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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6842 2021-04-30 13:35

  序曲

  一九八二年夏天,天荡山下的海滨小城天荡山市,此起彼落的蝉鸣正鸣奏着炎夏交响曲。人们总是抱怨夏天热不可耐,然而,天高云淡的秋日,却总是在夏天之后。

  热风或者说热浪,正肆无忌惮地穿行在这个拥有五十万人口、新旧交半的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旧式的青墙古院与新式的高层建筑,都因为炎热而毫无例外地显得没精打采。

  这是一个因为大海的魅力而为世人所熟知、同时也曾被忽略过的城市。游客们只是在行将离开海滨时,才想起看看小城的市容——还算整洁,现代化的建筑不多,小巷是星罗棋布的,市民爱打扮,姑娘们的皮肤也还白皙——然后再购买一点这里的特产:各种草编织物、陶瓷古玩,也有买风干肠的。这里的风干肠香而不腻,在炎夏放几天都不坏。

  商店里唯一的热门货是冷饮,人们排着长队购买啤酒、冰棍和汽水。散装啤酒是用大塑料桶拎回家的,冰箱还没有走进普通人家,好在有深井,井水里一泡,一样是冰凉的。

  马路上的热气把孩子与狗赶跑了。

  钻天杨的树叶应该是油光闪亮的,现在却落满了塞外的尘土,纹丝不动地翘盼着老天能下一场雨。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白云没有,乌云也没有;正电没有,负电也没有,至于雷声、闪电自然更不会有了。

  人们从日出开始就盼着日落,好在晚上去海边纳凉——那是一天中最舒心的时刻。

  各种式样的裙子,各种颜色,都集中到海边了,然后,又在沙滩上慢慢地移动着,红的、白的、绿的、米黄的、天蓝的各种色彩,在天然地、毫无人工斧凿之痕地组合着、流动着、飘溢着——生活的色彩,在硕大无朋的夜幕上,显示着无论炎热还是寒冷都不能抹煞的魅力。

  天荡山上的明月升起来了。

  涛声象欢迎一个初生的婴儿,也象欢迎新娘一样,呼唤着、歌唱着。

  大海在这里拐了个弯。

  一个急速拐弯,留下了这一片迷人的沙滩。

  倘是走进漫步海滨的人群,最好与那些青年男女结伴,倾听一下他们的交谈和议论——那是常常会出现叫人瞠目结舌的高论的,没有丝毫的圆滑与世故,也不会象小说一样讲究修辞,决不四平八稳。从国家大事到家常里短,从电影戏剧到天文地理,从香港今年流行的时装,到欧洲小姐的选美盛况,从邓丽君到李谷一,最近又冒出一个苏小明,总之是无所不包的。他们的议论决不是人云亦云的,至于报纸上说什么好,什么不好,是无所谓的,他们有自己的观察和自己的观点。到那时,原先的旁观者才会恍然大悟:生活的潮流,至少有一半是在人们的心里悄然无声地行进着。

  此刻,天荡山市的人们,主要是年轻人,都在以各自的眼睛、各自的角度、根据各种传闻,议论着一个姑娘。那是在一个神秘的夏夜,一伙人正袭击着一个姑娘,万分紧急之时,一个勇敢的骑士出来解围了,演出了海边奇遇结良缘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中心人物就是山月姑娘。

  山月所以被传闻所包围,其中的原因实在一言难尽。首先,山月长得出众,容易引起众人注目。其次,那一夜的海边格斗,山月又使出了自己的武艺——她能打几下八卦掌——这就更加出人意外,使传闻增添了传奇色彩;再者,解围的骑士又是天荡山市副市长郑大直的儿子郑龙,事关显要人物的家庭。于是,这一件事便在神秘与朦胧的色彩中,越传越远,越传越叫人莫衷一是。好象是合情合理,又很离奇怪诞。后来,传闻的中心渐渐从海边打斗说山月的八卦掌把几个歹徒打得鼻青眼肿,然后转移到山月与郑龙的恋爱上面。对此,有说是喜剧的结束,有说是悲剧的开始,有人为山月庆幸,更多的人为山月可惜、担心。总之,一言难尽。

