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似梦非梦
山月与夏草已经从天荡山回到了城里。
夏革得知,催她去海南岛拍电影的电报已来过两封了,便与山月耳语几句后,赶紧回家料理去了。
山月匆匆忙忙地赶到了王兴华家里。
小桃拄着双拐在小哑巴的陪同下,正要出门散步,山月打了个招呼就进了里屋。王兴华、罗兰一看山月的神色,便能猜到一定有了什么要紧的事。
山月简要地说了静修的信及上山的经过,当静修尼姑从一个小木箱里取出另外半条蓝手帕时,山月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瘦骨伶仃、脸上毫无表情的尼姑,竟是自己的母亲。当她们抱头大哭时,山月才突然间感到:这是母亲的怀抱,这是母亲的温暖。
一切迷雾都揭开了,郑大直便是山月的生父。
诚如张玉萍的推测,当时,娟娟有目标地把山月放到石竹村一户人家的门口,别人无法想到的另一个细节是,为了怕孩子在外头时间长了挨冻,娟娟放下后,又狠下心来,在孩子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孩子从梦中惊醒,“哇哇”大哭后,她立即隐入枣林。听见开门声响了,两个孤独的老人惊喜万分:这不是菩萨显灵吗?这不是天荡庵佛祖保佑吗?这时,娟娟才跌跌撞撞地离去。
她走到了海边,原想一死了之。
可是,她听见的不是涛声,而是孩子的哭声!她后悔了,就是讨饭也应该带着小骨肉的呀。现在,孩子已是别人家的了。去要?谁能认你?去死?更不能。活着,也许还有母女相见的一天。一时的软弱是无法弥补的。女儿长大后,只要是坚强的、聪颖的,那末,她就会寻找母亲,就会有团聚之日。
娟娟不愿离开天荡山,便进了天荡庵削发为尼。她借化缘、游方之便,几次去石竹村。凭着记忆、凭着母亲的敏感,她知道那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女儿。她摸过她的头,那是为女儿消灾的;她每天半夜念经敲钟,那是为女儿祝福的……
她看报,除了她有文化外,也仿佛因为不知何来的一个启示:也许在报上能找到什么消息,后来,果真找到了:郑大直来到天荡山当了副市长。
她知道一切,山月一切都不知道。
实际上,她们早已应当相认,静修只因为自己已是出家之人,加上师父临终前又把一个山寺全交给她了,受人之托,不能食言。再说,二十多年的痛苦,好不容易才熬成了过去,又何必重新端出?让女儿频添无限的烦恼?
静修得知山月已进入天荡山市时,便有了预感,她知道女儿的心里有那么一大块空白,那是除了母亲以外谁也不能填补的。山月二上天荡庵,静修都闭目相待,只字不露,乃至读了《披上这条蓝手帕》,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疑虑的了,同时又担心女儿因为感情的刺激,会生出别的意外,因此,毅然修书,母女终于相会。
王兴华和罗兰长长地出了口气,“那就让她下山,住我们这儿。”
山月摇摇头,“母亲不愿意,她说她要修行下去,还嘱我不要恨父亲,不要报复。”
“那怎么行呢?苦了几十年,不能再让你妈这样待下去了。”罗兰说。
山月曾苦苦哀求母亲下山。在那个夜晚,在山上,静修泪流满面,“母亲弃你而去,本为求死,哪知仍然偷生,罪过!罪过!修行一辈子也不能了却我的心愿。再说,在这山里已经习惯了,人世纷争,红尘迷乱,实在不是我能适应的。再者,新闻、传言一定纷纷而起,对你父亲也不好,还不如大家清静,了此残生。”
山月无奈,只好表示:“母亲不下山,女儿情愿跟你一样削发为尼,朝夕相伴。”
在这种情况下,静修才作了一点让步:如将来有一天静真还俗了,她也可以到女儿身边住些日子,再到庵里住一些日子,总之,天荡庵不能没有人照看。
母亲是找到了,同时找到的还有一个父亲——生身的父亲——郑大直。
郑大直,这是山月曾经恨过后来又谅解了的一个人。然而,当她追溯历史,想象着母亲怀抱她出走、想象着自己被包裹在蓝手帕中,躺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的情景时,她不能不委屈,她的眼泪从没有象今天这样,如同泉涌,绵绵不断……
王兴华告诉山月,郑大直已经知道了这其中的一半:山月是她的女儿。但,娟娟在哪里,还不知道。张玉萍从中做了不少工作,可以说郑大直是花甲之年,良心发现,他准备接受任何的谴责、任何的惩罚。不过,自从知道这些事情那天起,他便病倒了,一直卧床不起。
“让过去的过去吧!即便是恨、即便是仇,也让它过去吧!”罗兰说。
“他当然有值得谴责的地方,他应该受到良心的责备。另外,也说明:因为男女私情而产生的悲剧,不仅是现在有,过去就有,将来也会有的。”王兴华自言自语。
山月告诉王兴华夫妇:“我不能爱他,我实在不敢想象,他是我的父亲;但,也决不报复他!”
