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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海上升明月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14549 2021-04-30 13:35

  第十章

  海上升明月

  七点半,郑市长准时走进办公室。

  窗户已经打开,白色的乔其纱窗帘拉到了一边,打蜡地板刚擦过,清新的空气里有着微微的煤油味。窗台上的杜鹃、月季刚洒过水,几滴水珠正挂在叶子的边缘上,在坠落的过程中拉成了一根线,然后落进花盆。白色的茉莉花,红色的月季花,从窗户顶端垂挂下来的吊兰,使办公室的色彩显得和谐而轻松。

  张秘书给郑市长泡好一杯清茶。

  郑市长点点头,习惯地问了一句:“今天的报纸呢?”

  “我马上去拿来。”

  郑市长翻开当天的天荡山日报,浏览了一眼一版的大标题,二版是农村实行责任制的讨论,这是郑市长亲自抓的,事关是否与中央保持一致,看来农民的积极性是高的,“点”上的试验在去年有了明显的效果,关键是“卡壳”在中间,在那些吃惯了大锅饭,专门靠广播指挥生产的基层干部。在这一版的上方空白处,郑市长批示道:“请李、王二书记并各常委一阅,此版文章很有说服力,‘责任制’再不能拖着不办了,拟召开四级干部会全面铺开,常委碰头会议上再商定。”

  等候在一旁的张秘书刚想把这张有批示的报纸拿走,郑市长又翻到了第四版,一个名字赫然在目:山月。

  四版是文艺副刊,专登些杂文、散文、短诗之类的文艺作品。郑市长建议过多次,版面太紧,配合经济宣传的任务又那么重,这些专登一些讽刺、幽默、意见,以及什么爱呀、恨呀、花呀、水呀之类的副刊是否先暂停一下,让让路。只因为报社顶着不办,郑市长才轻易不看,一看就有点生气。可今天,山月这名字就吸引住他了:“是有点才呀,要不怎么能发表呢?”

  “《夜行者手记》,这是什么意思?”

  山月与郑龙告吹,为了什么?郑龙始终不敢说出实情,郑市长还是批评了儿子:“恋爱不就是互相恋酱吗?人家走了,你也别再去纠缠,你要实在不学好,成天和一帮酒肉朋友在一起,我死了看你怎么办?”

  这是郑市长的实话,也是心里的隐痛。他自己已是六十出头的人了,身体还算健康,但,“交椅”不再是铁的了,终身制已经吃不开了,身后事,就是这个既聪明又不争气的儿子了。没有父亲的保护,他将会成什么样的呢?郑大直想过,心里也有过斗争,但一见儿子的面,大高个儿,长得真象年轻时代的自己,除了长吁短叹,便什么也说不下去了。是的,任何年代都有这样的人。他可以身居高位,管束着下属、治理着众多的人们,然而,却无法管好一个家,他必须乖乖地听老婆的,对自己的儿女除了怜悯的爱以外,从不认真想到儿女应对社会所肩负的职责。而且,他们总是被一些顺顺溜溜的马屁精、小人包围着,投其所好,中其下怀,听不见真话,看不见真相;他们忙忙碌碌,可谓是老骥伏枥了,但,他们生活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中,自我感觉总是非常良好,其实是在迟钝之中,是在不可避免的衰老之中。

  郑大直的夫人张玉萍早先是歌舞团的报幕员,现在是宣传部的一个处长,四十多岁,人还没有发胖,中等身材,这些年时兴的高跟鞋又使她身材显得略略高了一点,唇膏是每天都要抹几次的,微微翘起的嘴唇上总显得粉红粉红的,只是眼角的鱼尾纹却日见增多,防皱珍珠霜也无济于事。对张玉萍这个人一言难尽。她与郑大直的结合是一波三折,自愿的成分不多,海枯石烂心不变的爱情更谈不上,自从委身于郑大直,又成了他的夫人,却被一种无形的锁链束缚着,因为,她是干部夫人,或者说是高干夫人。其实,张玉萍向往的却是过一个普通的女人生活,靠自己活下去,而且希望活得丰富一点。她没想到,那种突然到来的情火——那是在二十多年前,那种突然竟会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会毁灭了那么多的少女的梦!从此,她跟着郑大直由北到南,升升降降,荣辱皆有。她已经多少有点麻木了。她看透了人世间反复出现的世态炎凉。因而她从不在任何公开场合以市长夫人的名义出现,上下班也从不坐市长的小车,中午在食堂吃饭,然后在办公室看书、织毛线。她不跟任何人谈及自己的爱人、孩子,也没有自己的社交活动。她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至少在心灵上显得孤独的女人。

