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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现实中的传说与传说中的现实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14883 2021-04-30 13:35

  第五章

  现实中的传说与传说中的现实

  春天也会过去的。

  生活中,春的逝去,其实也是自然而然的,并非到处都是“落花流水春去也”的烦愁。然而,人们总是觉得春天来得太迟、走得太早。早春,料峭寒意好不容易过去了,风变得温和了,阳光是暖洋洋的了,棉衣更换下去了,各种花草竞相开放了,但,也就是十天半个月,花又要谢了。大自然的色彩由绚丽变得庄重,青枝绿叶间掩藏着无数果实的小生命,时间与生命的进程一样,不可阻挡地推移着。

  桃花谢了,梨花也谢了,它们想早早地结果;迎春开得最早,至今还有金黄的小花,在路边、在树丛,骄傲地探起头;丁香的花是不为人注目的,那香味却清幽而漫长;柳丝已经变得柔软,小叶杨的叶子正由鹅黄变成墨绿。

  春雨是染色剂吗?一夜淅淅沥沥的细雨,各种青苗就会绿得更深。有几只蝉按捺不住,就在这个早晨先已叫了几声,小鸟们的翅膀都是十分轻盈的了。

  这个洁净的海滨城市,没有煤烟的污染,没有大工厂的噪音,因而,这春末雨后的清晨,更显得格外清明、舒朗。只有从城东铁路线上传来的南来北往的火车的风笛声,不时地从小城上空划过。来去匆匆的旅客,在这里的小站只停留五分钟,有的在站台上散散步、扭扭腰,伸伸胳膊踢踢腿,他们最多远远地一瞥这小城而已,他们或许会觉得这里真是一处有山有海,山清水碧的世外桃源!

  山月、李岚和夏草从海边回来。

  她们三人现在很少在晚上一快儿出去了,少男少女的同性好友,慢慢地都知道这夜晚的时光跟异性的朋友在一起,是最美好的;这虽然有人的天性在,也有夜幕遮盖的妙处,那真是深不可测、妙不可言的。在夜色里,在没有灯光的树荫下,人们的眼睛会变得更加明亮,人的自然性的一面会强烈地显示出来,活生生的人的灵魂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惜,大家都躲闪着,大家都难得看见。

  她们三个人也是这样。

  夏草虽然有过望海崖上的巧遇,她跟谁也没有说过,只是埋在心里。她为李岚可惜,但,这种事怎么能插嘴呢?让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装傻”,实在是痛苦的。其实,现实生活中不乏“装傻”的人。装傻,妙就妙在不是装聪明,而是装傻瓜。

  装傻的要紧处是,不能装得太傻,在傻与不傻之间游刃有余,既有傻气,又要让人觉得傻得可爱。有时是装聋作哑,有时是南辕北辙。在装来装去中掩盖了事物的本来面目,实在是一种明哲保身的妙计。夏草几次想把李岚与申英豪的事告诉山月,苦于找不到适当的时机。但,她与李岚的距离一天比一天拉大了。她几乎一到晚上便借故离开宿舍、离开李岚,有时回家看望老母亲,有时找山月聊天,也有时和毕磊约会。

  李岚有李岚的苦处。

  作为一个成熟的姑娘,在生活的底层挣扎了好几年,她深知生活的甘苦,但,她生性又有点玩世不恭,自以为这是看破红尘。当她觉察到申英豪在接近她时,并不是不知道自己与申英豪之间的距离,光是从性格而言,申英豪的深不可测就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李岚有时觉得,与她相对而坐的申英豪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架机器,神色、表情、语言都有一定的格式,都在一定程序的控制下,很少会出现故障。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里,恰恰这些方面使李岚感到有“保险系数”,更何况申英豪又是正在走红的副馆长;而李岚从小丧父,母亲是个食品厂的工人,受尽了生活的煎熬,也受尽了寡妇门前是是非非的包围和攻击,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里,自己没有一个“靠山”怎么生活下去?