他们还商定,事态的最新发展,还是让王兴华探望郑大直时告诉他,娟娟有了下落总比死活不明好。是的,过去的历史总得了结,新的生活正等待着人们去创造。一个人也好,一个社会也好,总要着眼子将来,致力于劳作,没完没了的清算与复仇,只会种下新的仇恨。
也许是现实中的事物与料想中的不一样吧?也许是久久地寻觅着的来得太快吧?也许是失望的心境还没有最后的消散吧?山月在眼下的迷惘反而加重了:生活,真是会捉弄人的吗?这二十年,除去不懂事的孩提时代,回头一想,都是梦一样的了!尤其是今年,春华秋实,过了三个季节,她从山里怅然地出来,无望地呼唤,尝到了甜酸苦辣。当失望越多越大的时候,其实正在接近寻找的目标。本以为毫不相干的人,原来还有血缘的关系。在自己曾经挣扎着逃出来的那一个院落里,却住着自己的生身父亲……
命运啊,你是如此地诚实而又无情!
很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折磨着山月。
现在,她多么愿意自己是母亲私奔生下的呀,她才不害怕私生子这个名词呢!只要母亲为了爱她是可以忍受一切苦楚的,因为,她能理解。然而,她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对母亲的宽容,也同样适应于对待父亲。于是,她又在心里暗暗地企图去接近父亲,接近这个因为一旦旧事重提便会心力交瘁的老人——他也是孤独的,已经无权无势了。张玉萍应该是她的后妈。从安徒生开始,作家们的笔下,后妈都是青面獠牙的,张玉萍却偏偏不是这样,她牺牲了别人,也牺牲了自己,她总是以温情的目光看着山月的,也许因为她的地位特殊,便也更敏锐。还有郑龙,一个地道的坏小子,但,他又没有一直坏下去,在关键的时候他帮了李岚、山月的忙,他现在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天那!人生的舞台,这硕大无比的舞台,这没有导演的连台本戏……
张玉萍一早便来敲山月的门了。
她已经知道了一切,昨晚,王兴华深夜造访,郑大直老泪横流,张玉萍一直在床头手捏着救心药,郑龙忍不住数落了一句;“爸爸,这是什么事儿!”
郑大直稍稍平静后,喃喃自语:“报应!报应!快去找山月,快把她母亲接到城里来。”
山月一见张玉萍,就叫了声“张阿姨”。
张玉萍坐下,“山月,我们对不起你。”
山月没有思想准备,不知说什么好,便低头不语。
张玉萍又接着说:“这一句话,我也觉得太轻巧了,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二十年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良心也从没有平静过,我不是向你表白的,我只是恳求你恨我、骂我!”
山月摇摇头,“不,张阿姨,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呢?”
“你爸爸接近我的时候,娟娟从没有防备过什么,总是把我当成小妹妹;从心底里说我爱她胜过爱你爸爸,以后的一切全部反过来了,我几乎成了凶手,谁叫我是个女人呢?”