  郑大直从多年的实践中得到的体会是,找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而又很漂亮的老婆,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这倒不是说张玉萍会有什么外遇,而是说感情上总有一段难以弥合的距离。

  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张玉萍愈是沉默,郑大直便愈是不安。这种不安,郑大直本来可以在感情上加以修补、弥合。然而,却被不断的公文、电话、来访、宴会挤到一边儿去了,天长日久,大家便只好淡漠,好在又相安无事。

  郑龙觉得,妈妈太自私,从来不管他。其实,那是不确实的,郑龙生下不久,张玉萍连交给保姆带都不放心,一直吃自己身上的奶,直到郑龙一岁才断奶,由保姆管;从来不得空闲的郑大直难得在家吃一顿安安稳稳的晚饭,晚上,都是张玉萍抱着儿子在寂寞中度过的。随着儿子长大,成了个嘴唇上有了毛茸茸胡子的小伙子,张玉萍才发觉,儿子看她时的目光总是带着疑问的。在儿子的心目中,这个家庭总是由父亲来左右的,简直不能设想,没有了郑大直的专车、专用电话、专职秘书、独楼小院,这个家还会象个家?于是,郑龙开口闭口说道:“我爸说的!”

  “我爸答应了的!”

  “我爸说不行。”

  “我爸刚刚告诉我的,可以这么办!”

  “我爸让我找刘叔叔的。”

  “我爸说学开车可以,只要不撞人!”

  张玉萍自己也许出于身世、经历的缘故,也许她多少把自己当作局外人而觉得清醒一些,因此,曾提醒过郑大直:“注意注意你的儿子,当高衙内可并不光彩。”

  “那我就是高太尉了?”

  “不用你自己说,别人会说的。”

  “那么你算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想做到这一点,将来,没有你我也能活得下去。”

  “你是嫌我过去的苦没有吃够?”

  “那你就好好补偿,好好复仇吧!”张玉萍扭头走了。

  “文革”十年,张玉萍是含辛茹苦的,那时,他们还在青海工作,郑大直是省文化厅的厅长,“封资修”砸烂了,郑大直成了“牛鬼蛇神”,在“牛棚里”反省。张玉萍和郑大直的“隐私”也全被人用大字报抖露出来了。被人称为“破鞋”的张玉萍不仅承受着感情与人格上难以承受的折磨,还要维持一个家,还要照看好郑龙,还要在可以探视的那一天第一个赶到“牛棚”,给郑大直送吃的、穿的、抽的——也真奇怪,在那几年,她忽而觉得郑大直还有些可爱之处,因此决心尽一个妻子与母亲的义务。一九七五年底,郑大直“解放”出来了,他一进家门,看见的是又黑又瘦的妻子和高高大大的儿子!

  一切都过去了,如同曾起劲造反后来装作小绵羊似地诉说自己当“老保”的人一样,吃过苦头的人,只是牢记着自己,连妻子的苦难也想不起来了,那仅仅是一个家庭的悲哀吗?

  张玉萍加倍的沉默便是由此开始的。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是由完整地献给郑大直开始,又以完整地献给他为终点。她只是在心灵上悄悄地筑起了看不见的高墙,希望能挡住一些什么,让余生安稳一点。

  郑龙与山月的恋爱告吹后,郑龙恶狠狠地告诉郑大直:

  “山月的户口不能批!”

  郑大直默不作声。

  张玉萍原想躺到“大墙”后边,可是心灵的颤栗,使她身不由己,“这是人干的事吗?这种事上级知道了能放过你吗?”

  “这是爸爸的事,你有权力你批,你画圈,你管呀?”郑龙咄咄逼人。

  “放肆!”郑大直忍无可忍了。

  张玉萍惨然一笑,“我是你妈妈,我是为这个家着想。在我们家里,什么原则、纪律、政策都是不存在的,那是出了门以后,你爸爸做报告时用的,批文件时用的,我们都习惯这样了,但,缺德的事总不能做吧?”

