各的轨道,各有各的秘密,大梦醒来同样是黎明,马马虎虎填一下肚子,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匆匆忙忙地上班,都说“忙死了”,“累死了”,可就是谁也没死,接着大家便嘻嘻哈哈,“今天天气很好”……
也有不谙世故的人,做着不谙世故的梦,并且做梦也做得很认真。
夏草翻了个身,随即象从悬崖上跌落下来一样,在半空里翻荡着。
她抓住一根藤蔓,贴着悬崖,顿时绝处逢生。
小草们说:“夏草,我们是姐妹,你还记得吗?”
地底下的冬虫说:“夏草,亲爱的,我们自古是一家。”
即便在梦里,在晕晕乎乎的梦里,女孩子们要是梦见了“你爱我,我爱你,之类的艳遇,”也格外敏感:“见鬼了,我和虫子是一家,那么,我也是虫子吗?”
“毕磊!”夏草大声叫着。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毕磊,这是个喜欢摄影的青年人,高高个儿,文文静静的,夏草在海滨公园门口叫卖冰棍的时候,他也在门口摆了个摄影小摊子。
有一次,毕磊把镜头对准了夏草。
夕阳西下的时候,生意已经清淡,叫卖了一天的夏草,右手撑在冰棍箱上看书,看一小会儿,休息一小会儿,她一翻书就会如痴如迷。她的眉头紧锁着,然后松开,满脸都是阳光一样的喜悦,仿佛有千万朵花萼要从她的充满柔情的眼神里伸展出来,她轻声地念着:
既然成熟的果子都要谢也,就应让后人来承继芳馥!
这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抒情诗中的两句。
她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带着硕长的身影。
她把书合上又翻开,翻开又合上。她忘情地吻着这本书,而全然不知夜风会把钱盒里的几张毛票,象树叶一样悄悄地吹走了……
照相机快门“咔嚓”一响。
随后,毕磊又把追回来的那几张钞票送还给夏草,夏草如梦初醒……
三天后,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送到夏草的手中。她在吻着一本书,照片的边缘是几张飞走的钞票,她沐浴在桔红色的夕阳里,阳光从疏枝密叶间穿过,一束束光线在照片上织出一团团金色的光环。
照片的背面是毕磊的题词:“命运把你和冰棍连按在一起,但,我看见莎士比亚正在对你微笑!”
落款是:现在的落魄者、未来的摄影大师毕磊。
“你的相机一定很好吧?”
“喏,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产物,南京‘长江’牌单镜头135相机,是从寄售商店里花五元钱买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上大学呢?”
“考不上。”
“你为什么不上班呢?”
“没有后门。”
“你总在公园摆摊吗?”
“不,打几枪换一个地方,运动战,麻雀战,回家洗相片又是地道战。我是非法营业者,我想混一张‘派司’,又混不上。”
“为什么?”
“不愿送礼。”
“那你就送一点呗!”
“喂狗也不送!”
“我得给你钱。”
“不用,洗彩色,现在全国只有广州、上海、北京几处,我自己配的显影药,我在试验着用,说不定将来还能搞个天荡山彩色旅游照相公司。我偷偷地抓拍了你的镜头,请原谅!”
毕磊说完,道一声“拜拜”,飘然而去了!
他走了,连头也不回。
世上都怨女子薄情把多情郎搅得心慌意乱,坐立不安;夏草却愤愤不平:“我倒反过来了,多情反被无情恼!”
夏草的梦总是重复着这一个傍晚的情景,没有任何发展和预兆,她真希望从梦里得到一点指点,哪怕毕磊给一个背影……冬虫是什么意思?
悬崖是过去的梦里从未见过的。
有没有科学家指出过这样一个事实:在腾云驾雾、天花乱坠的梦里,人,也有正常、清醒的思考?自然,那只是瞬间的,是被梦的氛围笼罩着的。
夏草也一样,她觉得这悬崖是一种启示,毕磊既不会跳崖,也不会变成冬虫,那么一定是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了。
海滨。
疗养胜地。
穿着游泳裤的青年男女。
真美。
自然与人体,和谐而纯真。
没有虚假的掩饰。
没有乔装出来的羞涩与做作。
毕磊还在海滨吗?
不知道他又在抓拍哪一个姑娘的身影……
嫉妒,即便在梦中,也会把人引向歧途的。
后来的梦就连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了。
黑头发的毕磊。
黄头发的莎士比亚——有点神经质的眼光使夏草害怕——她想起自己刚才确实嫉妒过。
还有那个装疯的王子哈姆雷特。
还有那个真正疯了的爱着哈姆雷特的女孩,她死在小河里,她死的时候花儿正在开放。
她不死,花就不开吗?
王子手中的剑。
父王在云层里的呼叫。
她害怕了,她要去找山月。
山月说:“那个王子是假的,只有你心目中的人,才是你的王子。”
夏草说:“我嫉妒过。”
山月说:“那是罪过。”
夏草说:“我再不嫉妒了。”
山月说:“王子回来了!”
真的,毕磊手里还是那个“长江”相机,他用它谋生,正在海边挥汗如雨。也许,他连游泳裤也买不起,他成天在外面逛荡,吃什么呢?干面包,凉“白开”?
她高兴地跟毕磊说:“我当演员了!”
毕磊冷眼一瞧:“这世界上,演员还少吗?”
