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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海滨静悄悄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15599 2021-04-30 13:35

  第三章

  海滨静悄悄

  夏草因为梦中的启迪,真地去过几次海滨,却没有遇上毕磊。

  在寻寻觅觅中她第一次感到:海滩原是这样空旷而又迷离。

  她记不得来过多少次了,小时候是为了玩,为了捡几个贝壳,有时候干脆就是为了在沙滩上与小伙子们打滚;一个人在没有什么太明确的目的时候——那自然是指孩提年代——是真正无忧无虑的。无所谓成败,无所谓得失。

  现在,她是带着一个玫瑰色的梦境,走在海滩上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孤独永远不属于他们;恋人们成双作对,他们眼下的世界就是他们自己;岸上的柳丝在春风里飘拂着,仿佛那一片片活鲜的绿,随时都会飘落下来似的。就连这柳丝也总是三枝两枝地一起飘动着,——谁都在嘲笑着夏草——夏草自己觉得。

  有这么多的人,可惜都是陌生的。

  西下的太阳被一群乌云挡住了,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仲春时节,草长,燕飞,雨也轻柔。

  但,大海却是应了故人的一句诗。“春潮带雨晚来急”。明亮的雨丝,原也不过象细细的白线一样的雨丝,不知为什么一经落入海里,便把这偌大的海搅得又混又浊,失去了先前那轻盈的蓝色,而显得沉重、深邃。

  “贝壳,那是大海的落叶”——记不清这是谁的诗——而现在,这“落叶”已经渐渐地在海滩上排列着:那些小小的蛤壳,那些破碎的海螺,那些不知怎样被风浪磨损出来的各种形状的小玩意儿,还有几丝海草,是最能激发人们的想象的。浪花,那些天真活泼的小精灵,又笑又闹地涌到了海滩上,象是一群孩子要在这里“过家家”……

  太阳还没有落山,因为天气的缘故,这海边的傍晚,还是明亮的。

  纷至沓来的远方游人还没有到,人们不到最热、身上流的臭汗最多的时候,不会想到来这里的;仿佛这海水浴、这迷人的海滩,也只有在盛夏酷暑时才会被人想起。人世间多的是遗忘、健忘——就连大海也难免有孤独感,海的涛声本是最美妙的交响乐,听众却时常寥寥无几,马戏团里的小丑最吃香了,还有凶杀、侦探故事。自然,这里所说的人们,应把渔人和恋人除外,渔人是为了吃饭,恋人是为了爱情,概而言之,为了吃饭和爱情的事情,是热也不怕,冷也不怕的,写诗的人总是站在海边,怎么想象都可以;靠海吃海的人,就得走进大海,什么想象也用不上,只有力量、智慧和搏击。风帆最瞧不起别人的议论,反正它听不见,它要走很远的路,它要经受很多的磨难。但对于恋爱着的人来说,总希望这世界上越清静越好——只有两个人,再细小的耳语也能听见,再亲近的动作也没有人看见,树应是常绿的,花应是常开的,盐应是甜的,蜜一样的甜……

  夏草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我是爱上他了吗?那个‘坏小子’这般高傲,却又那么洒脱,他的五元钱的相机会照出那么好的照片来!”

  对了,一想起照片,夏草心里又浮起一阵轻轻的疼痛。

  她把照片给山月看过,并且讲了快门按动前后的富有浪漫色彩的过程,夏草毫不讳言自己是卖冰棍的。

  山月喜欢这张照片,一边看一边笑,自言自语道:“真好!”

  李岚也看了,“哎唷,要是没有冰棍箱,你依在假山上,或者靠在一棵树下,身上再换一套鲜艳的服装就好了。”

  “冰棍箱怎么了?”夏草不解。

  “总有一点寒酸。”

  “我就那么寒酸过,怎么办呢?”

  “傻丫头,你要把这张照片送给未来的‘那一位’,他一瞧,嗬,‘卖冰棍的’,怎么办?”

  “好办,去个蛋!”