  张玉萍说完,拂袖而去了。

  山月的户口申请报告找不见了,郑龙后来告诉郑大直,是基层派出所要增补材料,让他拿走了。郑大直知道儿子想干什么,手握大权的人,这时候却无能为力了。

  在纷纭复杂的生活中,人们须臾不可离开的是阳光、水和食物,而作为商品的食物是要用钱才能换来的。在只要精神,精神万岁的日子里,石狮子被推倒了,泥塑木雕的菩萨被砸烂了,成捆成捆的书籍被烧毁了,尽管如此,钞票尚在不废之列。当百废俱兴的时候,钞票更是日益重要起来了。当然文化也在复兴,只是其势头、速度却要比“钱”的兴旺慢得多、艰难得多。那是因为艺术上的创造,既不能投机,也不能倒卖,艺术的作用虽说可以宏扬文明,陶冶性情,却也是不能立竿见影的,要慢慢来,百年大业是也。

  一首诗,一篇散文的作用、影响也只能作如是观。

  山月的处女作发表,在天荡山市产生了有限的反响,一般都局限在文化人的圈子里,还有就是与山月相识而有着各种联系的人们。

  郑大直看完标题放下报纸的时候,张玉萍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读着山月的文章。

  她并不是一个热心于文学的人,山月到她家里去时,也只是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山月身上所吐露出来的冷冷的气息,以及面庞的俊秀、眉目的忧郁,使张玉萍想起另外一个女人。同时,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张玉萍又觉得山月是一个不寻常的姑娘,及至读到她发表的文章,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我爱在夜间走路在山里,在大山的深处,夜,也许是更加寂静的,静得就象一个梦。祖父是多少年的山村小学的校长,他去家访的时候我就得陪着——这是我最愉快的时刻,我可以走夜路了,我能够尽情地看看这石竹村的梦境了。

  有一团蓝莹莹的火,在大山的另一侧升起,沿着山壁忽上忽下地盘旋。

  我说:“那是鬼火!”

  祖父说:“那是天荡庵里的佛灯!”

  我顾不得这些了。

  假如是鬼火,我也把它当作长明灯。

  鬼火或者佛灯,是怎么来的?就连祖父也说不清楚。

  那么,我是怎么来的呢?

  祖父也说不清楚。我再也不敢问了,权当我生来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

  那一株红桃开花了,在月色下有几滴露水,那是她的眼泪吗?她也在想着她的母亲吗?

  在这个山村里,在这一条夜行路上,还有稻草人。

  它是山村的守护神。

  它也认得我,我也认得她,我们都是小姑娘。

  连石头和小草也不陌生。

  我总想,这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是在盼望着出山吧?它们是可以铺成一条很宽很宽的大路的,可以通往遥远的地方。

  我也是一块石头吗?

  天荡庵,这是天荡山神秘的去处。我简直不敢想象,一个本来应该是妻子和母亲的人,却终身成了个尼姑,那么,她的心灵深处一定是有一首悲凉的歌的。

  有时,我真想去看看她,听听她念的是什么经,她的清苦的生活该是怎么度过的?

  我见过她,她看我的时候,目光是那样地慈祥,慈祥得叫人难忘……

  张玉萍读不下去了。她听见的是一颗心灵的呼唤,尽管这个呼唤还显得稚嫩,但却是真诚的!那是孩子发出的动听的呼唤:“妈妈!”“妈妈!”那是亲近,也是求助,或是要诉说委屈,也许是与母亲耳语一个小小的心愿,那也是母爱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报答!

  一个寻找着母亲的女儿……

  一个隐居在深山的尼姑……

  张玉萍不由得想起一个人,触及了二十多年来心灵中的隐痛。这种隐痛还是在她不懂得爱情而爱情又骤然来临时埋下的,同时埋下的是一个孩子的精灵,是新的组合在旧的构成没有破裂时而加速其破裂的变化,是阔绰与自卑的混合;是小心翼翼地做人仍然觉得心虚理亏;是情感的空虚和对爱的新的渴望;是被谩骂和喂郑龙吃奶;是越来越多的孤独;是渴望着忏悔;是什么都想说而又无处可说、什么也不能说……

  张玉萍从抽屉里取出剪刀,把山月的文章剪下。先是压在玻璃板下,又从玻璃板下取出,放到了抽屉里,夹在一本日记本中。

  毕磊在《海恋》的拍摄地附近,建立了自己的基地:一把白色的遮阳伞下,是他的摄影个体户的全部产业。

  这个地方,游人常来看热闹,毕磊的生意也沾光了,闲来无事,还可以和摄影组的摄影师聊天,也能有所收益,更主要的是他能随时看到夏草。

  早晨九点多钟,生意还清淡。

  摄影棚前,导演正在与夏草和男主角聊天。男主角长得够帅的,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毕磊一见他,心里就会“嘎登”一下。夏草跟他搭配,说不定会假戏真做的,这电影圈里的笑话还少吗?他原先所以迟迟不“敲定”与夏草的恋爱关系,原因也就在这里,“假如是我的恋人,那就必须是全部的,否则,宁可拉倒!”夏草活泼好动,什么都无所谓,要说解放也是够解放的,前天下午,她与男主角双双下海游泳,毕磊正在拍照,她回头给了毕磊一个“飞吻”走了!