  李岚终于“靠”上去了。

  但,李岚不希望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发展得那么快,她不仅想把女性最有吸引力的内容保留到最后,同时,她还有难以启齿的过去,因为到了一定的时刻,在赤裸裸的接触时,她是无法隐瞒这一切的,而且,在当时的瞬间,对方不仅不会允许她作任何的解释,还会使久已担心的灾难,不可逆转地降临下来!

  但!她实在无法抵挡申英豪在望海崖上的进攻;就象她无法拒绝他平时的程式化、正人君子式的刻板谈吐一样。

  李岚凭经验感到,申英豪决不是第一次和女性有这种关系,然而,在中国,这似乎一直是男人的特权,封建的,也是现代化的;在这特权之下,是女人的求饶、哭诉,是砸锅、摔碗,打个天翻地覆。

  李岚等着申英豪来找她、问她,她甚至设想过申英豪躲躲闪闪的目光里会含着冰冷,又会装出宽容、大度。他的笑是那么可怕,会使人想到贴在泥塑木雕上的颜料,“最好别笑,斥责、痛骂,要更好受一些!”

  然而,申英豪是无法估计的,这些天来,他始终没有找过李岚。在食堂吃饭,对面撞见,他也会象跟所有的熟人打招呼一样,微笑,点头,打个哈哈,来一套“忙吧?累吧?今年春天雨水很多,丁香很香,杜鹃很红”等等。

  倘若从此就算了结,李岚也无所谓,因为她自己并不太看重所谓的贞操等等,何况自己又是早已失过身的人。她的心地是善良的,她也决不会以此去要挟申英豪,“权当是做梦!”

  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等着,等着暴风雨。显然她是矛盾的,不过改变一个人性格的力量,往往靠这种内心的矛盾、难言的苦楚。她消瘦了,沉默了……想起山月和夏草时,她情不自禁地流过泪。她明显地感到夏草在疏远她。她知道自己在被同伴瞧不起,没有比这更使人揪心的了。但,夏草大概也只是仅仅感觉到自己和申英豪好吧?如果她知道了一切呢?李岚不敢再往下想了。

  早晨,只有当她和夏草去海边练功,对着大海从嗓门里发出各种“怪叫”时,才能碰见山月——山月为着看见这两个女伴,除了刮风下雨,天天都在早晨去海滨散步,找一块石头坐下来看书或者念念英语单词,待她们练功结束后,再结伴而回,把三个脑袋凑到一块儿,说一阵悄悄话。

  夏草心里很难受,李岚的事唯有她知道,却不能说出来;山月没有这方面的嫌疑,自己反而倒成了他们盘查的“靶子。”

  “呃,毕磊在于什么呢?”

  “说,亲嘴了没有?”

  自然,这些话毕竟是“毛毛雨”。她们最关心的还是山月,“户口”两个字不能提了,一提,山月就烦,夏草知道山月的心,只有事业才能使她得到安慰,得到一点摆脱。

  “山月,你今晚到我家去,我妈昨晚上闲聊说起天荡庵,一套一套的,她生我哥那一年得了大病,就去烧香拜佛,以后年年还愿,‘文命’时还去过,可惜庵里的尼姑不见了。山月,聊上一晚,准保你能出一篇传奇小说,得了稿费,哥们去吃一顿,怎么样?”夏草特喜欢把自己一伙当作“哥们”。她就曾对陈峰、毕磊说过:“你们了解女人吗?知道女人吗?比如本人就比你们‘哥们’还要‘哥们’,信不信?”

  夏草的母亲是从农村跟着丈夫到这里谋生的,几十年了,穿着不变,还是农村的那副打扮,对襟褂子、垫裆裤子、粗线袜子、黑布鞋子;孙子、孙女小时候也都一样,再加一块“屁帘子”。“甭提了,我小时候也象他们一样。”夏草指着她小哥哥的一个小女孩。老太太也感慨,“山月姑娘,你说,这是咋了?我这个土包子生下这么一个洋里洋气的死丫头,怎么打扮也不够,要命!可就是心还好!”

  两代人,说不清楚的两代人!