  山月插话了:“卖冰棍怕什么,那也是生活。”

  这一场不算太愉快的谈话结束了,这也没有什么事儿,小姐妹碰在一起斗斗嘴,也不过象小鸟儿闷得慌,偶尔也扬扬脖子,啄啄翅膀一样,闹着玩。而且,以往的经验是,因为李岚有个高挑挑的个儿,年岁又大几岁,夏草总是一斗嘴便矮一头,输了把嘴巴翘得老高,三分钟的风雨,一眨眼便过去了,高兴了就叫“岚姐”!不高兴了就骂“臭李岚”。这一回,夏草不翘嘴巴了,心里想得挺多,说实话她也不愿多提起卖冰棍的事儿,没有一个姑娘不是爱面子的。然而,夏草至少不觉得这是耻辱,“你李岚不也是卖过烤白薯吗?”

  那是去年冬天,卖冰棍的生意做不成了,夏草便弄个炉子想卖烤白薯。总不能老闲着呀,一会儿居委会来找谈话,一会儿隔壁的胖大嫂来介绍对象,总之,要有事干,这样,心不烦,耳不烦,没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没个完。还可以挣几个钱补贴家里。

  夏草走到了李岚那个烤白薯的小摊旁,想学点什么。

  一个用大煤油桶改装成的炉子,炉膛里火正旺,一大筐生白薯就在炉旁。正在烤的白薯,摆在炉膛中间的铁栅上。李岚戴一副厚厚的棉手套,在炉膛里挨个儿地翻着,一边翻,一边抖着手,够热的。烤熟的白薯放在炉盖上,焦黄焦黄的,喷香。

  夏草买了一个,一毛六一斤,暗暗地伸了伸舌头。

  “八分。”李岚拎起小秤,移动着称砣,秤杆翘得老高,一手秤,一手钱,一连串的动作麻利得很。

  李岚在钱盒里翻了半天零钱,“哎哟,没有两分,你先等着吧。”

  大冷天,等这两分钱?夏草一笑,“不用找了”

  这时候,李岚才抬眼细细地看了看这位顾客。

  李岚点点头,一笑一一笑得那么好看,“没事儿干?”

  夏草也一笑,“拜你为师,怎么样?”

  “别提了,这年头,男子汉去当二道贩子赚大钱,咱们这沿街叫卖,算什么玩意儿?你真想干?”

  夏草点点头。

  李岚神秘地笑了笑,“先学这一个,会叫,要叫得不高又不低,不硬又不软,让听见的人先嘴馋,眼巴巴地找上门来。”

  “烤白薯呃,焦黄香甜!”

  “烤白薯呃,不甜不要钱!”

  夏草愣住了:“这姑娘嗓音那么好。”——夏草也是吹拉弹唱什么都会的。

  七八个一律骑着新车的小伙子,围住了李岚——美妙的嗓音总是能吸引人的。

  显然,他们与李岚不是初识。

  “怎么样,先尝后买?”一个穿着将军呢子大衣、戴着玳瑁边眼镜的、身材中等、留有小胡子的青年人一边说,一边捏住了李岚的手。

  稍过片刻,李岚才把手悄悄抽回,指指那一堆烤好的白薯,“行,吃吧,放开肚皮吃!”

  “有气魄,咱哥们包圆了!”

  夏草走了,她再也不想烤白薯了。

  闷头想着心事的夏草,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

  前面是望海崖,海滩上的一个制高点,七八十米高,坡陡、路滑,荆刺丛生,一片片小松林四季葱郁,就连没有谈过恋爱的夏草也早就偷偷地设想过来这里与毕磊幽会的妙处——少女的诗一样的梦幻啊!可惜没有一个作家,也没有一个诗人,详细地、真实地记录下一个少女所特有的起伏的心潮、波动的感情。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情窦初开时心房第一次朦胧的颤动;她的初恋,她的失恋,她的第一个吻,第一次被人爱抚时的迷醉,她的闭上眼睛时的长长的睫毛……

  夏草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却在悄悄地向往着,有时这种向往甚至是急迫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现在,她是期而不遇,孤身一人。

  “见鬼,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要我写,就写成‘人生何处不分离’。”夏草是爱诗的,却也常常抱怨诗人——诗人常常“骗人”,把什么都写得那么美、那么甜,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可是夏草又离不了诗。

