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里山外都是秋
秋色愈来愈浓了。
天荡山下绿色依然的时候,天荡山上的树木已经是黄绿掺半,浓重的绿装开始渐渐地消褪了。山里的谚语云:天荡山下吃樱桃,山荡山上看樱花。气候的变化带来了季节的参差,又带来了生活的多种色彩。在众多的树木中,对于秋风秋雨特别敏感的,倒不是那些杂木小草,而是天荡庵摘剑碑旁的两棵白果树,山月他们来时浓荫蔽日,枝叶姿娑,现在,已是金黄满树,就差没有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了。太阳的光线在白果树叶上跳动着,随着树叶在风中的翻动,这阳光仿佛也随之而旋转一样,斑斑驳驳,闪闪烁烁,为这深山里寂寞的古庵,增添了无穷的生机。
这两棵白果树也是多灾多难的。
相传,在天荡庵四近,本有众多的白果林,与山顶的青松翠柏,山间的葱葱绿竹互为辉映,自成一景,因此,在天荡山享有“白果黄叶金秋落”的美名,天荡庵几度兴衰,重振庙堂再修殿宇需要大批的木料,白果树因木质坚硬,便在被采伐之列,经年累月,只剩下门口这两棵了。
静修进庵之后,静悟尚未故世,有一日,从东海来了个云游和尚,因久仰天荡庵之名而来朝拜,和尚未进得山门,便看见这两棵白果树,深思良久后对静悟、静修说:“白果树又名鸳鸯树,每每生长必是雌雄相随,于出家之人恐有违佛典教义,不如伐之为薪,以圣洁庙堂之地。”
静悟合掌道:“师父错矣!佛国不分男女,又岂在草木精灵?小庵与这两棵树木朝夕相处,实在难分难离,砍伐之意,万难从命。”
云游和尚仍不甘心:“小僧游历八方,路程千里,从蓬莱到少林,从普陀到峨嵋,凡属庙宇,必是前有:松柏,后有翠竹。松柏,取其高风也;翠竹,取其亮节也;却未见过白果成双的。”
静悟微微一笑,“庙堂之众,如江湖之繁;天南地北,唯佛祖永存、佛典不朽,何种树,何种草,只能以仁爱之心,视之为追随菩提而来,如苦海茫茫中的善男信女一般,心诚心正,何来邪念?”
云游和尚听到这儿,自知不是对手,便拱手而别了。说来也巧,和尚经过树下取道下山时,一阵风过处抛下一堆鸟粪来,正好落在和尚的光头顶上,于是,后人又有白果树显灵一说。
云游和尚究竟从何而来、到何处去,是否是正经和尚,抑或是花和尚等等,已经无从查考。总之,同样剃着光光的头,时时念着阿弥陀佛的经,信奉着同一教义的佛门子弟中,似乎也有时时显示自己更加“革命”的“左”派所在,那是确实的。相比之下,这两个尼姑却是实事求是的,也更多一点人情味。
静修在山门初开,晨光薄明,秋风拂面之时,来到了白果树下。这是她的老习惯了,这个时候,山野无人,香客也还没有来,她可以不太拘束地散散步,或者在树下的石凳上小坐片刻,闭目、深思。昨日是欲忘而不能的,知道她的满腹辛酸的静悟已去世了,静悟临近圆寂,庵内之事竟无一交待,却嘱咐静修:“人世间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半路出家,还可半路还俗,只要庵内香火不断”……
静修苦守山门已经多年,忽然从关外又来了个年轻的静真。当初,静修是执意不收的,寞寞中却想到了师父的话,“只要庵内香火不断”,这不是天意吗?山月他们连连造访,盘根究底,更使她心神不宁了,心灵本来就没有枯槁,如今“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后,就更难平静了。
静修还有一个秘密,只有静真一人知道。她虽说是个出家之人,却关心时事,除了静坐诵经外,读书看报,每日不断。
庵里订有一份天荡山日报,除此之外,静修给静真立下一条规矩,凡是庙门外,或化缘路上拾得的破旧报纸一概不准当作废纸付之一炬,而要认真放好,抚平皱折,送到静修房里。久而久之,静修竟有了厚厚的好几叠了。
山月的《披上这条蓝手帕》发表之后,她读了好几遍,也许是因为山月来过庵里两次的原因吧?静修并让静真也看了这张报纸。
静真读毕,静修问:“你愿意看吗?”