  毕磊原也是开朗的人,却不知为什么事关自己,尤其在爱情这一点上,却怎么也大方不了。“我能把相机送人,我不能把你送给别人!”他对夏草这样说过。

  夏草是爱着毕磊的,但,这并不是说她在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对别的男子——一样值得爱慕的男子毫不动心。她有时也故意恶作剧——她是喜欢恶作剧的——让毕磊难受。她告诉山月:“成天盯着我,烦死了!我得教训教训他,我不是卖给他的!”

  导演走过来拍拍毕磊的肩膀:“小伙子,生意不错吧?”

  毕磊笑了笑,“沾你们的光!”毕磊又说;“导演,我给你们当个临时工,跑跑腿怎么样?要说当演员,我也不错,可以凑合一阵子的。”

  导演笑了,他知道毕磊不放心夏草,爱情总是自私的——到此时此地为止,至少还是这样。他是看着毕磊在这里按下营地,成了“钉子户的,”他也叮嘱过夏草,不要见异思迁,旁边有个哨兵一直在盯着你呢!

  导演告诉毕磊:“我跟你说个秘密,你离得她远一点,她反而会靠得你近一点,你盯得太死了,她倒要想办法走开一点;这叫反向发展定律——爱情的秘诀!”

  毕磊大感不解。

  就在这天下午,《海恋》的拍摄要进入高潮,在剧情发展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夏草担任的角色与男主人公历尽曲折,又在海边相会。夏草决心要成为这个贝雕艺术师的助手和妻子,她对艺术的爱、对主人公的爱已经到了如痴如迷,无法摆脱的地步!她站在海边的一块陡峭的悬崖上,海风象要刮走她似的,披肩长发凌乱地在风中飘舞。男主人公与她默默相视片刻,夏草告诉他:“现在,我们都走到了悬崖上,要么爱你,要么我就跳海!”

  紧紧地拥抱,忘情地接吻。

  一阵呼啸着的巨浪冲上悬崖,无数白色的浪花披挂在夏草的身上,“好啊,这就是我们的婚礼!”

  夏草听着导演说戏,心里忐忑不安,真的,要她再去拥抱一个男子,并且忘情地吻他,这对夏草来说还是困难的,而毕磊又离她那么近。也许,到那时真正跳海轻生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毕磊。

  导演还扮着脸告诉夏草:“首先这是演戏,其次,你们又不能当作演戏,对你来说,这是生命的呼唤,是爱情的力量使你来到大海、走上这个悬崖陡壁的。在这里,在大海的怀抱里,两个孤立无援的人从此互相有了依靠,懂了吗?”最后,导演还加了一句:“当然,最好把毕磊那小子弄开,否则,他受不了的。”

  夏草哭笑不得。

  按她的性格,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拍电影吗?而且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拥抱,互相用嘴唇吮吸着,也许是有另外一种滋味的,然而,毕磊就在身旁,那是她追他的;而在电影里也是她追求另外一个男子。“干嘛老是我追别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导演给了她四个小时的假,让她设法把毕磊弄走,下午三时准时开机拍摄。

  毕磊有了一间单元房,眼下,他还是一个人住,厨房成了暗室,过道上满是大盆、小盆的显影药。他搞的个体户摄影远近出了名,谁都认为他发了财,照相机也换成日本“卡农”的了,于是为了防盗又在门上加了一把大锁。

  毕磊与夏草进屋后,发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一张当天的天荡山日报,还有山月的一张便条:“毕磊,你把报纸尽快送给夏草,这上面有我的处女作,你们祝贺我吧!”

  夏草兴匆匆地读完:“毕磊,来一杯啤酒!”

  “为了山月,干杯!”

  “干杯!”

  “万岁!”

  他们狂呼乱叫着。

  山月终于脱颖而出了,她的朋友知道,那是多么的不容易!

