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出小巷之后
王兴华的住处是一个小杂院里的两间座北朝南的小平房,夫妇一室,女儿与她奶奶一室。女儿小桃长得那么秀气,是王兴华夫妇的宝贝,一九六四年春天生的。在这之前,生活不安定,王兴华不是“劳教”就是下放,哪敢要孩子!
“何必让他们再受自己的牵累之苦呢?”可是,再不要,夫妇俩也太寂寞了,岁数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这才有了小桃。
小桃生下来就得了小儿麻痹症。为她,王兴华和罗兰几乎求遍了天下名医,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物品,却没有改变女儿残疾的命运。小桃只有拄着双拐,才能艰难地站起来。只是在这时才会发现她是个残废人,不然,端坐在那里,可真是个漂亮姑娘。
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影响是不会轻易铲除的。反封建反了七八十年了,人们也愈益感到这是一件嘴巴上人人可说,实际上人人难做的事。就说“论资排辈”吧,那也毫无疑问是一种特色,就在这小小的天荡山市,几乎天天都有人为此而发怵。比如:开会时在主席台前排就座的名次啦,市报上见报消息的名次排列啦,看戏时的座位安排啦,一直到分房子,长工资,无不和资格、辈份密切相连,而年轻人的牢骚怪话大多也是由此产生出来的。
然而,也有例外,王兴华馆长就是一个。
“什么苦都吃过了,住房紧一点算什么?”这是他常说的。
二十年的右派生涯,使他先在一个劳教农场受教养,放出来后,又落户在天荡山最穷的一个生产队。农民的同情心是和石头与泥土一样绵绵无穷的,生产队长说:
“你放羊去吧!”
“你带上个小本本,把羊群往山坳里一撒,尽可以写东西。”队长看着王兴华惊奇的眼光,又问:“不是说你摇笔杆子反党吗?依我看,只要不反党就行,文章不能不让人写,就象不能不让人说话一样。”
王兴华顿时觉得一阵温暖从心底里冒出来!
王兴华也曾有过万念俱灰的时候。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可以说是对得起国家;自己又写了不少作品,哪一篇不是对新生活的赞颂呢?然而,灾难却偏偏要落到自己头上,不就是因为有什么说什么吗?离开了是非之地的城市,在山里,他重新感到了清新和淳朴。人情啊!你是集中在离泥土更近一些的地方的!
他曾有诗记载道:
一朝被贬大山中,悬崖无路心相通,藤蔓都是攀援手,小草知我切肤痛,竹韵松风格自高,羊鞭只为挥毫用,身在此山此水间,自信天下无龙种!
当时,他是作为群艺馆的党员馆长,给当时的支部书记提了一条意见而成为右派的。“反党”云云,本来子虚乌有,然而,大家都这么说,说来说去,说久了,似乎也真有那么回事儿了,档案里的结论上就是这么写的。组织!红印!签名!调查人!旁证人!不都是人吗?反正有名有姓,都是有人名的。
王兴华现在宿舍的墙壁上还挂着山里人戴的一只竹笠,挂着一根他用了十几年的羊鞭。他是从心里希望这样的岁月不要重新降临到别人头上的,他自己也是无法抹去这些岁月的印痕。而且,他还格外敏感地感觉到,即便是现在,不公正与不人道,仍然还在,虽然是在笑嘻嘻的笼罩下,尖尖的牙齿就藏在笑面里。倘说整人的那一套,也是一门“学问”,还有很多门道,但是,王兴华是说不清楚的。卡山月户口就是一例。山月是山野之人,一个弱女子。她与世无争,既不会争官,也不会争名,只是争一个工作、争一只饭碗、争一口气而已,就是这口气也不让争,奈何?
再细想一番,把眼睛闭上,眼前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楚河、汉界,赫然在目。
双方都已经深入腹地了。
看不清这棋子儿上刻的是什么字,模模糊糊,有时是将与相,有时是公与私。
将与相也有公与私的苦恼吗?