静真沉思良久,却答非所问:“师父,她好象认识你的。”
静修垂头一叹:“香客快要上香了,扫地去吧!”
自此之后,静修的床头一直放着那张天荡山日报,翻来覆去地看过很多遍后,这报纸已显得毛糙,有的铅字都模糊了。
隔了一段时间,报上又发表了一篇批评山月的文章,用了“咬牙切齿,发泄对现实不满”以及“自由化倾向”云云,静修更加愁眉不展了,几次想与静真商量点什么,却又总是欲言又止,“扫地去吧”,一次次,把静真打发走了。
这一天晚上,静修把静真叫到屋里,交给她一个自己糊的信封,上写道:醒世偈语。落款是:天荡庵静修尼姑。
静修嘱咐道:“明天一早,你就下山,把这信交给山月,切记,务必交给本人,然后立即回庵,不得停留。”
静修又告诉静真,山月住在群艺馆内,单身宿舍的平房里,在一排房子的最西头一间。群艺馆有两个看门人,一个是老者,姓张;一个是哑巴。找张大爷,就说山里来的人有信给山月,见到山月本人方可将信交出去。
小尼姑进城,弄不好要围观的。静修又让静真穿着出家前的衣服,头上围一条头巾再前往,如此这般,一番嘱咐,两人才各自就寝休息。
秋风吹来了李岚的信,山月为此而高兴了老半天。快下班了,她读完信就找夏草,夏草和毕磊读信后,两个人相对而视。山月从他们之间互相带点探询的眼光里,仿佛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夏草:“真好!”
毕磊:“总是有点不可思议。”
山月:“我们应该为她高兴。”
夏草从沙发上站起来,环顾这套一居室的单元房,不无伤感地说:“山月,我大概也会走的,毕磊已同意了,他不同意也不行。”
毕磊挥了挥右手:“你出去,我同意;出去以后怎么样,我不管;只要回家是个贤妻良母就行了。”
这几句听起来很大方的话,却使夏草的情绪更激烈了,“山月,你听见没有?‘出去以后怎么样,我不管’,好象是很开通的了,其实还是不放心,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而且归根结底是要做贤妻良母。至于我的事业,我想当个大演员的理想,谁管?反正我当不了贤妻良母!”
山月从这些朋友的遭遇中,不无感慨地想到:一个女人,要想有点追求,有所成功,那是多么的艰难!社会对女人的注视,总是以冷淡而且隔膜的眼光来看的。更多的时候,女人只有在厨房里忙碌时,在为客人殷勤地添菜、倒茶时,在为男人寂寞而需要时,才会被人想起,才会得到赞扬和爱抚。对于女人来说,到处都是障碍,最难突破的墙壁却是由女人自己辛辛苦苦,象喜鹊筑巢一样编织起来的小家庭:什么大花布的窗帘啦,一针针勾成的台布啦,精心绣制的枕套啦,都成了难以挣脱的罗网。现在,有人想要真地挣脱出去,做一个和男人一样,甚至比男人更有出息的人,确实需要有足够的胆略,如李岚这样走出屏风的勇气。
山月缓缓地对毕磊说:“你们两人都有自己的事业,互不干扰多好,不要老是觉得夏草出去了会怎么样,那是自找烦恼!”
毕磊叹了一口气,“我是爱她的,我只是因为爱她。”
夏草不无讥讽地说:“我知道你象爱你的相机那样爱我,但,我是人。”
“为什么不能把两个人的事业变成一个人的事业呢?”
“对了,做你的老板娘多好,想得倒很美!”
“那是不行的,毕磊,你知道,夏草离不开舞台和银幕的,让她作出这样的牺牲是残酷的。大家都走出去,大家都自由自在地走自己的路,不是很好吗?”山月劝导着毕磊。
“这还象个家吗?”