  两代人之间的隔膜,就连最亲近的母女之间也是无法幸免的。

  夏草更来劲儿了,小声地告诉山月,“我妈妈把我小的时候穿过的褂子、裤子、屁帘子都还留着,打了个包包,说我出稼时给我陪嫁,就为这,我是不敢出嫁了!”夏草边说边笑,笑出了眼泪还在笑。

  这是一个小院,四间正房,还有两间简易砖房用来堆放杂物。正房挂着竹帘子,竹帘子上印着青竹、大熊猫,每一间屋里都有笑声,连母女间的嗔怪也是亲近的。院墙是自己砌的,有整块的砖,有半拉子砖头,有青砖,也有红砖,那都是夏草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拣来或买来的。总之,看得出一切都是劳动者的双手、劳动者的血汗在装点着生活一一连院墙上的扁豆花、院墙下的丝瓜架也无不都在对人们这样诉说。

  外院和里院一样,陈设和人一样,语言和心灵一样,没有虚假,没有掩饰,都是朴实无华的,生活就象扁豆花一样,没有太多的芬芳,没有鲜艳的色彩,但,那也是花,那是普通人家的小花。

  夏草的母亲是天荡山下的人,她有很好的记性,口才也好,怪不得有时会对夏草说:“你妈就是不识字,除了臭美不如你以外,哪一点都不比你差!”

  老太太记忆中的天荡庵,多半是传说,也有她亲目所睹的。

  原来,这天荡山一带所多的是慷慨悲歌之士,自古以来文武之道总是互为依傍,因而这里也是武林高手云集的所在。

  查中国地方志,大小名山中只有五岳冠世,五岳之外,有昆仑山,有峨眉山,有天山,有祁连山,有南通的小小狼山……唯独不见天荡山,那应是修志之人的疏忽。不管如何,这天荡山树深竹茂,悬崖绝壁,一派森严气象,背靠着大海,面对着燕赵大平原,清朝有好几个皇帝每年“木兰秋幸”时都到这里射过鸟、追过狼的。

  明朝时,这里已有“绿林好汉”安营扎寨,寨主号称小飞虎,压寨夫人便是天荡山里的一个砍柴女子,长得俊秀自不待说,一手九华剑,万夫莫敌。她的外号叫山里红,那是因为每有征战,她都披红氅、着红袍的缘故。

  明朝末年,官府腐败。李自成纵马扬鞭驰进紫禁城,夺了皇位号称大顺皇帝时,天荡山上号炮齐鸣以为庆贺,小飞虎星夜传令,在各个山头打出了“李”字旗号,并修书一封,派马一队,驮着山珍海味,纹银五百两赶往北京,向大顺皇表示了效忠庆贺之意。

  待到吴三桂在山海关大开城门,与清兵首领都尔衮结拜兄弟,李自成亲率大军征讨,路过天荡山时,小飞虎对山里红道:“夫人,我要率众弟兄跟着大顺皇走了,我夜观天象,此行凶多吉少。但,大顺皇乃仁义之师,我若规避,则为不仁不义;杀身成仁,舍名求义,我之愿也!唯天荡一带,今后世事混沌,恐怕难以维持,夫人可出家修行,在这里隐姓埋名,万万不能做旗人之顺民。我走了,夫人好自为之!”

  小飞虎一拱手,策马而去。

  果真,李自成在山海关下浴血奋战,本来得胜在望,却不料从背后杀出八旗子弟,战局骤变,山海关的这一场大战,在中国历史上频添了出乎意料的新的一页——但,也许历史本来就是这般进行的——一向以峨冠博带、高人一等姿态出现的汉族帝王日益腐败,天下大业,在当时看来也的确是非旗人莫属了。即便是李自成,进京以后也不过是过过做皇帝的瘾,至于他手下的一些功臣,沉缅于声色,腐败的速度也实在惊人。李自成终于不敌败北,从此,天下残局,既非属大明,也非属大顺,归了满清的顶戴花翎。