“也许,爱情是可以不这样自私的。”天晓得,山月竟会说这样一句同情张玉萍的话来。
张玉萍从女式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放着娟娟的遗书和山月发表的三篇作品的剪报,“山月,这些都留给你吧。”
山月接过一看,在三张剪报上都用红色的圆珠笔划了不少杠杠,报纸的“天地”间,张玉萍的纤细的钢笔字写得密密麻麻。
张玉萍告诉山月:“你母亲的遗书,我一直保存在身边,”我不想、也不能毁掉这客观存在的事实,虽然这对于我来说至少是并不光彩的证据。
“后来,我知道了你,第一眼看见心里便一动,读了你的《夜行者手记》,我已经有了感觉。当蓝手帕在你的文章里出现的时候,我更加豁然了,我在痛苦中有了希冀,因为,我找到你了,可以倾诉我心中的一切了。”
她们的谈话,毫无剑拔弩张的气息。但,她们相互间谁都明白:二十年的隔阂是很难一下子消除的。对于张玉萍来说,她自有苦衷,长期以来她与郑大直也是貌合神离,她被种种的重负占据了心灵的一大部分,其中就包括往复无穷的回忆、自责、幻想。而现在,作为一个贤淑而聪明的主妇,她又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希望能减轻一点丈夫的负担,希望有一个可以安慰自己心灵得到宁静的后半辈子。如此说来,她是多么希望山月能提到郑大直——哪怕随便一句也好。恰恰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山月是最难启口的,她自从来到人间后从没有叫过“爸爸”,她曾热切地盼望着有一天能大叫三声“爸爸!”可是,现在自己的生父近在咫尺,她却觉得这一声“爸爸”,是多么难于叫出口!那不是一般的呼唤呀,那是对于一段漫长而痛苦的历史的总结,而在这之前,山月还想作最后的一瞥——生活中的苦难,有时也使人难分难舍。因为,她从小就被剥夺了作为孩子应有的一切权利,直到稍稍懂事,她才知道,除了祖父、祖母以外,还应有爸爸和妈妈的,可是,她却没有。
当她扑到静修的怀里,一边哭,一边叫着“妈妈”的时候,是自然的,仿佛重新回到了孩提的年代,短暂的偎依,亲切的呼叫,温柔的抚摸,把这二十二年的空白填平了——对于她和静修来讲。然而,对于郑大直,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她却激发不起这样的感情,她不能变小,变成孩子,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不可能象一个被错怪而生气的孩子那样,因为又得到了一块水果糖,便重新扑到父亲的怀里叫一声“爸爸”。
山月沉默着。
她们各自沉默着。
张玉萍知道,郑大直的病一多半是心病——如果他省悟得早一点,也许还不至于一病不起。他知道他欠下的是一笔怎么样的旧恨新债,他不怕被人骂,他甚至希望有人去告他,但,就连这一切也无法取代良心的折磨——他毕竟还不是一个良心完全沉沦了的人!
他问过张玉萍:“山月会来看我吗?”
他的要求也实在不算高,他不敢奢望山月会叫他“爸爸”。
“怎么弥补这一切呢?”
郑大直也煞费苦心地想过:赔偿山月的生活费,把娟娟接下山由他负担一切,自己起草一份检查请求上级处分……
山月说:“对于昨天,只能忘却,无法弥补;对于明天,可以期待,却不要奢望。”
张玉萍只好挑明了:“山月,你爸爸想见见你。”
山月略一皱眉,“让我想一想。”
真是个多事之秋!
山月找到母亲的消息已在群艺馆传开了。
张大姐告诉山月:“我已腾出房间了,让你妈住到我家去!”
严大姐当然还要“嘿嘿”地笑,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笑什么。就象夏天的蝉,为所有的人所讨厌,却偏要叫给所有人听。背后呢?严大姐在申英豪跟前神秘地说:“你知道吗?山月的妈是尼姑,尼姑!奇怪了,尼姑怎么会生孩子的呢?”
山月知道,她又成了街谈巷语的新闻人物了;而一旦郑大直是她父亲的消息传扬出去,那将会更加热闹,是可以写一本流行小说的。不过,她累了,她倦了,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思考,一团乱麻总得理出个头绪来。管他呢?从什么样的梦里醒来,都是新的一天。
夏草要走了。
陈峰在完成系列雕塑后,正值园艺管理处张榜求贤,他第一个去揭榜了。如果一切顺利,陈峰将担任特约管理师,而毕磊的“天荡山彩色扩印公司”也同时开张营业,那是一件大事,是朋友们流了多少汗水得来的收获,一切理想,一切事业,不都是这样从头开始的吗?
可是,夏草决心要走了。
要是走了还回来,那倒也无所谓;但,照山月的估计,夏草是不会回到毕磊身边了;她决心从事电影事业,一种事业的确定会带来一系列的变化;她将离开天荡山市,她要彻底地走进另一个圈子;她会有感情上的要求,她又是一个忍受不了孤独的八十年代的新女性;她并不卑视毕磊的事业,无疑却更迷恋艺术,她好在幻想中编织未来;她需要理解,她需要感情上的共鸣……
毕磊当然不希望她离去,但,他也不再作任何努力了,只是总结了一条教训:结婚是最大的错误。他有他的雄心,有一天要成为中国彩照、彩色扩印的巨子,做很大的事业,赚很多的钱。
夏草和毕磊商定:离别时高高兴兴,离别前不办任何手续。
毕磊说:“只要你回来,哪怕是抱着孩子回来,我都是欢迎的。”
夏草笑着说:“要是带着情人回来呢?”
