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走出屏风的年代

第十一章 雾里看花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12021 2021-04-30 13:35

  第十一章

  雾里看花

  山月把《夜行者手记》的剪报贴在一张硬纸上,又用桃花的花瓣、几根青草贴成一个封面,写着“送给小桃妹妹”的字样,高高兴兴地托王兴华馆长带给小桃。

  王兴华从办公桌上成堆的书稿间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笑着说:“山月,我很高兴,罗兰和小桃也很高兴,你看。”

  这是小桃写给山月的一封信:

  山月姐姐:你好!

  我看了你在报纸上写的文章,不知为什么特别想看到那个稻草人,她一定很有趣吧?她老是在山路边站着吗?那有多累!

  不知为什么,我想你小时候一定在稻草人身边拔过草,还有那棵桃树,也离稻草人不远吧?山月姐姐,你什么时候带我到山里去一趟,看看那个稻草人好吗?

  爸爸、妈妈高兴极了,晚上,妈妈还多炒了几个菜,说山月一定会来的;后来让爸爸做下酒菜吃掉了。你没有瞧见爸爸喝酒时的美劲儿,一边看你的文章,一边咂嘴品酒味儿;妈妈一个劲儿给爸爸夹莱,还特别开恩允许我喝了一小杯葡萄酒,我说我还要喝一杯,那是替山月姐姐喝的,昨晚上我们家就象过节一样。

  山月姐姐,你高兴吗?

  读着信,山月的眼圈红润了。她没有想到,一篇署名“山月”的短文,会给别人带来那么多的欢乐;她也知道这欢乐中充满着期望。对于自己来说,今后的路途是那么遥远——事业上的第一步同最后一步之间,将有多少风风雨雨呢?

  王兴华告诉她,年轻人第一次发表作品是极为重要的时刻,要抓住这个机会,勇敢地写下去。写自己的生活,写自己的梦幻,写自己的追求,只要是深爱着这块土地的,那么他的作品也一定会象萝卜、白菜、山花一样水灵、鲜嫩而又美好!

  山月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好象是闸门终于打开,潮水已经奔泻出去一样,她沉浸在晕眩般的冲击中,是想象、是联想、是各种生活场景如电影一般地闪现,是那一条蓝手帕,是那一个埋藏着的梦……

  这张报纸已经快翻破了。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白天在办公桌上看,晚上又随她回到床头。她第一次感到这些普普通通的铅字竟有如此非凡的魅力,这张平时觉得实在不起眼的小报竟是那样可爱!这两个晚上,是报纸伴着她走进梦乡的——轻轻地握在手里,放在胸前;生活忽而变得充实了,她也没有做噩梦。

  山月从枕头底下翻出了那一条蓝手帕,古色古香的印花蓝布,淡雅而朴实。想起了小时候在山里看到的新嫁娘,想起了曾经想过的一切,是的,她要让更多的人看见这条蓝手帕;让忘记它的人,在心灵的叩击中懂得那是不该忘记的;让记住它的人知道这一条蓝手帕还在人间,陪伴着一个年轻而多少有些寂寞的心灵。

  小哑巴在办公室门前一阵比划,“哇啦哇啦”地叫着,示意山月出来。

  山月笑着走出办公室,跟着小哑巴走到院墙的一个拐角处,小哑巴看四顾无人,便塞给她一封信,扬扬手走了。

  小哑巴与群艺馆所有正常人一样,知道山月是怎样从一次灾难中脱身的,为着自己把一粒小石子踢得四下里乱飞的往事,他给山月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哑巴与山月和好了。在这之前,小哑巴曾经失踪过一天,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山月担心他会出事,也四下里找过,终于失望而归。他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张大爷和山月、陈峰还在门口等着,只见小哑巴的上衣被撕烂了,脸上也有几块“青块”,连猜带问,才知道小哑巴找郑龙算帐去了;他是无法申述理由的,要么全心全意地去爱别人、帮别人做事;要么就动手;结果,因为他不是郑龙的对手,给揍了一顿逃回来了。