这私字有时和权字相重叠、相交叉,时而拥抱,时而接吻,显出很亲密的样子。
“完全彻底”的年代,在大叫大喊声中,野心家、阴谋家粉墨登场了,他们都说自己是“无私”的。
其实,什么都可以用来谋私的,以电谋私、以车谋私、以票谋私、以水谋私、以火谋私、以食谋私、以住谋私、以户口谋私……总而言之是以权谋私、以公谋私。
敢有过问的小卒子吗?
必是围而歼之!
唯有这谋私的一着,车马为之让路,将相为之动容……。
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不知道谁胜谁负。
楚河、汉界又成了一条崎岖的山道。
牧羊人几乎迷路,眼看着天已黑了!
一间山里守林人废弃的小木屋。
竹子搭的房顶,树皮做的墙,房顶上铺着已经晒黄了的松枝——那不是安徒生笔下的小木屋吗?
牧羊人把羊群赶到小屋里,羊儿已经吃饱了,自己的肚皮却饿着,这是没有关系的。
真想做个梦。
同学少年。
写诗。
印传单。
朗诵艾青的《火把》。
扛起“三八大盖”。
打日本。
宣誓入党。
党员馆长。
三十岁,而立之年,多好的时光!
三十岁成了一条分界线,人生不知有多少“楚河”与“汉界”!
一条意见。
支部书记的眼睛。
反党分子!
打游击时的那一条山路,在一个夏风吹拂的早晨,突然跃起,成了一条绿色的带子……
他牵扯着这条带子又回来了。
羊不是人,却也有人性。
羊用自己的角抵人的时候,表示着亲近,至少是闹着玩的。
那几只毛茸茸的小羊争着用舌头舔他的手——它们想把那些粗粗细细的裂缝舔平吗?
一只小羊走过来蹭蹭他的胳膊,然后把头搁在他的左脚掌上,悠闲地躺着。
他醒了。
仿佛有叫声。
眼前是一团火,那是鬼火吗?他有点悚然了。
火光越来越多!
叫声渐渐地逼近了。
叫什么的都有,那是在找他、叫他一“王兴华!”
“王馆长!”
“小右派!”
他站起来。
羊群也跟着站起来。
他呜咽着:“我在这儿!”
“那一夜,我也许会被狼吃掉的!”王兴华后来对山月说,“我回到村子里去看乡亲们的时候,还有人叫我‘小右派’”叫得随便,甚至挺亲近,他们本就不觉得我是个坏人!
“我真想再回去……”
王兴华自言自语着。
王兴华说起这些事来的时候,并不是无的放矢,他是对着山月说的,他希望山月时时不要忘记那里的山民,那是山月的源泉。有了这样的靠山,有了这样的源头,心里就会踏实,骨头就会硬朗,虽然前途多难,却没有后顾之忧。
山月没有接过话碴。
她何尝没有想过这一点呢?她何尝不爱那水、那山、那村落呢?只是她的心里隐埋着那么多的辛酸,她时时想着的还是如烟如雾般渺茫的父亲和母亲,她也知道自己的户口还在山里,而且,在她来看并没有多少用处的这个“户口”,正在被人用来作为某种交易的借口,那真是想都没有想过的可怕的事情。然而,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人,她怎么能忘记石竹村呢?但,她要父亲!母亲!她要事业!
山月来找王兴华是为了陈峰他们,而在山月来之前,申英豪已经向王兴华汇报过了。申英豪说的话同他的目光、思路、心灵一样,照例是躲躲闪闪的。
他平平淡淡地叙述了陈峰他们前几天晚上来找山月的过程,介绍了陈峰曾经打过群架的“前科”还介绍了毕磊非法搞摄影赚钱发财的大概。又说是山月、夏草把他们请到宿舍的,因为说话的声音太大,路人都听见了,好象是谈了维纳斯与裸体什么的。山月与夏草送他们出去,一直到下半夜两点十五分才回宿舍的。
申英豪特地说明,李岚不在场。
“也许是山月好心吧?不过还得注意影响啊,而且据说山月对郑市长好象不太客气,你给她打个招呼也许有必要。”
王兴华一直听着申英豪的介绍。对于申英豪的躲躲闪闪,有人说是谦虚,有人说是成熟,有人说是耍奸,有人说是心术不正,而王兴华却不置可否,他想听听、看看再说。他不会忘记曾经得罪过的那个支部书记的目光、神气,几乎同申英豪一样——难道这一类人物都有什么共同的基因、共同的遗传吗?