毕磊犹豫了一下,“最好别让我看见。”
他们笑了。
他们就是这样分手的——在海滨酒吧的一次夜餐聚合上,陈峰和山月也在。
话题又转到郑大直身上。
朋友们都劝山月去看他,叫一声“爸”。毕竟他是生下你的,而且他已经忏悔了,他正在接受无边无际的心灵的惩罚,那是最沉重的苦役!
夏草并且提议,四个人一起去。
生活对于老人或将老的人来说,总是来日不多了,在他们暮年的路上,后人应该树起这样一块路标,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宽容”。
要紧的是,在现实和今后的生活中要少一点这样的悲剧!
陈峰还提议,毕磊的公司开张时,如果郑大直的身体还可以,就请他来剪彩。
山月点了点头,她是多么地相信这些艰难中结识的朋友!
李岚已经走了,夏草也快要走了,三个女伴就留下她自己了。
她怎么离得开呢?除非把天荡山也带走。她知道朋友们的心情,她决心去看郑大直,去面对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而勇敢地将过去付之云烟,挽一把这个为痛苦所折磨的老人——她的父亲。
“为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爱,干杯!”
“为了理解、信任和友谊,干杯!”
“为了我们各自的事业,干杯!”
“为了我们的朋友李岚,干杯!”
第四杯啤酒还没有干了,小哑巴带着另外一个身材高高的人赶来了,李岚,那正是李岚!
李岚接到了山月的信,知道山月已找到母亲和父亲,惊喜之余,便告假一周来看望山月。她想到:在这种时候,有朋友在一起山月的心里会更踏实的。
李岚还是那样子,一身淡雅的秋装,腰间束着一根布带子,更显得秀美窈窕。
他们欢呼着。
欢呼一个凯旋归来的英雄!
干杯!
干杯!
干杯!
秋夜和他们一起陶醉了!
秋色和他们一起芬芳了!
他们漫步在海边。
海边的脚印中,有几个是他们早就留下的——那是春天的时候,现在,两个季节已经连接起来了。这一群青年人,也许,这样团聚的机会不多了,他们的路便愈走愈远,他们谁都明白,山外还有山,海外还有海;在山上有小鸟衔来的种籽,无意间落地成林;在海上,有失之交臂的两张帆,虽然痛惜,却谁也不想放弃自己的彼岸。
女人走了,男人留下了。
“我们走到天亮吧!”夏草提议。
有点冷,夜深了。
海滩旁有一个锯木广的木工场,附近散落着不少木花和废弃的烂木块。他们一起动手,捡了一大堆,点着了。
火,熊熊的火。
他们围着火光席地而坐,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火,使他们都显得更加年轻了,眼睛里闪着光彩。
“李岚,你还紧张吗?”
“那是另外一个天地,我这才真正懂得什么是艺术的殿堂,我的贡献是我的形体,我得到的报答是心灵的净化和愉快。除了上模特儿课以外,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学画画,同学们经常邀我去野外写生,开舞会。”
“当人们不再因为森严的等级而隔绝的时候,才会有平等和自由。”
“比如这木块,做不成家俱,当不了栋梁,那就变作篝火,让秋夜多一点儿温暖和亮色,不也很好吗?”
“也许还会招来天上的飞碟。”
“坐着个漂亮女郎。”
“也许能把这黑黝黝的夜烧个洞洞。”
“太阳从洞洞里升起。”
采了两个赶海摸螃蟹的年轻人,他们手中带着的电石灯一闪一闪的。
李岚走过去一看,足足有几十只海蟹,都是刚捉起来的,一说好价,大小全要,连同一块鲜海蜇皮,十元钱包圆了。
没有铝锅,怎么煮呢?
这两个年轻的赶海人大概觉得他们很好玩吧?便慷慨地把手中的铝桶借给李岚,“没有关系,我们等着,今晚上一张‘大团结’够本了!”
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鲜的螃蟹!