“象,也不象。就看你怎么理解‘家庭’这个概念了。一切都在变,封建的家庭观念为什么不能变一变呢?”
毕磊不再说下去了,他要再往深处追究,那就会更加伤害感情——自己和夏草的感情,也就更加不可收拾。他不是没有感觉到,罗曼蒂克的恋爱与实实在在的婚姻之间,距离实在是很远的;两个人性格与爱好的不能改变和统一,已经使他们失去了共同语言,但,他们又都在怀恋着过去,而这种怀恋又毕竟因为缺少新的内容而正在与日俱少。当有那么一天,可以怀恋的都怀恋过了,怀恋成了炒冷饭了,那又该怎么办呢?而且,毕磊是知道夏草的吸引力的,她不算十分漂亮,她的魅力在于她的风度和气质,她始终象个少女一样妩媚——在别人看来。而且一旦她坠入了情网,而毕磊又不在身边,她会一切都不顾的,她会写一封世界上最短小、最精练的“情书”:毕磊,咱们分手吧!
自然,毕磊也有后悔之心。
在他连日连夜地忙着筹建天荡山彩色扩印公司的这些日子里,他是冷淡了夏草的。他不得不为每一分钱精打细算,而夏草总是在一旁睁着大大的眼睛,以迷惘的神色看着他。在毕磊看来,“她已经是我的老婆了”——毕磊却不知道,或者竟是忘记了,这种“大意失荆州”的事早已有过的。
“还有那个男主角。”
毕磊念念不忘那个男主角。
毕磊读过他写给夏草的信,谈人世、谈艺术,词采飞扬,滔滔不绝,只是偶尔写上一两句动情的话:“你还常去海边吗?”“在我的回想中,我们共同攀登过的这一处悬崖,实在显得太陡峭了……”每每写到这种地方,此公又很爱用省略号,“点点点”,把夏草点得晕头转向,这说明什么呢?写出来的仅仅如此,没有写出来的却是无穷无尽。在最近的一封信里,他还从北京寄来一片从西山拾得的白果树叶,那不遍地都是吗?夏草却珍爱着,并用一根带有金线的红丝线小心翼翼地绕在白果树叶的叶柄上,做成了一个精致的书签,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
毕磊一直想知道夏草给他写了些什么,却无从得知,于是便在得空时加以种种猜测,绵绵情话是少不了的,相约拍片是毫无疑义的,共同谋划“围墙”之战,里应外合是差不离的。
毕磊也有疑问:“从我这里杀出去,再进另一个笼子,那是夏草吗?”胡思乱想,不了了之,毕磊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想走就走吧!
在人生的旅途上,每时每刻都是折磨人的,只因为一种“怪物”,那便是爱和情!
吃午饭的时候,毕磊火急火燎地扒了几口就走了。他要去找郑大直,通过这位市政府的顾问疏通一下工商行政管理处,能不能把公司的报告早一点批下来。今天一火早郑龙来过,要毕磊补充一批放大的彩色照,以及有关专业人员的技术鉴定,所以毕磊也顾不上那么多,把夏草和山月扔在家里不管了。
夏草平静得多了,“说实话,毕磊也够惨的,他爱我,而且是专心的;我呢,总会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明知是这样,便让步,越让步我心里就越恼火,他要有一点大丈夫气,也许还好一些。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山月在想着什么,夏草又接着往下说:“原以为结了婚,我就会专心爱他的,谁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原先的一点距离没有了,两个人看得更清楚了,他以为一个人的爱情就到结婚为止,我老觉得真正的爱还没有开始。这且不说,互相凑合吧,反正总得有个巢。哪知一说到事业,排戏、排片,他就会更加冒火,或者冷得跟冰一样。我只好向他宣布:‘我不能再没有自己的事业,我不能保证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山月边吃边劝夏草,“我们不能只看别人的短处,而忘了自己的不足,你就没有缺点吗?依我看你拍了片子,还是回来,别想那么多!”