  小哑巴还是很高兴的,他终于警告了那个坏蛋,他的历险记只有与他朝夕相处的张大爷才能全部“翻译”出来——一大早。他就蹲在郑龙家门口的那一丛丁香树后面。当小汽车“嘟嘟嘟”响的时候,郑龙先出来,小哑巴正想跳出去揍他,不料后边还跟着郑市长。市长是大官,揍不得的,只好看着车屁股后面冒烟,走了。后来看见的是郑龙的妈,小哑巴闹不清楚,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坐上小车跟他们一块儿走。

  小哑巴又抄近路,到了市环保处的门口,天真热,心里又急,一口气吃了五根冰棍。郑龙开着小车出来了,趁他在大门口打电话的当儿,小哑巴钻进了小车的后座,趴着。郑龙是去接一个人的,接戴眼镜的申英豪。申英豪坐在司机座的旁边,说了很多话,郑龙把他送到一个胖胖的大官家里,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当郑龙正要开车走的时候,小哑巴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郑龙吓得出了一身汗,回头就是一拳。小哑巴赶紧下车,这个混蛋车门越急越拉不开,给郑龙堵住了。小哑巴从另一个车门夺路而走,郑龙赶上来,扫了他一腿,小哑巴就地一滚,抱住郑龙的腿,使劲儿咬了一口逃走了。逃的时候穿小巷,他的小汽车没法过。小哑巴怕让群艺馆的人看见,在外边乱逛一会,想不到人们还等着……

  张大爷一顿训斥,小哑巴老老实实地直点头,表示以后再不干这种事了。

  郑龙没有去追小哑巴。

  申英豪下车时对郑龙说:“李岚在家里休息,她这些日子一直心情不好,你去看看她。”

  郑龙心领神会。

  对郑龙来说,李岚原是个包袱。他曾山盟海誓地答应跟李岚结婚。李岚的仗义,决不报复的侠女之气,也曾感动过郑龙。但,一想到自己将要因为结婚成家而增加约束,就决心要把李岚甩开,更何况,那时候李岚还在烤白薯!郑龙知道自己用“市长儿子”这张“王牌”,也曾得到过别的姑娘的爱情;其中,李岚是最漂亮,最有性格的,曾经有过难以忘怀的狂热。

  这一切,因为申英豪的出现,他又重新开始搜索记忆的枯肠,觉得心里一阵阵悸栗。

  说真的,郑龙瞧不起申英豪,他知道申英豪这种为常人、常理所不能容忍的慷慨,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当官吗?拿老子作垫脚石,谁当官都一样,我不吃亏就行!”这是郑龙的见解。而且,郑龙念念不忘的是,要报复山月也离不开申英豪,“光让老子给你卖命?”

  对李岚,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如果李岚果真还跟他藕断丝连,那么,郑龙是会毫不犹豫地和李岚重温旧梦的,他甚至觉得这是申英豪应有的报应,“这小子太阴了!”然而,郑龙知道李岚不是这样的人,一年前,在他们分手的那一个晚上,还是在海滨寂静的岩石背后,李岚拒绝了他的要求,“我是有灵魂的,我既不会要你的钱,也不会算你的帐,你自己当心报应!”

  申英豪与李岚的结合,曾使郑龙紧张过一阵子。申英豪抓住这个把柄可以大做文章,然而事出意料,申英豪给他保上险了。郑龙心里当然要放心得多,他希望在李岚面前再有个认错的机会,更希望与李岚重修旧好,甚至成为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而且,他还真想提醒一下李岚,申英豪这个人是不好惹的。

  “李岚!”郑龙敲门。

  李岚开门了,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

  “我来看看你。”

  “谁告诉你我在家里的?”