他又走了,飘然而去……
山月呢?山月也不见了。山月正在做着自己的梦,夏草是离不开山月的,也一定能把毕磊找回来,她流着眼泪走进山月的梦中。
她看见山月从天荡山里扛回来一根很长、很长的毛竹。
山月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条印花的蓝手帕,小心地扎在毛竹的顶端,竖在宿舍门前。
“山月,这是干什么呢?”夏草问。
“我想,这蓝手帕一定是我妈妈留下的,她走了,还能看见吗?”
“你问问你爸爸不就得了吗?”
“我只有祖父、祖母,他们死了;我不知道爸爸是谁,在哪儿。”
“哎唷,太可怕了!”
“也许我是私生子。要是这样,我一定会原谅母亲,只要她是为了爱。”
“真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山月,看看你我就知道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我正在为自己发愁。”
“追你的人太多?”
“也许吧?我不想爱,只想找到爸爸、妈妈,那是个谜,跟梦一样。”
“你喜欢做梦吗?”
“我总在做梦,总是有人在梦里追着我,吓得我直哭。后来,祖父便开始教我‘十八罗汉手’,说是好防身。”
夏草灵机一动:“山月,我们到天荡庵去,那里有一个老尼姑,咱们去求个签吧?”
山月:“我认识她,静修师父化缘的时候常去我们家,她有时会摸着我的头,说‘善哉,善哉’!”
她们走进了天荡山。
怎么跟原先的天荡山不一样了呢?
破落的天荡庵金碧辉煌,香烟缭绕。
各种殿台楼角掩映在苍松占柏之间。
林冲和他的娘子缓步而行。
鲁智深在院墙外的菜园子里挥动禅杖。几个“泼皮”在喝采。
林冲大叫:“好功夫!”
随后对身边的夫人说:“娘子,你先自己赏景,我去看看那位好汉。”
林冲刚转身,高衙内便从松林里窜了出来。
“好个仙女似的小娘儿!”
高衙内上前动手动脚。
尖声的呼叫。
山月一个快步,运足内功,呼地一声跳到高衙内面前,一个“黑虎伸腰”的招式,这白面衙内立时往后跌了三个跟斗。
“好啊,这小娘儿看上去更漂亮,俺就要你了。”高衙内翻身坐起,一声唿哨树林里窜出十几个拎扑刀的壮汉,把山月团团围住。
夏草一看大事不好,想找王馆长,一时走不回去,想打电话给派出所,又找不到电话,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见山月看准对方,先是分盘钩腿,撩倒一个;接着撒碾腿,又打倒一个,再来个冲步腿把高衙内跌出三丈远,这三式丝丝入扣,是十八罗汉手中最厉害的一招,名为“钩腿盘旋”。
对方正要重整旗鼓,静修着一身黑袍翩然而至,对着高衙内一行合掌道;“佛门圣地,不可造次!”便挽着山月径自去了。
夏草紧追不舍,刹那间却踪影全无。
落荒而去的高衙内厉声说道:“后会有期!”
盘山公路上有小汽车的笛声,高衙内登上小车,由摩托车开路,扬长而去……
高衙内怎么现代化了呢?
梦中的夏草纳闷着。
忽然,她想起应该记住小汽车的车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是一辆上海牌的小轿车。
小汽车是往城里开去的。
以后还会遇上吗?
宝刀……
白虎堂……
草料场……
林冲要充军去的,后来还放了把火。
这是怎么回事儿?乱了套了!
山月呢?
这老尼姑是想拉她出家吗?那可不行!要碰上阿Q怎么办?
阿Q,可恨!
手指头滑腻滑腻的……
夏草走进天荡庵。
夏草呼叫着:“山月!山月!”
山回谷应:“山月!山月!”
山月被叫醒了。
夏草也醒来了。
小屋。
方舟。
李岚的嘴角上挂着微笑。
她在梦中登上了“新星音乐会”的歌坛——她有一副甜美的嗓子,她拿着话筒唱《风阳花鼓》时,那嗓音和邓丽君的一模一样,她在一次业余歌手的汇演中,得到了“小邓丽君”的雅号,从此便蜚声天荡山下。在刚刚时兴起来的舞会上,李岚也是“皇后”,华尔兹、迪斯科,样样精通。
崇拜她的和责备她的人一样多。
李岚才不在乎呢!
“我就那个‘派’,你有吗?”
“扭屁股?扭我自己的,你扭得起来吗?”
“跳舞又怎样?少见多怪!”
华尔兹,三拍子舞蹈,一对对地旋转,那才叫生活;生活就是这么转来转去的,今天转过来,明天又转过去。反对去吧,当年法王路易十三就曾下令禁止跳“普罗旺斯圆舞”,沙皇保罗一世也禁止跳华尔兹。人们欢快一点,他们就害怕了,跳舞就是跳舞,什么也不会动摇的,什么也动摇不了的。还是普希金最好,他写道:
华尔兹象阵阵旋风,疯狂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宛如青春的韶华,一对对从面前闪过……
李岚的梦是歌舞之梦。
她站在领奖台上。
怎么和张瑜、刘晓庆站在一起,她们不是电影演员吗?张瑜的脸儿跟自己差不多,刘晓庆的风度可是盖了帽的,叫人一瞧就眼红。
张瑜和刘晓庆都不见了。
只剩下李岚自己。
主持人宣布:时装表演现在开始……
“见鬼!”李岚气呼呼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这一个夜晚快要过去了。
所有的梦都会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