  她决心走到小松林深处。在那青枝绿叶间闻一闻潮湿泥土的气息,该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享受!找不到毕磊,还不能找一点别的乐趣吗?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停,刚好湿了树叶,小草的叶尖尖上还挂着一粒粒水珠。

  不走那一条路!——本来是有一条可以攀援的路的。

  千万人走过千万趟,有什么意思。

  夏草就是这样一个姑娘,秀气、聪明,叫人怎么也想不出还爱冒险、爱别出新裁,什么主意都爱自己拿,打定了主意就说一不二。

  夏草专捡没有路的地方走去,有刺的树,密密层层的草,带角的石块,都无所谓,遇见几对恋人在拥抱,有一对接吻的时候还发出“噗噗”的响声,夏草赶紧转身避开,再往前走。

  有喃喃细语传来。

  那声音多熟悉!

  李岚,是李岚的声音!

  夏草拨开树叶一看,几乎要叫出声来,李岚正偎依在申英豪的怀抱里。

  夏草对申英豪的印象是这么不协调:一方面他有着许多时下可以骄傲的资本——他在大学的中文系里念过几天书,又是群艺馆的副馆长。夏草听过他的辅导课,可说是头头是道,他又是这地区小有名气的评论家——“文革”时在地区报纸的评论组,专写评论、社论,现在则着力于塑造新时期英雄人物的研究。然而,夏草总觉得他獐头鼠目,在一本正经、吞吞吐吐的背后还藏着什么;还有,申英豪的眼睛,躲在近视眼的镜片后面,眨巴来,眨巴去,好象天下大事都得由他来琢磨个一清二楚,对此,夏草是望而生畏的。

  他也常来找李岚,鼓励李岚在政治上应该要求进步,在新的环境里应该有新的起点等等,李岚也说过几回申馆长学问如何如何,夏草都没有往心里去。

  原来如此。

  恋爱自由。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夏草虽然觉得有一点说不清的恶心,却也排解开了,“管他呢!”

  但,这个时候的夏草,却不是管他不管他的问题,而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了,甚至连一点响声都不敢冒出来了,否则多不好,人家还会以为她是盯梢的,况且李岚与申英豪自然也会难堪!

  越是不敢弄出声响来,越是想咳嗽,喉咙里直痒痒,象有虫子在爬……

  把耳朵捂上,声音还是从手指缝里钻了进来——天黑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了。

  “山月这人,就象一团谜。”申英豪说。

  李岚的回答使夏草心里感到了一点暖意:

  “我和夏草都觉得她挺好,心地好,她有心事你可以关心关心她的。”

  “怎么关心呢?王馆长对她那么宠,现在跟我平起平坐了。都在做着一样的工作,见面就象不认识一样,以后大概连你们也不会认识的。”

  “为什么呢?我说不会的。”

  “你不知道,可要保密,千万不能跟夏草说,郑市长看中山月了,要介绍给自己的儿子。这山月也实在不知天高地厚,偏偏爱理不理的。她若能答应下来,户口不就解决了吗?”

  过了一会儿,申英豪又说:“依我看,山月最终会答应的,谁不想攀高枝得实惠?”

  李岚有些愕然了,想不到山月的事竟那么复杂,不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吗?她可了解一点山月的脾气,今后怎么办呢?更重要的是李岚知道郑龙,李岚沉思着。

  申英豪接着说:“关于人生,作家与诗人留下来许多警句,不过那只能吸引那些不识世故的青年人。人生,其实就是机会,有的人抓住了机会,有的人错过了机会;有的人看来没有机会了,却能得到机会;有的人机会来找他,他却昂首而去了,留下的是后悔!”

  这一段颇有“哲理”的妙论,使李岚有点不知所以然了,因而依然沉默着。“我们的相识就是一种机会,对吗?”

  李岚小声地回答:“也许是吧。”

  静悄悄,海滨静悄悄……

  空气、风,星星和月亮,开花的与不开花的小草,老树与小树,各种圆形的与长形的叶子,“做家家”的浪花,海滩上的贝壳以及泥土、石头和树根,都在倾听着申英豪的海誓山盟——“岚,我爱你!”