  小飞虎一去不归,山里红依计而行,把寨栅拆除,将留守的好汉遣散,盖了个天荡庵,自己削发为尼,取法名为静顺,每天敲木鱼、吟经书,夜深人静时练几下拳脚,以为防身之用,直到老死山中也不曾着旗服,算是有骨气的。也有良家女子,或立志修行,或婚丧之变,先后到庵里拜静顺为师,静顺都收留了。

  天荡庵背崖而建,三重殿宇,石柱雕云,殿壁涂朱,庄严肃穆。大凡庙宇道观,都建在崖端险峻处,推想起来,一是出家之人想远离红尘之故,二是求佛保佑的人倘若连翻山越岭的诚心都没有,那是走不到佛界仙境的,还是在下界苦熬吧!

  人世沧桑,兴衰无定。

  这天荡庵也是兴兴衰衰,一言难尽,总算是香火不断,功德无量。静顺活到七十九岁,静顺之后是静心,静心之后是静观,静观之后是静草,静草之后是静音,静音之后是静悟……到了1960年,这庵里忽而又多出一个出家女子,法名静修,至今还由她维持着山门,善行遍及山内。这静修据说熟读经史,天文地理,无一不晓。

  山月是去过天荡庵的。一次,静修化缘到了石竹村,走在山月家门前,山月的祖父、祖母把她迎进家门,五、六岁的山月牵着祖母的衣角看新鲜。哪知静修一眼便看到了山月,山月至今还记得老尼姑眼睛里露出来的慈祥、善良的神色。她还对祖父、祖母说:“这女孩姣而不媚、艳而不俗,但,修长的蛾眉,是世事艰难、人生多舛的标志;好在天庭饱满,能容风纳雨,当有千里之行,志在天荡山外。善哉!善哉!”说毕,飘然而去。

  是年春天,祖父、祖母又带着山月去天荡庵烧香还愿。那一条小路,荒草丛生,藤蔓覆盖,走过九曲十八弯之后,只见一片古柏参天的谷地、绿荫蔽日,百鸟鸣啭,翠谷生凉;穿过谷地又是登山路,坡更陡,谓之一线天;从一线天走出,是更加险要的去处,人称摩天崖,登崖者必须伏地而行,脚蹬手扶,方能拾级而上,到得摩天崖之后,有一巨石迎面,上书“摘剑碑”三字,意在提醒人们,这里乃佛门圣地,非刀枪之家,碑后百步。便是天荡庵了。

  山月心目中时时念及的,与其说是那位清瘦孤独的尼姑,还不如说登山之苦。这是她少小的时候留下的深深的印象:行路真难!

  很多印象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淡薄,唯独这一次登山,却在山月出山之后渐渐地又变得清晰了!

  行路真难。

  夜深了。夏草与山月一起离开自己的家。

  夏草的母亲送到门口,又在饭盒里装了满满一盒三鲜水饺,让山月带着,留着明天吃早点。老人一再叮咛山月:“山月姑娘,我看你比夏草老成得多,千万多关照关照我家这个丫头,别让她老是疯疯颠颠的。”

  夏草高兴地邀请山月:“我们一道去看看毕磊好吗?”

  山月有些犹豫:“你一个人去吧,方便些!”

  “他成天泡在陈峰那里,心甘情愿地替他当下手,递斧凿,咱们一块儿去吧!”

  陈峰家里,又是一个天地。

  陈石头终究是文人,小小的书房里到处都是书,书架上不是石头,便是树根。

  书房墙根下,一个临时搭起的,盖着破旧油布的棚子,是陈峰的临时工作室。一盏四十瓦的电灯,不明不暗地闪着光。

  一条长方形、高达十多米的乳白色的巨石,屹立在棚子中央,一尊维纳斯的塑像已经初具规模了。

  陈峰俨然是个大雕塑家的样子,从各个角度来回地观察着自己的作品;毕磊在清扫地上的碎屑与石膏,随着扫把有节奏地移动,嘴里哼着顺口溜:

  没有做官的老子哟,苦哟,没有大专的文凭哟,惨哟;没有工作,没有房子,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只有心儿还是热的,有一双能干的手,有一副真诚的眼睛,虽说姑娘冷淡了我们,我们能叫石头变得温暖,在艺术的王国里寻找爱情……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这个结尾实在是不伦不类的,也许是实在没有词儿了,也许是想起了拉兹,也许是渴望着流浪;但,就是这一首随便哼哼的顺口溜,偏偏让刚进门的山月与夏草听了个一清二楚。那是好笑的,又笑不出来;说的是真话,真话就未必动听;不是在麦克风面前表演,无所顾忌,因而反得了自然之妙。

  夏草抢上一步,“你说,哪一个姑娘冷淡了你们?”