“不想那么多?那你干嘛还让陈峰眼巴巴瞅着?”夏草冲着山月一阵嚷,又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有点野,出去了,野起来就会跟吉卜赛姑娘一样的,这一走,也许就回不来了。”
山月吃惊地望着夏草。
“不过,也很难说,也许在最后一秒钟我会悬崖勒马,又回来了,真是这样,毕磊这小子算是有福,今后也不再跟他闹了。生个孩子,男女都一样,可千万别双胞胎,受不了,一只小手揪着我,一只小手揪着毕磊,天天洗尿布,什么爱不爱的,全顾不上了。”
夏草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对于事业和感情,都有比别的女性更强烈一些的要求。但,她又是矛盾重重的,她一样是生活在这个社会上的人,她还有一个比毕磊更要积极的妈妈,每一次回家,都会把她拉到屋里悄悄地问;“怎么回事儿,还没有喜?”
“妈,你别管!烦死了!”
“我不管谁管?你烦死了,我都快急死了!死丫头,明儿带你上医院检查去!”
不是说明儿吗?今晚上赶紧逃走。夏草很少在自己的娘家住,逃走的路上也暗自感慨,“我要象我妈那样就好了!”
至于对毕磊,“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老太太总是说:“毕磊才是过日子的人,这疯丫头什么都是毛里毛糙的,就是找对象还真找得是回事儿,没有错!”
山月被夏草抢白几句后,却想起,这两天陈峰的雕塑群像已经完工,来电话请她去看的,便约了夏草同行,找陈峰去了。
从陈峰家里出来,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夏草把山月送到群艺馆,便不回家了,四下里翻抽屉,见有吃的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发议论:“打光棍,做寡妇,最棒了!”
张大爷敲门,神秘地把山月叫了出去。
片刻后,山月高高兴兴地领了个陌生人进来:“夏草,这是谁?”
“不认识。”夏草摇摇头。
“再看看。”
“静真!”夏草叫了起来。
原来静真是中午赶到的,张大爷一听说是山里来的人,找月山的,便让她等着,小哑巴赶紧去食堂买了饭菜,哪知静真只是吃个馒头,喝了点水,一直等到晚上。
“师父嘱我下山,有一封信交给你。”
“谢谢!”
静真取出信,送到山月手中,便起身告辞。
山月和夏草当然挽留,天那么黑,一人走夜路,而且是山路,怎么行呢?静真却说不怕的,习惯了。怎奈山月死死不放行,并答应给静修师父写一封信,说明情况后,静真才答应休息一会儿,但,还是要赶回去。夏草急忙泡茶,找出一两样饼干之类的点心,小尼姑倒也并不显得太陌生的。
夏草看着静真小小年纪便把头削得光光的,心里一阵凄凉,“你不要拘束。我们都是人,都是女人,怕什么呢?”
静真点点头。
“说真的,我也想过当尼姑去,就怕静修师父不收。”山月说。
“使不得的。”静真连忙摇摇头。
“为什么呢?”山月追问一句。
“我和师父都是到了绝路,不出家就得一死,才走到这地步的。师父说你们都很有前程,她看着山月的文章流过很多眼泪。”
“静修师父不是闭口不谈自己的身世吗?”
“她不是说过而不留吗?”
“师父也是才告诉我的,但,不让我对外人讲,我不敢说的。”说毕,静真合掌告别了。
山月拆开了静修的信。
儿张淡黄色的毛边纸,上面写着娟秀的毛笔字。山月和夏草迫不及待地读着。
所谓“醒世偈语”,原来是静修的一封信——山月:
近读《披上这条蓝手帕》的新著,忽然想起曾有一梦。
梦也者,在虚幻中有寄托:梦中人,却是常来庵里的一位香客。因而将梦境如实写上,或许于你以后的写作有用。
出家人云游八方,这本无稀奇。我在梦中出山时,却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位香客的呼唤,回首正要寻她,却见迎面飘来一条印花布,有蒲公英图案的蓝手帕,凝视良久,这蓝手帕忽然生出腾腾雾气,载我而去,上及瑶池,下及八荒,种种壮观,目不暇接。
佛祖显圣也!阿弥陀佛!我正在思量间,从云里又传来了那香客的声音,说是这一条蓝手帕实乃半条,还有半条流落人间,音信全无。佛祖谆谆有言要我等积善积德,我便问起因何流落?香客道:二十年前有生死离别,蓝手帕的主人因为被人遗弃愤而出走,千里迢迢,觅得大海,用剪刀以手帕的一半包住亲生骨肉送给他人,另一半包头掩面原想葬身鱼腹,却又于涛声中听到了孩子的呼叫,而偷生在世,亦为企望日后能骨肉重圆也。
说话间,这一条蓝手帕已飘落在一处茫茫草地,我觉得香客所说甚为蹊跷,便又问道:“一条手帕分为二,香客可有证据?”香客告诉我:“失落的一半右上方多出一角,你乘坐的那一半左上方少了一个角,倘能完璧,天衣无缝。”
我低头一看,确是少了一个角。俄顷,梦醒。
梦中之说,难分真假。出家人以慈善为本而奉告于你,别无他意,据小尼看来,作文章的人离不了凭空虚说,因而甚少真言。你的新著使人感动,乃善也、乃情也、乃诚也,亦可称之为乃佛门教义是也。但,你究竟是否从实而写或为假想之作,不敢妄加猜测也!