  李岚的急促的声音:“不,不能这样,你把手拿出来。”

  “不!亲爱的,我想把一切都给你……”

  李岚躺在草地上,她那柔软脆弱的防线,很难说是被一种盲目的爱情、还是为年轻人心里骤然升起的对性欲的渴望、或者是为暴力、威力所瓦解,总之,她那少女最珍贵的防线又一次地瓦解了,彻底地瓦解了……

  夏草恨不得钻进石头缝里去。

  她倚在一棵松树上,双手蒙着眼睛,她觉得一副巨大的、象太阳光团一样的镜片破碎了,只留下赤裸裸的、狼一样凶狠的两只眼珠子,头顶上的夜空,脚下的望海崖无一不在旋转、旋转……

  她要去找山月!

  她迫不及待地想呆在山月身边,为她做些什么。

  她看着李岚、申英豪偎依着下山后,从另一侧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今夜,海滨静悄悄……

  山月一听是夏草的声音,便赶紧开门。

  夏草一头扑在山月的怀里,“山月!山月!”

  “我在这儿,我不是在这儿吗?”山月有些惊慌了,夏草的头发是蓬乱的,鞋上沾满了沙子,身上的衣服干一块,湿一块,“你这是怎么啦!”

  夏草“哇”地一声,眼泪在往下流。

  这是她刚才就想叫的声音、刚才就想哭的眼泪,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科学家们说过,孩子的长大离不开哭,哭与笑都是生命的一部分。有的时候,大哭一场,让泪珠子流个痛痛快快,哭完后倒会神情轻松。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这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最难受的是,欲笑不得,欲哭不能!最可悲的是,既没有真的欢乐,也没有真的痛苦!

  轻轻的敲门声。

  小哑巴站在门口。

  他挥动着右手,在问夏草:“谁欺负你了?”

  小哑巴手里是一个刚热过的馒头,一盘咸菜,山月接过,点个头表示感谢,小哑巴走了。

  夏草看见馒头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呢!

  夏草在啃馒头,她忽而觉得不知对山月说什么好,而李岚和申英豪的事,她一时还不想说。

  “夏草,你刚才怎么啦?”

  “想哭,想喊!”

  “你去海边了吧?”

  “去了。”

  “找到了吗?”

  “没有,梦是假的!”

  “那你碰上谁了?”

  “碰上鬼了!”

  院子里有脚步声,申英豪在大声地跟谁打招呼:“哎呀,开夜车赶个稿,刊物等着发排,这不,我连晚饭还没来得及吃!”

  夏草屏息静听:“见鬼了,怎么都跟演戏一样?亏得我还是个演员,看来舞台上的戏真是算不了什么,找一件事儿,找一点冲突,你来一段唱的,我来一段念的,不都是为着做给观众看吗?什么六场歌剧,八幕话剧,系列片,连续剧,全是小戏!小小戏!小小小戏!”

  夏草的感慨何止这些?她忽然觉得,真正天才演员,大多是又愚又笨的,他们可以在舞台上淋漓尽致地表演,一旦面对着生活中的那些演员,却是小巫见大巫,望尘莫及的!

  夏草想转个话题:“山月,郑市长找过你了吗?”

  山月点点头,说了一下经过,“出了天荡山,来到市里就象进了迷魂阵,而且是越来越深了!”

  夏草果断地说:“他决没有安好心,这个郑龙是出名的衙内、花花公子,你明白吗?”

  也许是知音难得吧,山月竟也慷慨陈词了:到了那里,就象喝了敌敌畏一样,别提多难受了。市长这样不值钱,实在想不到!告诉你,我不要那个破户口了,我回山里去,“怎么着?”

  夏草一把抱着山月的头:“真好!你真好!我要是男的,我就爱你,给你做牛、做马,为你种地、收割;在山里搭一间小木屋……”

  “想当白雪公主?”夏草没有说完,山月接过话头。

  “还有七个小矮人,小矮人怎么样,心好着呐!你看那坏妈妈的德性,真可恨。我从小就担心会有个坏妈妈。妈妈一感冒,我就怕她死,哭着,‘妈妈你别死,我不要坏妈妈’!”

  夏草一边说,一边自己笑了起来。

  山月的眼泪淌在夏草的脖子上。

  夏草想起了那个梦,夏草这才想起不应该在山月面前提起“妈妈”——山月是没有妈妈的。

  今夜,夏草不想回自己的宿舍了,她要和山月作伴。山月自然高兴,只是担心地问了一句:“李岚会找你吗?”