  “申英豪。”

  李岚一声冷笑,“怎么样,我那位丈夫够慷慨的,在人群里找不着。你说吧,想干什么?”

  郑龙的一切幻想都没有了,“我就是来看看你的。”

  郑龙的规矩使李岚口气缓和了一点,“坐吧。”

  李岚又给郑龙倒了一杯水。

  郑龙低头不语。

  “你怎么不敢看我呢?”李岚觉得,眼前的郑龙还不是以心计害人的人,他是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而不以为耻,自己的失身于他,也有自已的原因,不能都加罪于他的。再加上申英豪昨晚上翻来覆去地琢磨山月刚发表的文章,后来又写到半夜,今天又行动诡秘不去上班,这种种疑团或许郑龙是知道的——申英豪正想靠着他往上爬。李岚诚恳地说:“郑龙,我们算是交往一场,都过去了,我是恨你的,但,我说过,我决不报复,也决不允许被人利用,谁想这样做,我就报复谁,你明白吗?”

  “明白。”

  “我们都是人,有各种毛病的人,造下了不同罪过的人,在我们还没有变成野兽以前,我们不能做那种害人的事情,这是我对你的忠告。”李岚已经很有点激动了。

  郑龙想不到李岚的话分量那么重,又那么真诚,他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那么,你告诉我,申英豪干什么去了?”

  “他去找宣传部的刘部长,说是汇报目前的创作倾向,具体情况我不知道。”

  “申英豪提到山月了吗?”

  “说了,他知道我恨山月,说山月的文章要砸锅,他手里有材料。”

  李岚点点头,“你不能再陷害山月了,你就不想想以后吗?你的老子死了就没有人治你了吗?人是要讲良心、讲人性的。我们今天谈些什么,不要告诉申英豪,就说我对你还算热情,但,不准胡说八道!”

  “不敢!不敢!”郑龙因为李岚的一点信任而受宠若惊。

  是的,这个搞了不少歪门邪道的人,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分不清黑白的,他不得不慑服于李岚的正义、诚实—一这个被他伤害过的女子,在人格上是远远地高于他的。

  李岚也是在煞费苦心地思考后,决定这样对付郑龙的——她要保护山月,她要提防申英豪——在这一点上,她知道郑龙会听命于自己的。这样做会招来非议,申英豪甚至会反咬一口,但,那都顾不得了。

  申英豪从刘部长家出来时,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这种神色对于他来说,是很难溢于言表的,他象一个末流演员,在生活中总是装扮着自己,老练的、成熟的、会思考的,从不轻易开玩笑,再加上那一副眼镜,更使人难以看清他的眉目。此刻,在大马路上,没有熟人,他当然可以得意一番,但,随即又收敛了笑容,耳边响起了刘部长的话:“现在讲什么‘解放思想’,‘解放思想’不是解放资本主义,不是不要无产阶级,毒草还是有的,斗争还是有的!”

  刘部长曾经是个作家,五十年代也是名扬燕赵之地的;这些年当了部长,文章不写了,口气也变了,官场上打哈哈的那一套也实在容易学。这一带有头有脑的作者都说:“天荡山多了一个官僚,‘死’了一个作家。”申英豪汇报到这里时,刘部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偏偏不死,偏偏活得好好的,不说我是官僚吗?就让他们尝尝官僚的味道!”

  申英豪又不失时机地说到了新近流行的“鹤翔桩”气功,介绍了这种养身之道——这正是那些本来活得很好而又希望活得更好的中年人与老年人所求之不得的。申英豪并且告诉刘部长,他认识一个气功师,不日便可请到刘部长家专门教习。