王兴华轻声地问了一句:“山月对郑副市长的态度怎么样?”——王兴华在称呼上是一丝不苟的——郑大直本就是副市长,但,人们都叫他市长,他也听惯了,无所谓。一个市长,七、八个副市长,这机构就够臃肿、够庞大的,现在成了七、八个市长,那就更加可观而又可怕了!
“听郑龙说,爱理不理。”
“你认识郑龙?”
“他是市环保处的先进工作者,是标兵司机,有一个刊物曾约我写他的报告文学,因此打过交道。”
“郑副市长请山月辅导郑龙学文科的事,你知道吗?”
“也是顺便听说的,那是郑市长重视知识和人才。”
王兴华缄口了。他本来想说,辅导郑龙的事还是你申英豪去做合适,但,也觉得没有必要说了。可以想见,陪着一个不说半句真话的人谈话,实在是很累的。
“王馆长晚安!”申英豪走了。
申英豪出门的时候,刚好山月进门,两个人擦肩而过。
山月提议,把陈峰、毕磊他们吸收到群艺馆的雕塑组里,为他们创造一些条件,也可以引导他们。这个建议自然是很好的,然而,王兴华知道这是做不到的——至少在眼下——而且,他还隐隐约约地预感到陈峰与毕磊的出现,使山月本来就很复杂的问题会变得更复杂——生活就是这样,可以简单的,却偏偏复杂,应该复杂的,倒偏偏简单;应该的成了不应该,不应该的反而变得应该!
王兴华端详着山月。
那是一个纯得象一泓泉水似的姑娘。
她需要的不是刚刚涉世的姑娘关于男女大防的嘱咐。
她也不需要冷暖的关怀。
她决不会把时间花在打扮与穿着上,她用不着打扮,她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她的祖父是石竹村唯一的读书人,写得一手好一字,能把《离骚》读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她从小跟着祖父念古诗,老人是相信诗教的。这也使山月的童年生活单调了很多,每天念,每天背——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或者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解放前老人曾经在一个师范专科学校执教中文,解放后因为老伴多病而退职回乡,在山区的一个民办小学当校长。生活是清苦的,老人却以吟诗为乐,闲时有兴致了还练练拳脚,他画几笔水墨画,文武之道,山月全继承下来了。
她需要的是什么呢?
她要敢于并且善于去认识世界、认识人!
谁知道她将要付出多少代价?
然而,毕竟还年轻的山月,是以年轻人的特点去看待这一切,并以快刀斩乱麻的态度去处理这一切的——“有人不怀好心吗?我不理他!”
“户口老是不解决吗?我不要了!”
“你不是躲躲闪闪吗?我干脆只当不认识你!”
王兴华告诉她:“生活是复杂的,只能用复杂的思维去分析生活;假如我们根本不指望那种不靠自己的挣扎、拼搏而垂手可得的成功,那么,任何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是的,王兴华只能这样说。多少年来,他信守这样一个原则:决不在背后对别人有任何微词,其实他是多么想提醒山月要注意郑龙和申英豪,可是,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他能做的,只能是暗暗地观察,悄悄地保护山月。更重要的,是让山月自己去认识生活、认识人!