  这对山月来说,是一个开端,是冻土上的一条裂缝,她的讨人喜欢的天性与才能加上她的执拗而忧郁的性格,将使她无所迟疑地向前,他们多么希望有这样一天能自豪地宣称:“山月,那是我们这辈人中的诗人!”

  “我们下午找山月去!”

  “不,下午三点我还得回去拍戏。”夏草吞吞吐吐地说了将要开拍的那一段戏,那一个将使她为难的镜头,并且期待地问华磊:“怎么办呢?”她是多么希望毕磊落落大方地告诉她:“去,大胆地拥抱,那是为了艺术!”如果是这样,夏草将会永远地感激他,那是比爱情更珍贵的理解和信任,她将真地不敢放肆,而是努力一心一意地去爱毕磊。

  哪知道毕磊的脸色十分阴沉:“不搂搂抱抱,就没法拍电影了吗?你们的导演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不答应!”

  “不是演戏吗?”夏草的辩解是无力也无奈的。

  “那也不行,你看那小子,高高的个儿多象个骑士,你会假戏真做的!”毕磊的醋劲发作了。

  “回去跟导演商量一下,改一个动作,看行不行?”夏草让步了。

  “不走了,你就呆着。”毕磊转身取出汽水、啤酒、风干肠、花生米、面包,堆在夏草面前,“够你吃的了,我晚上回来再送你回家,这个电影不拍了,你还是回剧团去。”

  夏草看了毕磊一眼,她料想到毕磊会不高兴的。但,夏草的心里仍然是痛苦的,爱情,怎么是这样一种滋味呢?事业呢?自己追求着、热爱着的事业呢?难道就此中断吗?难道从此以后这个大千世界在自己心目中只能有一个男人吗?

  “不,我得回去,那是我的事业!”

  毕磊正在收拾照相用的器具——这是游人的高峰期,他不能错过赚钱的机会,在这个竞争的世界上,他是认真而努力的,尤其当他确立和夏草的恋爱关系后,他希望赚够一大笔钱,他希望和夏草在中国转个圈,“赚钱,不是合理合法的吗?”是的,是这样的,毕磊的错误只是在于:他在把金钱与爱情连结在一起的时候,忘记了最能使姑娘们动心的还是自己和恋人的事业!他想营造一个美丽而富有的“爱窝”,夏草对这个“爱窝”,却没有太大的兴趣,用毕磊的话说,她仍然更多地生活在艺术的幻想之中,毕磊希望以自己的劳动而获得更多的物质,在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的生活中,使夏草也安稳一些;他担心着这个象闪电一样闯进他心灵的姑娘,也会象闪电一样离去。

  他什么也不说,走了,甚至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门关上后他又加了一把锁——毕磊把夏草反锁在屋里了。

  夏草又好气,又好笑,既然插翅难飞,那就别亏待了自己,啤酒加汽水,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看看表,已经三点半了。

  导演来回地找夏草,连个人影也没有。只见毕磊又支开了他那个白色的遮阳伞,便上前问道:“夏草呢?”

  “我正要找你们呢,把她弄哪几去了?”

  摄制组停机了,毕磊的生意却越来越好,他随口回答一句后,压根儿不认为身边还站着那个导演。

  导演提高了嗓门:“毕磊,你说不说?一切损失你都得负担,听见了吗?”

  毕磊抬头,诡秘地笑了笑:“那我的损失呢?你负担吗?我已经忍耐够了,告诉你,夏草不拍电影了,另请高明吧!”

  夏草原以为毕磊开个玩笑,过一会儿就会来开门的,久等不至,把板门擂得“咚咚”响,四下里都无人搭理她。她忽而感到,毕磊不是开玩笑,他要把自己的心灵和情感禁锢起来,而且用的是那么不高明的手段!

  夏草恰恰是吃软不吃硬的,事到如今,也得让毕磊看看“真格”的厉害了,她找了一把小锤子将门上方的固定的玻璃天窗砸烂,又清除了四周的碎玻璃,从天窗里钻了出去,一溜烟奔到了海滩上。

  导演喜出望外。

  毕磊目瞪口呆。

  “开始吧,导演,就照你说的去拍,我已经进入角色了!”

  晚上,陈峰和夏草几乎是同时来到山月的宿舍的。

  夏草本想先祝贺山月的,却按捺不住地拍了拍桌子:“老娘今天拼了!”