  山月是天荡山右竹村人。今年元旦,天荡山市文化局与群众艺术馆联合招收演员和文艺辅导人员时,山月一个人贸然出山应考,并且榜上有名,再加上她的天姿丽色以及从山里带来的“土气”,或许还有山里人的耿直、傲岸,总之,这些似乎不应该与一个美丽姑娘有牵扯的、不和谐的性格,却偏偏离不开山月这个名字、这个人了。于是,天荡山市五十万人中几乎无人不知群艺馆招了一个谁也惹不起的美人儿。其中,最了解她的当然莫过于群艺馆馆长王兴华了。

  天荡山文化局与群艺馆招收的是话剧演员及文艺辅导人员,名额只三人,应考者六百,准考者二百,主考官三人,有文化局的一位艺术科长,文工团的一个导演,此外就是受人敬重的群众艺术馆馆长王兴华了。

  轮到山月,在作即兴小品之前,照例是一段对话。这一段对话好象是闲话,其实不然,一者,可让考生松弛松弛,不至于过分紧张;二者,主考人都要从中摸摸对方的底细,诸如表情、反应、性格的类型等等。

  “你叫什么名字?”

  “山月。”

  “学名呢?”

  “也叫山月。”

  “为什么不起个学名呢?”

  “我不知道有没有学名跟我应考有什么关系。”

  王兴华沉思片刻,在这几句问答中,他触摸到了对面这个姑娘的性格的一个轮廓,心里一动。

  “山月,你能唱个歌吗?”

  “可以,不过要给我一个吉他。”

  真怪,一个山里来的姑娘,居然张嘴就要吉他。

  “为什么呢?”

  “如果仅仅是唱,我会很难离开表演的框子,有了吉他,边弹边唱,我就会先陶醉了自己,听的人自然也会跟着我陶醉的。”

  “你唱哪一支歌呢?”

  “《天荡山小夜曲》。”

  “没有听说过。”

  “是的,它是和我一起站在你面前的,是我自己写的歌词,自己谱的曲。”

  ……

  三位主考官会意地点了点头,最后由王兴华大笔一挥,录取了山月——幸运的六百分之一!不过,这个幸运者究竟当演员还是搞群众文艺辅导,也费了不少周折,这是后话。

  山月每天早起都要练功、吊嗓子;不错,她还会一点棍棒、拳脚的功夫,偶尔也练几下,说是祖父亲自教给她的。这是一个跟山里红一样纯朴的姑娘。当她刚刚来到这个比石竹村热闹得千万倍的世界上时,简直有些手足无措了。她从未以自己的姿色作什么资本,也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她只是从一些人接二连三的正当与不正当的追求中、痛苦中、磨难中,才蓦然明白:这一个脸盘——俊丽得象明月一样的脸盘,这一副身材,秀颀得如同青竹一样的身材,竟会给自己招来那么多的麻烦。

  刚买好的新衣服不敢穿,上街逛商店必定要找一个女伴。

  电影院是不去的,星期天也不离开她那小小的斗室,只有当王兴华和他爱人罗兰一起来请她去吃饺子时,她脸上才会露出笑容,象小孩一样挽着罗兰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了。

  是的,王兴华是偏爱山月的。罗兰还说过:“这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就算是咱们家的闺女了!”

  可是,现在,“咱们家的闺女”却被突然来临的是是非非包围了。这是是非非还不是一般的青年人所遇到的有关恋爱的小道新闻。

  王兴华当然不会过问山月的恋爱,这一切只是来得太突然、太巧合、太不可思议了。而王兴华知道:山月在这之前就曾被邀请到副市长郑大直家里,其真意也是因为郑龙喜欢山月的缘故。但,山月拒绝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姑娘,沉着而文静,她的心里是一片深沉的大海,怎么会突然间就发生了这一切呢?

  王兴华是深知郑龙其人的。

  二十二岁的山月呀,你的命运何以如此艰难?

  王兴华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千头万绪,一时又理不出个端倪来。他只觉得,有一块石头正向着那个姑娘压去,这块石头会张开黑黝黝的、深不可测的嘴巴,露出青面獠牙,如同历史上并非鲜见的传说、故事一样,丑的想吃掉一切美好的东西。

  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人,真正是渺小的!——至少,在有的时候是这样。

  要说最早认识山月的,还是王兴华的部下,群艺馆副馆长、专业创作员申英豪。真是无巧不成书。申英豪去石竹村体验生活、采风的时候,一见山月美丽的面容,苗条的身段,便大吃一惊。在他看来,山月要比城里的姑娘漂亮得多!及至听到她信口而唱的歌曲时,申英豪便上门拜访了,先是出示了红皮的群艺馆的工作证,再是介绍了自己副馆长兼专业创作员的身分,然后便动员她去应考。