  从此以后,宣传部每有重要的会议、传达,都是直接由刘部长打电话,“找小申,请小申出席。”群艺馆那个老馆长王兴华,似乎早已被刘部长遗忘了,其实,在五十年代,论创作,他们两人是齐名的;论地位,王兴华要在刘部长之上。只是王兴华时运不济,一顶“右派”帽子戴了二十年,二十年后旧事重提,这茶水已经凉得快结成冰块了!不仅如此,刘部长在小范围内点过王馆长的名,为的还是山月那篇文章。刘部长在申英豪送去的剪报上用朱笔批道:“这是什么情调?这是什么境界?生活难道就是无穷无尽的夜晚吗?这是对社会主义现实的不满。发人深思!请王兴华同志组织文章批评此文,帮助作者。”

  王兴华在刘部长批文的旁边用浆糊贴了一张信纸,写道:

  刘部长,批示已阅,三思之后,认为你的意见不尽精当。读一篇文艺作品,如果离开了作者心灵的抒发、自身的特点,审美的境界,而强加于政治上的帽子,实践证明是不妥的。山月是红旗下长大、天荡山人民哺育的一个有希望的业余作者,我们只能爱护,而不能横加指责。

  “也许是我太‘右’了,也许是你还有点‘左’,当否,请指示。”

  这一切,群艺馆里少有人知,王兴华是缄口不言的。申英豪知道得更清楚,但,这个“小心谨慎”的人,是不会轻易开口的。他只是在严大姐面前放了点风:“看看上头的意见吧!”

  山月也感到了气氛的异样。气氛,也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心灵才能感到——这是指那些正直的人、正直的心。生活中另外一种蹩脚的演员,却是靠不同气氛下的不同表演,来显示自己的。严大姐在事隔半个多月后,对山月说:“恭喜呀,你的大作发表啦!”

  申英豪的口气和严大姐又不尽相同:“山月同志,你是很有才华的。”下文不说了,让你去思量,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吞吞吐吐也是含蓄吗?

  山月坚信的是:“走自己的路。”她早有思想准备了。

  李岚匆匆忙忙地来找过她,根据李岚的判断,以及郑龙说的情况,申英豪肯定在做着什么小动作,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不靠鬼鬼祟祟是活不下去的。

  山月心中仅剩一点的对申英豪好心的假想——轰毁了!副馆长,开口同志,不声不响,一副老实敦厚的外表,原来全是为了掩藏一些最肮脏的本质!这样的权谋术士看来是不会绝种的了!

  山月在片刻的遐想之后,看见了李岚的瘦削、焦黄的脸庞,担心地说:“李岚,你太痛苦了!”

  “那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我得咽下去;另外,他已经觉得我碍手碍脚,我就那么‘碍’下去,我会给你通风报信的!”

  李岚痛苦地说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了。

  “山月,”李岚决心要倾吐一切了,“我现在才觉得,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的生活,随时都会落到陷阱里去的,我现在还没有想好,但,我正在用耻辱的泪水洗刷自己,申英豪自以为抓住了我的隐私,其实,我什么都无所谓,一个人,在坦白与忏悔之后,心灵是明朗的,我会有新的生活。”

  山月抱住李岚的双肩,耳语道:“我们在一起!”

  李岚是趁中午休息的时候找到山月的,她要赶回去排演,两个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阳光多么绚丽!

  阳光下的花朵尽情开放着,群艺馆院子中间的那个小小的花圃是由小哑巴一手栽培起来的。阳光太强烈了,小哑巴便用竹片搭成棚架,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搭上尼龙布。小哑巴正在往尼龙布上洒水,他光着脚,怕弄脏了山月刚给他买的塑料凉鞋,汗珠正从黑黑的手臂上往下流。他把岔子里的水洒得高高的,然后再象雨点一样飘在尼龙布帐篷上,有几束水珠正好落在山月与李岚的身上,李岚高兴地叫了起来:“哎哟,真凉快!”