  “她要找也会找到这儿的。”

  趁山月收拾床铺,准备把一个人睡的枕头分成两个人用的时候,夏草又一次地看见了那一条蓝手帕,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山月,这条蓝手帕怎没见你用过?”

  “是没有用过。”山月淡淡地回答。

  “我能看看吗?”

  “看吧。”山月托着蓝手帕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印花格子的,那是早些年的吧?我妈也有这样一条差不多的手帕。”

  “大概也是我妈的,不过我没有见过妈妈。”

  山月面对着夏草,终于敞开了自己的心扉。

  “怎么回事呢?”

  “有人说她死了,可我总觉得她还活着。”

  大门外,突然传来了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的吵闹声。

  小哑巴越来越大的嗓门,意味着有什么紧急的情况发生,山月与夏草只好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瘦瘦的张大爷脸上青筋勃起,小哑巴举着两个拳头要出击的样子,他们的对面是四五个男青年,愤怒而不知所措。

  “一个瘦老头,一个小哑巴,群艺馆怎么连看门的也不会找,往哪儿说理去?”

  夏草先是听见了说话声,再一瞧,是毕磊。

  “毕磊!”夏草叫了一声。

  “是你?”毕磊有点紧张了。

  “怎么回事?”

  毕磊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张大爷先说开了:“这儿个小子说是搞雕刻的,深更半夜非要找山月不可,还说她的脸盘儿就跟什么刻的一样。”

  毕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是冒昧了一些,不过,我们早来了,死活不让进,想看看山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耍流氓还用从大门进吗?”

  夏草看了一眼山月,“这就是山月,你们瞧吧,瞧五分钟滚蛋!”

  山月笑了笑,对夏草轻声地说:“他们不坏,看得出来的,请他们进来吧!”

  当请他们进来的时候,这几个人倒变得怯生生的了。夏草在一旁奚落着,“也就这一点胆量!”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变得自然了。人与人之间所怕的不是陌生,而是隔阂。陌生会很快冰释,隔阂却很难一下子清除,山月的小屋子里顿时变得热闹了。

  小哑巴一看是山月让进的,跟着就送来了两个暖瓶,几个玻璃杯。

  这几个青年人为首的叫陈峰。他父亲就是天荡山那位首屈一指、人称陈石头的金石专家,治印有名望,雕刻也自成一体,算是远近闻名的。陈峰继承父业,在搞雕塑,同时,他也写诗、写散文,算是有点才气的,只是因为外语和数理化的成绩平平,高考落了榜。他是在群艺馆举办的一次写作辅导课上偶尔看见山月的,一见便使他惊心,想再看看。他觉得山月脸部的线条是奇妙的,不是人工能做到的雕刻,那冷冷的表情、忧郁的神色,与那些细腻的线条以及由线条组成的棱角融汇在一起,便是一种性格,这就是他渴望再看看山月的原因。

  至于毕磊,一直是陈峰的好朋友,中学毕业后高考落第,先是做过一阵子“哥们”一一抽烟、喝酒、还打过几回群架、想去少林寺学艺——生活中刚刚涉世的青年人往往要经历这一段云里雾里的日子,然后再慢慢地清醒下来,知道在人间要吃饭,做人要有脸面。于是,又各寻前程。陈峰在父亲的监督下搞起了雕刻。毕磊则靠业余摄影为生;闲空时,也帮着陈峰采石头,做做下手。

  当陈峰和毕磊坦然地诉说着这一切时,山月同样是坦然的,甚至露出了一点微笑。她那丰富的心灵,她那多少被诗的氛围笼罩着的心灵告诉她:在艺术之神的驱使下,所有的追求都是天经地义的;真诚与美连在一起。

  夏草是坐立不安的。

  她终于看到毕磊了——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候。

  陈峰告诉山月,他正在雕刻一尊有自己特点的东方维纳斯像,他的大胆设想是:既然维纳斯是神话中的人物,是想象中的人物,为什么一定要认为现在的维纳斯像便是最完美的呢?为什么不能在自己的雕刀下融进东方女性的典雅与妩媚呢?比如嫦娥,那是一点也不比维纳斯逊色的,但,我们把她送到月亮上去了,当作仙女;而维纳斯却在人间——虽然曾经在山洞里被埋没过一些日子。