夜九时许,海滨小城已经万籁俱寂了。山月从王兴华家出来,走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里隔着几百米才有街灯,暗夜中的巷子显得特别窄,就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而合拢,要把行人以及闲逛的狗和猫一起窒息似的。四周太静,连树叶也睡着了,似乎一切生命都在梦中。
山月觉得这熟悉的小巷,忽然变得很长、很长了,后面似乎还有轻轻的脚步声,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临街的窗户里偶尔有亮着的灯光,那么昏黄,那么淡漠,象是暗夜中的一丝苦笑,决不是黎明即将到时的曙色,再往前走,连唯一的一盏街灯也早给玩弹弓的孩子打碎了,灯泡,但她还得往前走去……
倘是天荡山里的盘山小路,夜晚的景致该会有多好。山峰,竹林,松树都象剪影一般,影影绰绰地对你招手,山路两边不知名的小花会送来香气,香得叫人不敢使劲儿用鼻子吸,唯恐吸得太多,醉了心肺。惊醒的小鸟,会唱几声歌,还有稻草人,总是和蔼可亲地守护着山乡,就是石头也并不都是龇牙咧嘴的,会有各种形状酷似生命的某一些精灵,或似猴,或似鹰,或似人,也许这是因为多少年来风吹雨淋的结果吧?
夜,也是各种各样的。
世界真大。
山月终于走出了那一条小巷。她长长地吐一口气,多少有点心有余悸地回头一望,这小巷似乎更深长了,百步以外,便是黑古隆冬的。山月站了一会儿,想到:这小巷两边不都是住着人家吗?只是无声无息罢了,没有灯火与声息,连个打招呼的人影都没有。当墙壁把世界隔开了的时候,就会陡然生出众多的寂寞来。走出小巷之后,穿过一条横马路,再穿过一个街心公园,就是群艺馆的大门了。在这里,灯要亮得多,还有过往的车辆、行人,世界又有了活气。
一辆小车在离开山月不到二十米远的马路边刹车了。
山月没有在意。
车门关闭的声音,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山月!”
山月回头,见是郑龙。她一怔,不知说什么好。
“我开车路过这里,正好看见你,近来忙吧?”郑龙神态自若。
山月站住了,搜索枯肠:“挺忙的,我还得赶紧回去。”
“上车吧,我送你。”
“用不着,走惯了。”
“我一直想请教你一些问题,可总没有机会,不知你能否帮忙?”“郑龙显出很诚恳的样子,那神态甚至还有些腼腆。”
“也许,我爸爸那天的谈话让你不愉快了,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我爸爸只是喜欢你。当年,他就是在天荡山投奔游击队的,后来到大西北找红军去的。他听说群艺馆从天荡山招了一名工作人员,就特别高兴。他昨晚上还找了劳动局,让他们解决你的户口问题。”
山月本想拔脚就走,可是,郑龙的这几句话却多少触动了她的一点心思。她能够想到,也应该理解,人们对于乡土、或者对于以往的某一时刻的特殊留恋,会触发不同寻常的感情。
倘是这样,那么郑市长找她就无可厚非了,即使是介绍给他的儿子做个朋友,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人呀,总在和自己过不去!
她好象第一次认识郑龙,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原来是个英俊而斯文的年轻人。
但,山月却总是时不时地把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同户口牵扯在一起,并感到不快,甚至困惑。
既然不能马上挥手走掉,那也不能一直这样冷冷地站着,连空气似乎都冻结了。“你在学些什么呢?”山月问。
“‘文革’不要文化,大家一片红,实际上心灵都成了沙漠。现在呢,我又觉得太眼花缭乱,一边学一边犯嘀咕,古文要学吧,唐宋八大家不熟读怎么行呢?屈原的《离骚》不读怎么行?诸子百家不知道怎么行呢?可现在青年人中流行的是萨特、是存在主义、是什么人生本来就是悲剧,是意识流,现代派、印象主义、是一个红的方块加上一个黑的方块,是时空交叉和时空颠倒,是露骨的私欲与朦胧的诗。总之,有点茫然,所以特别想和兰、二知己聊聊天,有时聊天也能聊出思想、聊出真知灼见来。说心里话,我也讨厌我爸爸的那种开口哼儿哈儿,一本正经的说话,跟家里人也一样,做报告做惯了,有什么办法?满嘴官腔,就没有多少人情味儿了!”