  小哑巴一看李岚她们的高兴样,便把剩下的半盆水全部地浇到了自己身上,再撸光脑袋,活象个胖胖的小和尚,那种天真的样子可爱得很。小哑巴要她俩看花,这花影因为隔着尼龙布,又有一层细细的水珠洒蕾,便显得朦朦胧胧了,真有点雾里看花的味道;红也红得不太热烈,黄也黄得有点迷潆,只有白杜鹃与黑牡丹,色泽依旧是明晰的,在人们的注目下,高傲而淡雅地微笑着。

  人们不总是说花红、叶绿吗?仿佛只有红艳才是美,胭脂、口红,这些奢侈品大约也是由此而出现的;并且还有了故作妩媚的人。好在花的世界,在听觉这一点上都跟小哑巴差不多,不以热热闹闹的外界为转移,而只是该红便红,该黑便黑,该黄便黄,该白便白;该生便生,该发便发,该落便落。

  大自然,真是个无为而治的世界,那么神秘,那么遥远,人们依赖在它的怀抱里,却又每天发出那么多的抱怨;也有人成天琢磨着伐树、猎鸟,把长得好看的小鸟装到了自己的笼子里。

  久而久之,这样的砍伐者、猎鸟者的心会长满了刺,不再有温柔和人情;或者是在水土流失后的洪流的泛滥中,把他们冲进漩涡的深处。

  李岚对山月说:“我真想走得远一点,有一次远道旅行,到深山里去,到古庙里去,尽情地笑,尽情地哭,尽情地唱,尽情地跳!”

  “我们跟夏草商量一下,真的走一趟,太好了!”山月似乎是早已心向往之的了!

  “把你们的‘亲爱的’全带上,我呢就自个儿,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也许是毕磊,也许是陈峰,你们谁也别吃醋!”

  李岚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她一高兴就会胡说八道,就会来一段惊人之语,让听的人吓一跳。

  夏天的傍晚来得真慢。

  明天看着太阳已经下山,这海滨的天空却依旧光辉明亮,火红的、金黄的、水墨画一般的各种晚霞,以其无限的光和热,眷恋着这海上的浪与海边的沙;一层一层地涌来的浪的皱折里嵌进了金色与桔红,所有的沙子都是明亮的。山上,树叶在晃动中闪耀着的光点,仿佛是一件金碧辉煌的夜礼服。

  月亮,从东方升起来了。她的淡泊与晚霞的热烈恰成对照,她似乎十分明白,这晚上的时间是属于她的,晚霞和夕阳的余辉都不会久留,地球不会停止转动,生命必将延续发展。星星也出来了,三两个,稀稀朗朗的,很快,将是繁星闪烁,银河灿烂,有飘动得如丝如绵的云絮,白色的,是夜晚的睡袍……

  山月用左手撑着脸,坐在窗前。

  象一座雕像。

  她在望着星空,她知道星空下是大海。

  帆,遥远的帆……

  涛声的呼叫是因为帆的思念吗?

  岸边,有一块飘动的蓝手帕。

  那是妻子送给丈夫的信号吗?

  那是母亲留给女儿的思念吗?

  那是昨天的生活,在匆匆忙忙的行进中——貌似创造,也有扼杀;既有光明,也有黑夜;既有组合,也有分离;既是匆匆再见,也是偶然相逢时出现的碎片吗?

  披上了这一条蓝手帕的母亲,是怎样怀着羞涩与欢乐走向新的生活的呢?

  摘下了这一条蓝手帕的母亲,又是迈着怎样的步子,离开了自己的女儿的呢?

  蓝手帕,在低垂的夜空下,到处都飞动着蓝手帕——在百鸟齐鸣般的交响中,在星星和月亮的清光下,它翩翩起舞,扇动着一缕思绪,牵扯着一丝挂念;随着暮霭中隐隐地传来的天荡庵里的钟声,这蓝手帕飘远了,变小了……

  山月知道,这一切——关于蓝手帕的这一切,多半是幻想。然而,只要自己的生身父亲与母亲还是个谜的时候,她只能凭借着幻想去联系、去寻觅。也正因为如此,在山月的本来应该是柔顺、温和的感情的世界里,还留着一片空旷的处女地;她总是觉得不踏实,她总是觉得自己还缺少点什么,在这种时候,她要告诉陈峰:请原谅,我的朋友,我还不能爱!