  山月点了点头,她惊讶于这个青年人如此大胆的设想,但,她只说了一句“祝你们成功”。

  陈峰苦笑了一下,他也实在只能苦笑。在父亲身边,他得老老实实地干活;在那个天荡山金石门市部里,他是编外的杂役,不拿一分钱,与其说为了学艺,还不如说是怕他学坏而由他父亲找的一个“临时拘留所”还要每天由陈石头带着他上下班。

  “我已经被艺术迷住了,我再也不会去做‘哥儿们’了,可我父亲还是那么管着我!”陈峰的这句话,把屋里的人都说笑了。

  “那今晚是怎么出来的呢?”夏草问。

  “毕磊来家找的,说是去听课,就这么溜出来了,没办法,生活里总是老的压小的,小的骗老的!”

  又是一阵舒畅的笑声。

  山月、夏草送他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月色真好,夜风带着丁香味儿,在轻轻地、轻轻地吹。

  为着让夏草与毕磊多说几句话,山月提议:“我们一起走一会儿吧!”

  山月故意离开了夏草,独自走在一旁。

  陈峰先是想走近山月,突然,他又停足了。

  他望着月色下的山月,因为夜和月光带来的朦胧,使山月的脸盘显得庄重、俊逸。

  月亮躲进了云层里。

  它是嫉妒人间的美吗?

  陈峰,这个雕刻世家的年轻人,他的艺术的火花一直蕴含在心灵之中,她需要的是点拨、引导、诱发;他的锐敏的观察,在今夜,使他想起了一个诗人的诗句——我的身边是我的月光……

  陈峰的脸红了,他自己感觉到了。

  他们分手了。

  “再见!”

  “再见!”

  当这种“再见”的应答,不是作为应酬和客套,而是从心里盼望着“再见”——有再一次见面机会的时候,那是一行多么微妙、多么精练的抒情诗!

  是的,诚如夏草所言:人生何处不分离!

  可是,有的分离是永远的,是不再有任何期待的;有的分离却是暂短的,分离的时候就意味着“再见”。

  “再见!”

  “再见!”

  人间应该多一些这样真诚的期待与呼唤。

  山月与夏草走在归路上。

  她俩都觉得轻松、愉快,没有疲倦,也没有睡意。

  毕磊告诉我,陈峰说过,“‘山月比维纳斯还要美’!”

  “讨厌!”山月一边说,一边笑。

  “不讨厌,他说的是真话。他还说,‘美得教人不敢接近’,可他老盯着你看。”

  “那倒没有什么。我没有权利不让人看,而且,我的骄傲在于我的心灵,他要能看透我的心灵,那我就服了!”

  夏草沉默了。

  她也许是在等着山月问一些什么吧?可是山月什么也不会问的,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同伴,她信守这样的格言:专门打听别人秘密的人,他自己一定有着太多的隐私。何况,她又确实地认为,在每一个心灵最深处的角落里,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没有秘密的心灵如同没有秘密的生活一样,缺少诗意!

  但愿人们不要把这样的秘密和阴谋诡计等同起来。

  山月忽然感到,这个夜晚是多么美好!在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中,是不乏善良的人的,也不乏追求着的人。她想起,自己生活的圈子实在是太小了。要走出去,不怕别人了解自己,自己也应该了解别人。这正如同海滩上的沙子,聚集起来,说不定会做些什么,同样会显得巍峨、壮观。

  艺术,是可以征服人心的。

  从陈峰的话联想到她正在读的《罗丹艺术论》,她真想一步跨进艺术的天地,从而忘记人世间的各种困惑与烦恼。

  大海正在退潮。

  涨潮与退潮都有涛声,只不过退潮时的涛声要委婉一些、轻柔一些。

  月亮被大海融化了,成了一片片粼粼的光斑;天上飘来一朵云,海上就会出现一条长长的阴影,象是一条路,一条神奇的路。

  她们不约而同地向着海边走去。

  她们是想走到通向海上的那一条路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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