毕磊大嚼海蜇皮。
火光渐渐微弱了。
一堆灰烬。
夏草一个劲儿往灰烬上埋沙子,隆起了一个小小的沙包。
在沙包上,夏草用手指头写了这么几个字:这儿也曾埋过烽火台。
在黎明到来之前,海岸线上还是黑沉沉的,已经有隐隐约约的螺号声传来了,离岸边不远的公路上也有了汽车的鸣笛声。海里除了近处的浪涛外,什么也看不见,但,心灵能感觉到晃动和推移,涛声的呐喊自然是清晰不过的,远方的激烈而紧张的拚搏与航行,全在朦朦胧胧之中。
新的一天开始了。
山月他们是带着霞光走进郑大直家的。
张玉萍和郑龙都喜出望外。
张玉萍把客人让进客厅,想嘱咐点什么,夏草说:“张阿姨,我们都知道了,来看望郑市长,你放心吧!”
郑大直在里屋已听到声响问道:“谁来了?”
“马上就进来!”张玉萍愉快地回答了一句。
张玉萍带路,山月走在最后。
一进屋,郑大直便支撑着坐起来,用目光搜寻着,“山月,山月来了吗?”
“爸,我在这儿。”
山月还在后边,夏草拉了她一把,坐到了床沿上。
郑大直两眼一闭,泪水纷纷地跌落下来。
“爸,爸!”郑龙怕出什么意外,拚命叫着,郑大直睁开了眼睛,笑了,“我好多了,谢谢你,山月;谢谢你们!”
张玉萍一边倒水,一边拿药,山月把杯子接到自己手里,“爸,你喝水。”
他们在路上就成约在先,不在郑大直面前提以前的事,怕刺激他。郑大直与山月是有很多话要说的,感情不是财物,前者千丝万缕,阴差阳错;后者有来有往,一了百了。那就留待日后吧,让他们父女俩在一起谈谈,今天只是开个头,山月好不容易叫了一声“爸”,还递了一杯水,这个头就算开得不错了。
陈峰和毕磊说起了天荡山彩色扩印公司的事,一切手续齐全,只等择日开张,如郑市长身体可以支持,还望能主持剪彩。
郑大直摆摆手,“我现在就能起床,一定去,一定去!”
当郑龙端上咖啡和点心的时候,他们才想起昨夜折腾了一夜,肚子真有点饿了。
因为还要给夏草整理行装,他们告辞了。
最后的告别辞是由夏草发表的:“郑市长,我要去海南岛拍片,不能再来看你了,祝你早日康复!”
郑大直笑笑,说了声“再见”!
夏草回答他的是“拜拜”!
就在这时,郑大直挣扎着下了床,披上衣服,由郑龙扶着走到了大门口。
他要静静地目送他们——这些可爱的年轻人。
他要多看一眼山月。
山月偶然回首,这院墙,这院子,这座假山,这座喷水池,原本是陌生又陌生的——不管那时花多红、叶多绿;现在花事已过,草木也萧疏了,冷落中却显出了真实。
山月看见了扶门而立的郑大直。
山月挥挥手。
李岚他们也都回头挥挥手。
郑大直的微弱而恳切的声音:“再来!再来!”
小城沐浴在阳光里。
秋风也一天比一天吹得紧了。
金黄的梧桐树叶在互相的碰撞中发出了成熟的声音,风吹过,便有几片叶子悠然落地。地上是黄金色的一层,叫人舍不得踩下去。
该是大豆摇铃的时节了!
夏草捡起一片黄叶,看了半天。
花会凋残,叶会飘零。
大自然从来都正视、遵循着这样的规律,因而大自然永远是年轻的。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那么,爱情之花呢?事业之花呢?理想之花呢?
夏草由叶而花,想起了天荡山,想起了红杜鹃,还有那一个梦,她自己,还有李岚,甚至还有毕磊、陈峰。总之,不只是山月一个人,大家都象在梦里,都是梦中人一般。这个梦已经离得很远了,几天后要离得更远——在海南岛,在天涯海角,那是柔肠寸断的地方;那里也有海,也有山,也会有夜半的篝火;生活的火光,爱情的火光,可以肥沃每一片处女地,也可以照亮每一处苔深路滑的山谷。
“朋友们,再见了!”夏草在心里这样呼唤着。
海南岛是亚热带地区,终年翠绿,这个时候正是春光大好的季节。
“我要回到春天去!”夏草大声地宣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