山月是认真听了这席话的,不觉有些脸红,人与人是需要接触和了解的,原以为郑龙是个公子哥儿,想不到他还知道那么多、还挺有人情味儿。
然而,心中的那条防线还在不时地发出警告,山月心里的疑问太多,感觉上的微妙的变化不足于说明一切。她的天性、她的清高,正驱使着她结束这场谈话,“真是说不清楚的,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也好。”郑龙无可奈何,仍然彬彬有礼。
当郑龙打开车门,山月正待转身时,斜刺里,一间百货商店的门廊下飞快地冲出了一个人,一头撞在郑龙的肚子上,郑龙“哎哟”一声,一屁股着地,不知是怎么回事。
小哑巴怒气冲冲地站在郑龙面前。
他经常在这样的夜晚,悄悄地跟在山月的身后。若是平安无事,他会象隐身人一样隐去,决不希望山月知道。如若山月有可能受到伤害时,他将会象猛兽一样冲出来,就象方才对郑龙一样,先把他撞倒,打翻在地再说。
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他那不会说话的嘴巴虽然紧闭着,但,他的心灵却明白无误地暗示他,这是山月应该提防的一个人,这是自己在四处流浪的日子里、在街头巷尾、在海滨公园遇见过几次并被自己扔过石块的一个人,还有那一辆小汽车,还有另外一个他曾隐约见过的姑娘的面庞……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夏夜。
象游侠一样游来荡去的小哑巴,已进入天荡山市的郊区了。
这是一个既不偷也不摸,看见吵嘴就发愣,看见打架就劝架的孩子,谁要给他饭吃他不吃,总是用手比划着“手提”、“肩扛”的样子,意思是说,我先给你干活,你再给我吃的。
小哑巴可算是真正的无产者了,随身一个小包袱,做成小褡裢,斜挎在肩上,这包袱里不知是哪一个好心大娘送的几件替换衣服。小哑巴还爱干净,一到天黑,便找个树荫密密的去处洗澡、洗衣服。这样的孩子谁不可怜呢?从关外流落到关内,一路上也不断有好心人想收留他,至少可以当个劳动力,况且小伙子长得又挺清秀的,没有一点邪的、歪的毛病,只是个“哑巴”!他在山海关下李自成与吴三桂决一死战的那个黄土村小住过十几天,这村里恰恰有一个瞎眼的姑娘,好事儿的大嫂、大娘们想把他俩凑合到一块,这不是积德的好事儿吗?
小哑巴一看别人的比划,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吓得直摇头,连夜逃走了。
还是流浪自由自在。
小哑巴一路走,一路扔石子儿,倒也消遥得很。天渐渐黑了,一条大马路把他带到了海边。嗬,多么大的海,这一辈子从没有见过,小哑巴在海滩上乐得直翻跟斗,可就是不敢脱衣服往海里跳。那时,天还没有热起来,海边的红男绿女还很少见,再加上这一片海滩偏僻一些,竟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哑巴是不怕孤独的。
他孤独惯了,他的记忆中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的影子。
他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看见乡下的妇女敞着胸脯给孩子喂奶。
他的天性提醒他,这奶一定是很好吃的,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是否曾吃过奶。他曾呆呆地站在一个喂奶的女人身旁,看着一个半岁的孩子吃奶,这小女孩吃得那么认真,在妈妈的怀里手舞足蹈。小哑巴看呆了,他实在没有也不懂别的邪念。
可屋里出来一个男人,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从此后,他便知道女人的乳房是不能随便看的,只有吃她奶的孩子才能任意看,任意摸,而他自己是没有吃过奶的,是没有母亲的……
他偶尔也会想起这些,他的心灵是活的呀,不过,小哑巴是得天独厚的——他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因而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怜悯,他听不见;耻笑,他听不见,客套和虚伪都和他绝缘了,只留下心灵。感激,是真诚的微笑,仇恨,是举起的拳头;因为绝不装假,他也有活得轻松愉快的一面。
小哑巴找了个有树荫、有岩石的藏身之处,躺下了。
对他来说,风餐露宿是习以为常的。住在别的屋子里,虽然暖和,却总是拘束的。他也曾在山洞里宿过夜,半夜醒来,看见洞口有蓝色的光,好在小哑巴是早有防备的,身边有一堆尖利的石块,操起一块打将过去,这蓝光顿时消失了——那是一只狼——倘是一群狼呢?那就麻烦了。从此,小哑巴就不敢再住山洞了,对那暗夜里的蓝光也有点害怕……
他来到了海边。
他也许不能象常人一样享受这大海、这大海之夜的妙处,不会知道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也不会朗诵高尔基的《海燕》;他只是觉得,这大海是那样新鲜,而海风也并不因为他是个流浪者、是个小哑巴、是没有吃过奶的孩子,而远远地避开他。
大海的心灵敞开在万物面前。
还有海鸥,翅膀是黑的,肚皮是白的,飞来飞去,就是不肯到海边有树有山的地方去安家,而只是围着大海转,它也在流浪吗?