  毕磊和陈峰大喜过望。毕磊说:“这是指一般而言的,谁不愿找大户人家、大专人材?当然不包括你,亲爱的!”

  “去!去!去!谁跟你亲爱过?”

  “亲过,亲过,就在海滨公园那棵白果树下!”

  “羞死人了!你这个家伙太坏!”

  小打小闹过去了。

  年轻人在一起就是这样。尤其是到了八十年代,禁锢的心灵得到了解放,年轻的朋友们在生活的潮流中,不再把自己仅仅当作一叶随波逐流的轻舟,而是在探讨着、寻觅着自己的价值,自信丰富了心灵,活跃了情感;传统的道德观念的某些部分正在受到怀疑,坦率与真诚,风趣与幽默,已成为年轻人之间互相交往中新的具有吸引力的标志。

  山月也只是和陈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心灵是轻松的,第六感觉不会发出异常的信号,笑也笑得自然,闹也闹得开心。

  “总算是真地再见了!”陈峰伸手给山月。

  “是这样的。”山月和陈峰紧紧地握着手,又很快松开了。青年男女的十个手指头,在传递异性间感情的这一点上,是一种特殊的导线,它会把那种如火如茶的情感,埋没很久的欲望,不失时机地释放出来,形成强大的冲击波,在心的海洋中激起一层层经久不息的浪花。

  山月第一次感到,男人的手竟是这样有力,这样温暖,这样宽大。

  她们在书房里刚刚坐定,陈峰已沏好了今春的新茶——天荡山云雾茶。几片嫩叶在刚煮沸的水里慢慢舒展,这茶水便有了淡淡的绿色,清香与水气一起往外飘。

  抿一口茶,山月抬起头。这夏草真不象话,就那么一点儿工夫又跟毕磊在一个角上头碰头地说悄悄话了。陈峰到厨房里忙着找一点可以充饥的夜点心。山月突然想起自己的网线袋里还有一大饭盒饺子,便送过去了。

  “好极了!油炸三鲜水饺,不香不要钱!”毕磊在一旁凑热闹。

  “轻一点!家父在隔壁睡觉,如今,年轻人的火气大,老头的火气也不小,咱们得哄着点儿。”

  陈峰刚说完,陈石头已经站在门口了。

  老人一头灰白的头发,留着山羊胡子,脸上是错综复杂的皱纹,双目却明亮有神:“你是山月姑娘吧?欢迎、欢迎!”

  “伯伯好,打扰你了。”

  “别那么客气。我对陈峰管得严,那是怕他学坏,好友知心,不在此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陈石头的几句话使紧张空气释然了。

  陈石头又说:“他们老提起你,山月姑娘,你们好好谈谈,这个世界上永远也说不完的一个话题是,艺术和人生,或者说是人生和艺术。我跟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有时爱石胜过爱人;石头被人称为丑石,丑也罢,美也罢,只是裸露着自己,倘若施之于斧凿,可以成为艺术,或人、或兽、或草、或木、或天、或地,都可以毕肖;倘若将其粉碎,造桥修路,也是必需;石头的品格可谓高也,可谓大也!”陈石头顿了顿,又说:“老朽之言,不足为训,你们随便聊吧!”说罢,陈石头起身要走,见山月、夏草正要说些什么,老人又发起了感慨:“年轻人呀,你们才是艺术的天使,我老了,一动刀手就发抖,谈不上创新了。”现在又时兴一句过去的话说:“‘老骥伏枥’那么,究竟应当怎么办呢?永远这样‘伏’着,好象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其实是死也不肯让出位置来。这样下去艺术是无望的。只要你们肯下功夫学,我一定让位,从此不作伏枥之想,只图个晚年清静,是矣!”