  申英豪是否是八十年代的伯乐且不说,山月毕竟被录用了。

  山月却没有上门道过一回谢,甚至连“感谢你栽培”的话也没有说过。何只如此?须知,这种联合招生毕竟是联而不合的。

  文工团的导演与群众艺术馆的馆长无一不是各怀心腹事,都想把最理想的人选抓到自己的手里。作为文工团与艺术馆的领导,文化局的艺术科长也只好左右为难。地区文化局的建制没那么全面,专业和业余都要受艺术科的领导,因此,面对文工团在抢艺术馆也争的山月,这位科长不能不费一些心思。不过,王兴华毕竟是受人敬重的王兴华,文化局的艺术科长在他面前也要让三分的,这样,本来应该到文工团当演员的山月,还是被王兴华留在群众艺术馆了,不仅如此,他又破格让山月当了创作员——负责天荡山一带民间传说的搜集、整理、写作。

  结果,在艺术馆里独占鳌头的申英豪不得不把屁股挪了挪,空出一小丁点的空地儿给山月。

  申英豪在大学的中文系里念过几天书,谁也说不清由于什么原因,于一九六七年离开了学校。他的眼光在近视镜片后面总是躲躲闪闪的,为着这一点,也为着他谈话总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至今尚未成家,有几个姑娘先后都离他而去了,她们的感觉是一样的:“他整天在琢磨别人,谁受得了?”

  关于山月的传言沸沸扬扬之后,申英豪的心里是矛盾的。

  对事情的本身,无论真假,他都取无所谓的态度,只是想到郑龙会使山月有可能得到地位上的变化时,他不希望在自己的进取之路上有任何障碍与竞争的对手。为此,申英豪不能不有点忧心忡忡了。

  待业青年陈峰是最最坐立不安的。

  陈峰高考落第后便在家闲着,闲着的结果,是一伙同样闲着的小兄弟们,时常集合在家,发牢骚,讲怪话,有时也说说女人。如此而已,还没有作奸犯科的现象发生。陈峰的父亲陈老伯是天荡山市首屈一指的金石专家,在一家印章门市部工作,有工夫时也摆弄一点雕塑。陈老伯看陈峰这样闲下去不是事儿,便让他无报酬地到门市部帮忙,清理仓库,有时也跟着去天荡山上采石。总之,干点苦活,希望他学一点本事,混口饭吃,又可避开那一帮小兄弟们,以免闯祸。

  陈峰是聪敏过人的人,没过半年,就能操刀弄斧,居然模仿维纳斯的石膏像,刻了一个高高的女神像,放在桌子上欣赏着,看过的人都为之赞叹不已。

  后来,陈峰和他的几个要好朋友听说群众艺术馆新来了个山月,脸盘俊得跟雕塑的一样,便相约往访。山月落落大方地接待了他们,一次谈话,气质非凡。陈峰发现山月最美的还不是脸型,而是眼睛。那么明净,那么清澈,那么传神,真是清水出芙蓉一般。从此,陈峰竟发奋雕刻,象着了魔一样要在刀刻斧凿间寻求着什么,真是常理所不能理解的。

  关于山月的一些传说,陈峰总想问问本人,又觉得自己师出无名,只好忍着。陈峰实在不愿相信这些传说,可是传说却是有时间、有地点、有鼻子、有眼睛。

  有时候,人们为着躲开现实的一部分而编织着幻想,但是,当幻想破碎的时候,要比面对现实更加痛苦。

  陈峰怎能知道自己的幻想究竟破碎了没有?

  只有天荡山是沉默的,如同山上的尼姑庵——天荡庵一样,总是山门紧闭。因为各种消息沿着盘旋、曲折的山路,穿过密密层层的松林,大约总要费一些时间。天荡山上的人们对山月的关心更为周到而细致。她是山里人,她是喝山泉的水、吃山里的核桃长大的。谁不知道她的聪明、美丽?谁不知道她的诚实、善良?她走了,山里的老爹说:“一只最美丽的小鸟飞走了。”山里的大娘说:“一朵最漂亮的山花看不见了。”

  她走的时候,连山路口那片田地里的稻草人都是恋恋不舍的。

  山月,是天荡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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