小哑巴毕竟不是诗人,他的联想也是有限的,而且不会有多少诗意,他现在只是觉得困了,饿了!
他的怀里揣了几个玉米窝窝头,一块咸菜疙瘩。这是山里的一个大娘送给他的,包在已经有点破损的塑料袋里。窝窝头真香,咸菜是腌的胡萝卜。两个窝窝头很快下肚了,还得吃一个,剩下仨,明天吃。他把第三个窝窝头掰成十来个小块,一块一块地撮着吃,慢慢吃,边吃边品味儿,再就点咸菜。咸菜也不敢多吃了,那就吮吮味儿,吮奶也是这般吮的吗?小哑巴边吃、边吮、边想,倒也自得其乐。人世间本来就是有各种吃食、各种宴会、各种乐趣的。
蚊子把他咬醒了。
他睁眼一看,眼前有一团黑影,借着月色,眨巴几下眼睛才看清这是一辆小汽车。
离小汽车十几米远的地方,是一男一女,背对着他,面对着海。看样子是在吃东西。小哑巴肚子里一阵难受,他也真想再来一点吃的,最好是喝点儿凉开水。太渴了!这海里那么多水,可惜全是成的,比咸菜汤还要咸。那一男一女正在喝啤酒,一边喝一边把瓶子往海里扔。啤酒散发出来的味儿真好!
他纳闷,干嘛不在家里吃,黑灯瞎火,跑到这儿来?他看见两个人的身影渐渐地靠拢了,死劲地抱着,不嫌热吗?
当他们把身上本来穿得不多的衣服,都脱光时,小哑巴本能地感到了羞耻与害怕……
小哑巴后来又看着他们上了小汽车,那女的是瘦长的个儿,头发长长,都披到肩上了,连衣裙是雪白的,与海鸥的肚皮一样白,别的就看不清了。那个男的上车前还点了一支烟,打火机闪亮的一刹那,小哑巴看清楚了这个人的相貌。
就是这个郑龙。
就是这辆小车。
他怎能不把郑龙撞倒呢?他真害怕,山月也会象那个穿白连衣裙的姑娘那样,被带到海边。在小哑巴看来,山月,谁也不能动一下!
郑龙悻悻地看了一眼小哑巴,无可奈何。
上车前,郑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收录机,不由分说地塞到山月手里,“请你听听我的朗诵,给提提意见。”
当山月走上前去要还给他的时候,车门已经关上了。
小哑巴拍打着车窗。
“上海牌”的车屁股一冒烟,疾驰而去。
山月疲倦地坐在窗下。
现在,是安全的,小哑巴把铁门重重地关上,并且又多加了一巴将军锁。
她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心上太沉重了!