  夏草把下午的事说了一遍,把山月听呆了,直瞪眼睛。在她心目中,原以为夏草与毕磊一对可算是幸福的,且又有罗曼蒂克的色彩,哪知道爱情无处不艰难!

  “拍电影的时候,我倒无所顾忌了,使劲儿跟他拥抱、亲嘴,活该!”

  陈峰和毕磊最近也不是老搡在一起了,毕磊有了恋人,又想着筹划小家庭,现在赚钱是一种时髦,毕磊当然也可以赚。

  至于陈峰自己,还是在“叮叮当当”地敲石头,一来,他不愁吃喝;二来,他更醉心于艺术。他从心里同情夏草,认为毕磊做了一件蠢得可怕的事,但,他毕竟是毕磊的好朋友,“夏草,你们还是和好吧,别太刺激他了!”

  “和好?你去蹲蹲‘号子’看!”

  “那不是因为太爱你吗?”

  “太爱了就受不了,就得象钱包一样挂在他的裤腰带上!”

  夏草说完,求助地看着山月。

  山月真是有口难言,她和夏草外貌不一样,性格不一样,内心里想的却总是差不多,她的确看见了一种现实;一个十分开明的男子汉,对自己的恋人是决不开明的;在恋爱与婚姻上的自由上,男人总是优先的,女人总是从属的,一切爱情上的悲剧不都是由此开始、由此而终的吗?然而,山月又确实不希望夏草与毕磊从此“崩掉”,“他不对,让他给你道歉,行吗?夏草。”山月象大姐姐一样地哄着。

  正在这时,毕磊垂头丧气地进屋了。

  夏草把屁股一扭,背对着他。

  难堪的沉默。

  这是他们四个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那种融合、默契、投机,以及随意发牢骚、讲怪话而无所顾忌的往日,是那么地难能可贵。

  陈峰实在憋不住了,“毕磊,你怎么干这种事儿?不嫌‘小’吗?”

  毕磊无言,两只手抱着头。

  山月看着毕磊的可怜相,想起:自私的,那也毕竟是爱,便说道:“我们可以谅解你,我想夏草也是的,但,不能不说你几句,哪有这样去保护爱情的?”

  夏草的气还没有出完:“毕磊,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老希望我跟你搞个体户、开发票管帐吗?你去买一个机器人,进口的,象狗一样训服,跟着你寸步不离,怎么样?你要没有路子,我去给你找!”

  毕磊自知理亏,但,他现在想得最多、最痛苦的还是那些看热闹的游人的议论:“瞧这两个,跟真的一样。”

  “亲个脸蛋就得了,还真地往嘴唇上凑!”

  中国有的是看热闹的人,看的时候兴致勃勃,连眼皮也不愿眨;看完以后议论风生,添油加醋,用着最不得体的语言,仿佛天下都是清一色的正人君子了!

  毕磊抬起头,“夏草,我错了,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受不了!”

  夏草还想发作的,那低低的三个字,“受不了”,却也使她的心震动了,是的,一般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的,他至少是诚实的,而且真地爱我,“告诉你,说了几万遍了:‘这是演戏’!”

  “假戏从来都是真做的。”山月补充了一句。

  “只要不弄假成真的就行了。”陈峰的这一句和事佬式的傻话,把另外三个人全逗乐了。

  为了祝贺山月,他们决定去海滨露天咖啡室去坐一坐。这坐一坐是得花钱的,一瓶青岛啤酒一元二毛钱,一杯咖啡四毛,一碰上花钱的事儿,夏草便抢先开口:“毕磊,大方点儿,别太抠门!”

  咖啡室临山望海,格局随意而舒畅,都是一伞一桌四把椅子,正好他们占了一桌。青岛啤酒的泡沫又白又多,淡淡的啤酒花的苦味更使人心神怡悦。正是海上升明月的时候。明月又大又亮,海风不断地吹来,没有闷热,也没有烦躁,这是另外一个世界。

  陈峰不会忘记,在月下偷偷地看山月眼睛的情景,现在,他们是若即若离的,经过了一段插曲,一次不应该有的疏远;这两个都比较内向而又钟情于艺术的青年人,似乎更加成熟了,他们都有各自需要调整的感情上的、心理上的因素,而期待着机遇的到来。

  他们愉快地举杯了!

  为着那些在夜间赶路的人;为着那些从喧嚣的白天走进了夜的梦境中的人;为着那些由层层夜幕下而发现了夜的声音、色彩的人;为着那些在没有路的地方,正想走出一条路的人们,他们愉快地举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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