  山月十分害怕的是,她如果有了爱情,便会渐渐地淡忘这块处女地,到那时,因为爱的浓荫的密布,这块地上也会长出花与草,然而那不是母爱之树!

  小哑巴在前些天悄悄地塞给山月的信,是陈峰写的。山月看过很多遍了,她曾经把信放在枕头下,包在蓝手帕里。这在一个成熟的少女心里,无异于是一种默默的相许、无言的定情,然而,山月还是把陈峰的信和蓝手帕分开,她在一层层地翻动蓝手帕的时候,心与手却是颤抖的。她在托着陈峰的信的时候,就象握着陈峰的手,她把信放在胸前的时候,仿佛是一次在她和陈峰之间还从未有过的热烈的拥抱,她全身的血管从头到脚都在提醒她:这就是激情,这就是爱。

  山月把陈峰的信放到一只平时不用的抽屉里,锁上了,顿时觉得全身冰凉。

  炽热与冰冷之间原也只是相距咫尺之间。

  山月有点儿责备自己了——陈峰的信,原也是普普通通的,陈峰的语调原也是风和雨顺的,陈峰写道:

  山月:你好!

  读了你的文章,我才更加切实地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眼睛更美丽的东西,那就是心灵。

  我曾偷偷地看过你的眼睛——以一个雕塑者的目光寻觅着有个性的美;而现在,为着我后来又发现的那个心灵,我希望我创造的眼睛将是更美的。我把这种美奉献给朋友——现在,我还是个无名之辈,不是社会不需要我,而是各种陈规与偏见拦阻着我们的事业;但这不会是永久的,假如我们创造的艺术有足够的生命力与之抗衡,那么我们终将是有希望的!

  我很少出门,事业告诉我,生命是多么宝贵!毕磊也很少见到,他想当实业家、为赚钱而奔忙,他有个很好的设想,在资金大体差不多的时候,办一个彩色扩印公司,他一直要我转告你,如果生活上有困难,就说一声,他很快会成为万元户了。他也有苦恼,钱是多起来了,夏草与他的裂痕却也日益明显了。我想恐怕还是性格、气质上的原因吧?我希望你能向夏草解释的是,毕磊倒不完全是为了自己才赚钱的,他也有事业上的雄心壮志,赚钱经商这往往为有些人所不齿,这种观念,在八十年代的中国一定会有所改观。

  毕磊的苦恼也使我想起,爱情是多么微妙,有时,简直是痛苦的代名词,然而,却又是人人所离不开的。

  对事业,我是不顾一切地追求;对爱情,我却更相信机遇。这一如大海,有无数的风帆,谁也不知道谁的目的地,只是各走各的路,有的是失之交臂,只留下一个影子;有的,却忽而发现,我们可以一同前往,并且在风风雨雨中连结在一起。这样的爱情,既没有太天真的未爱之前的想象,也不会有已爱之后的痛苦的解释或猜疑;即便到了如此境界,倘若远方还有一张帆、还有一个真正的水手吸引着我的伴侣,我会对她说:“假如你喜欢,你就去吧!”

  要紧的是,对于我们来说,永远迷人的是大海!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我正在为海滨公园雕塑一组塑像——我是自愿的,义务的。公园的一个头头说,到时候看看,如果真好,他们就要;因为有毕磊的资助,我才敢这么干,想不到回答竟是那样冷冰冰,在我们这个地方,想做好事也不是很容易的。

  你有空的话来看看这组塑像的模型。

  让我们一起奋斗吧!

  锁起来的信自己会飞到眼前,山月感慨了;原来,心灵与感情是锁不住的。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