身上好象捆满了沙袋,心上好象压着石头,但,她还得赶路,有时候是穿街过巷,有时候是翻山越岭。那一条小巷好象很可怕,那么暗、那么深,她却穿过去了……
大马路。广场。公园。
老革命。游击队。小汽车。
红的。黄的。白的。黑的。
会说话的。不会说话的。有户口的。没有户口的……
冰棍。照相机。
石头。维纳斯……
大海。渔夫。蓝手帕……
一切都在旋转,一切都可以交叉。
时间与时间,空间与空间,时间与空间,空间与时间,最高尚的和最卑鄙的,美的与丑的,迷人与毁人,道路与陷阱,草莓与毒菌,树木与棺材,火山与地震,眼睛与心灵,天堂与地狱,松鼠与狐狸,稻草人与夜行者,小木屋与喷水池……
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山月忽而想到一定是那个收录机的缘故,它还在口袋里装着,它怎么会自己走进口袋里?那是谁的?里边还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就在自己身上,这怎么得了?
太可怕了!
山月取出收录机,想砸碎它,扔到垃圾堆里去,这样就会轻松得多,就会少一些交叉和重叠;然而,再一想,那就太失礼了,正如一切的交叉与重叠都包含在生活中一样,最善于交叉和重叠的人也是人,也得吃饭、谋生。人,都得回到地上,或多或少做着自己愿做或者本来就不愿做的一些梦、一些事。
“还给他,明天一早就交给王馆长!”
好奇心又能使她想听听他到底朗诵些什么,山月按动了开关——如果你是朝露,我愿是那小草,如果你是那片云,我愿是那小雨,终日与你相偎依。
于是我将知道,当我伴着你、守着你时,时间将是多么美丽。
如果你是那海,我愿是那沙滩,如果你是那阵烟,我愿是那轻风,永远与你缠绵。
于是我将知道,当我伴着你、守着你时,生活将是多么甜蜜……
山月把录音机关上。
她躺下了。
她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还是在交叉,还是在重叠,还多了一种声音,那么委婉、深情的声音。
这样一辆由他任意驱使的小车。
这样一个潇洒英俊的人。
这样的一首诗。
“声音是很美好的。”山月忽而想起。那么,不会说话的小哑巴呢?
谁都有向别人求爱的权利——还没有涉足爱河的山月也知道这一点——因而,在男女之间,开始接触的什么求教啦、帮助啦、谈心啦,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薄薄的面纱和更加薄薄的窗户纸!
“他父亲还在关心我的户口?是真的吗?”
户籍警又来过几次了,山月真想对他说:“让我去死,让户口活着,好吗?”
也许,陈峰、毕磊、小哑巴、郑龙、夏草、李岚,都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吧?
也许,这人世间缺少的,正是可以沟通各种人的理解、信任与友爱?
但是,山月又想起,她与陈峰是说了“再见”的!而与郑龙分手时,却根本没有想到过——哪怕是客套地“再见”一下吧!
在似梦非梦中,陈峰正在砸石头,他是在采石呢?还是在开山?
他想把这一座山砸碎吗?
他哪来这么大的劲儿、这么大的气儿?
“叮当!”
“叮当!”
“叮当!”
“叮当”之声渐渐地小了……
“如果”,“如果”,那么多的“如果”!什么东西太多了,就会掺假,是这样吗?
为什么不说,“如果你是骗子呢?”
“如果你是……”管他是什么,现在,山月心里回想着的是她自己写的一首诗:
如果我能找到母亲,我会忘却自己所有的不幸,二十多年的梦连成一条河,只为了探寻大海的涛声——那就是我的呼唤呀,母亲!母亲!
不管或是怎么来到人间的,甚至是带着耻辱偷偷地出生;只要母亲是为了爱,我甚至还要去寻找父亲,哪怕世界是冰冷的,我爱你们!
是的,对于山月来说,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她还来不及去想更多的“如果”,她也不需要太多的“如果”。她渴求的只是:如果我能找到母亲!然而,生活却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偏偏有这么多的“如果”来烦恼山月,来包围山月。
生活真也是离不开“如果”的。
假如什么都不想,一切都逆来顺受,剿灭了所有的“如果”,只是吃饭、工作、休息,那是要轻松很多、平静很多的。还会有想象吗?还会有寻求吗?
就这“如果”,也是既可亲又不可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