  老人说毕,哈哈大笑,径直走进了里屋。

  陈峰端出油炸饺子,毕磊打开一瓶中国红葡萄酒,桌子上还有一碟香肠,一碟花生米,一碟咸菜。

  “为了维纳斯,干杯!”先是陈峰提议。

  毕磊在这种场合是最活跃的,“为了山月的光临,干杯!”

  山月从没有经过这样的场合,她却并不陌生,也许这样的无拘无束,这样的开怀畅饮,也正是她性格的另一个方面。是的,当人与人之间不再有隔阂的时候,不再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阴谋诡计的时候,人人都可以袒露心灵的时候,酒与水——哪怕空气,都是能够醉人的!

  窗外,是明晃晃的月亮。

  月亮的旁边是几颗星星,那些星星,永远到不了月亮的身边,而只是守护着,远望着。

  山月不时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她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祖父背过的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陈峰也望善月亮。

  他在暗暗地把天上的明月与山月的眸子相比较,一个是遥远的,几乎是神话一般渺茫、神秘莫测的;一个是眼前的、切切实实地闪动着,而没有丝毫尘埃。

  毕磊知道陈峰的心事。早上,他看到了陈峰刚写完的一篇散文诗,题为《眼睛的雕像》,这些在艺术大门之外久久徘徊、久久流浪的哥们,过去写了什么“歪诗”都要互相朗读一番的。从他们的牢骚怪话中,如有真的伯乐听见,也可以发现他们的才情。但,他们也实在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眼下的那些文学新人,无一不是“走路子”、“开后门”、“给编辑送礼”才成功的,因而,这些“哥们”相约谁也不得投稿,自己写,自己读,自己享受,“肥水不流外田”。陈峰的文学基础一向较好,但,在毕磊看来也还没有惊人之作,唯独这一篇《眼睛的雕像》,才真正“盖了帽啦”!毕磊本想带给夏草看的,并要夏草猜猜文章里的眼睛象谁。现在,他又宣布了下一个节目:

  “诸位,请安静。现在我要来谈一个美学的问题,那就是心灵与美的关系。黑格尔说,心灵是可以涵盖一切的。他还说,诗与音乐是心灵的艺术。想必诸位都懂得,抽象的心灵、微妙的心灵、奇特的心灵以及从心灵出发的抚四海于一瞬、揽古今于须臾的想象,能产生出风起云涌般的感情的潮水,几乎是语言所难于表达的。唯有眼睛,作为心灵的窗口才有所吐露。人们关于眼睛的形容和赞美,虽说数不胜数,真正不重复前人的、不一般化的还是凤毛麟角,其原因要回到心灵上——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观察、聆听、追求——那是必须有艺术家的胆略的。歌德说,‘在每一个艺术家身上都有一颗勇敢的种子,没有它,就不能设想会有才能’,我深深地钦佩陈峰的勇敢,因为他勇敢地写了一副真正美丽的、而且多少带点忧郁的眼睛,这就是他的新作,《眼睛的雕像》。”

  毕磊的一番滔滔不绝的话语,使得满座皆惊。陈峰已经无能为力了,因为夏草又象演双簧一样自告奋勇,由她来朗诵全文。

  经过毕磊的这一番喧染,山月也很想知道陈峰笔下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的——一双眼睛,一对明亮的眸子,一首象早晨那样清新、象夜晚那样深沉的抒情诗。

  在遥远的人类历史起源的那一端,一切残迹都被岁月的烟尘埋没了,只有充满智慧之光、默默地倾诉,发现之难的、我们祖先的眼睛,仍旧在熠熠生辉。

  是眼睛发现了火,然后,才有光的赞歌。

  是眼睛发现了水,然后,才有远航的帆。

  眼睛,这是心灵的湖泊呀!

  有时,它是平静的,象一泓秋水;有时,它是汹涌的,象一个海洋。

  目光中有爱也有恨的时候,眼睛,就会变得格外明亮,并且不再惧怕滚滚而来的黄沙!

  在人类还没有语言的时候,我们的祖先一定是依靠着眼睛来说话的。

  在有了明白无误的语言之后,眼神依旧是最初发出的一种信号。

  目光象闪电。

  语言似雷声。

  感情象骤雨。

  愈是明净的目光,愈是不怕风沙。

  愈是美丽的眼睛,愈是不怕黑暗。

  月亮算是很美丽的了,但,在人间的追求者的回眸中,一定有使月亮汗颜的一刹那——有一对眼睛、有一对闪耀着爱的火花的眼睛,正在默默地行走。

  这个世界上难道只有刀枪和权势才能征服人吗?

  当眼睛里没有追求的时候,一定是心如死灰的时候。

  追求者、探索者,苦苦地寻求着,不是寻找富贵荣华与浮名,而是寻找美与爱的时候,一定是目光中流露出痛苦的时候。

  我用我的毫不动人的眼睛去面向生活。

  在那些浑浊的月光面前,我自豪,我的眼睛是真诚的。

  在那一对美丽、清澈的目光面前,我仰慕,但,不自悲,不嫉妒。

  真想送她一束玫瑰花!

  我从美的流盼中得到了力量。

  我要走向美的山野、美的海洋。

  小草、石头、浪花,都有自己美丽的眼睛。

  生活着、追求着、为着美而有些创造,那才是真正的美!

  夜行者,抬起头来。

  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物质才闪光。前方,有灯火栏栅处,而那一对美丽的眼睛,或许正陪伴在你的身边。

  那是你的月亮吗?

  那是我的月亮吗?

  夏草的朗诵结束了,直到这个时候,山月、陈峰、毕磊才把他们手中的酒杯轻轻地放下。

  沉默。

  每个人都在沉默中沉思——那是心灵被感化之后正在作伟大的升华;所以,有人说,沉默的赞许与沉默的反抗,都是最深刻的、最可怕的。

  而有些声音,听来整齐、宏亮、悦耳的掌声,又不能不夹杂着一些谄媚与虚假,那往往是“戏剧性”的效果。

  山月看了一下陈峰的眼睛。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大胆地去看一个异性的眼睛——以自己的心灵的窗户,而对着另一个心灵的窗户,有蕙风吹来吗?

  艺术能给人以思考,因而也能给人以力量。此时此刻,他们的狂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了,他们顿时变得成熟,内心里充满着去主宰生活、主宰命运的冲动。

  “要投稿,诗人作家宁有种乎?”毕磊坚定地表示。

  谁也没有反对,谁也没有赞成。这一些自称业余诗人的青年人,倒是离沽名钓誉远得很的,他们只是为着情感的驱使而借之于语言的表达,圆滑、世故,都不属于他们。

  他们的希望是他们自己。

  他们的风帆是他们的心灵。

  他们当然有权利再一次地干杯——诚如陈峰的提议:“为着没有文凭的艺术的信徒,干!”

  她们临走时,山月轻轻地对陈峰说:“你写得真好!”

  陈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一下头。是的,对他来说这种赞扬——出自山月之口的赞扬,无疑是一个信号:他自然而然地描绘着的那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和他的作品。这种注视真是金光灿烂的。它能使平凡的生活生出不平凡的光彩;它能使失望的心灵,因为有了希冀而变得丰满,它能使痛苦得到安慰、惆怅得到疏导;它能在一切有星月和没有星月的夜晚,闪烁着比星月还要美丽的亮色……

  生活的潮头啊,就这样色彩斑斑地冲击着这些年轻人的心坎。

  传说中的现实,与现实中的传说,正以各自的魅力吸引着他们。在多少人的眼光里,这些连工作都没有的男男女女,这些高谈阔论,甚至举杯豪饮的青年人中,还会有未来的栋梁在,那是近乎传说的,是子虚乌有的;因而,他们才被冷落的目光冷落着。

  只有时间才能说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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