署名是天荡庵主静修。
这一封信真能使人坠入五里雾之中——说的是一个梦,又梦得如此详尽,但,那香客今在何方?是否就是那个想葬身鱼腹的女子?却不得而知。
山月略一皱眉,便从枕头底下取出了这条蓝手帕,她和夏草两人把那手帕平铺在床上,一点不假,果真在右上方多出一个手指头大小的角,再细看,是用剪刀剪过的样子,——剪刀剪的布沿平整,用剪子开一个口再扯下的,要粗糙一些,女孩子家都懂得这个道理。
“怪了!”夏草说,“静修尼姑准知道你母亲的下落。她真跟仙人一样了!”
山月在心里想的却是:静修说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但,不管是真梦还是假梦,蓝手帕一分为二,多一个角,缺一个角,却是千真万确的。而且这封信还澄清了这样一个事实:蓝手帕的主人是被人遗弃的,这同山月以前的假想是有出入的。
这封闪烁其辞的信,在这些方面却点得清清楚楚,似乎是针对着山月的文章而作的答案。然而,更详细的一切依然是个谜,只是解开这个谜的距离显然已经大大地缩短了。
山月的心里一阵接一阵地紧张,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的妈妈了,蓝手帕、云里雾里、香客、尼姑、梦、梦中的画外音、神秘的、却又是显而易见的,“她还活着,我的母亲还活着,那么,踏遍千山万水,我也要找到她的!”
骨肉重逢,应该是为期不远了!
山月被这意外的收获所激动,眼眶里不禁有些潮湿了!
还是夏草这个旁观者清,“山月,只有再去找静修,这一下老尼姑非说不可了。”
“对,带着我身边的这条蓝手帕!”
“要是能赶上静真就好了!”
秋夜,是那么清明。
秋虫在唱着轻音乐一般的小夜曲,秋的天宇显得广阔而深邃;而秋风中的微微的凉意,却正在催促着田野的成熟,这是收获的季节啊!
山月和夏草一人一辆自行车飞快地上路了。
在这宁静的秋夜,她们两个人仿佛也是梦中的影子,在迅速地移动着。
她们沉浸在梦一般的境界中。
“那一个香客不知是谁?”夏草问。
“也许是和静修有过交往的。”山月说。
“为什么不明说,而写了一个梦呢?”
“是确一点出家人的玄妙。”
“也许根本就没有这香客……”
真所谓“近乡情更怯”啊!
当人们苦苦地寻觅的东西有可能成为现实时,在这愈来愈短的距离匕,探索的脚步反而会放得更慢,更加小心翼翼,甚至会将信将疑、手足无措、心乱如麻。山月眼下就是这样的,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预感到二十年前的悲剧将要把真实撕碎在人们的面前,有新的团圆,还会有新的破碎吗?
追出十多里地后,她们遇上了正缓步而行的静真。
静真大吃一惊,山月和夏草却高兴地笑了,她们干脆推着自行车一起步行。
到得天荡山下,有一个小小客店兼营酒饭食,又因为这山下交叉的两条公路,连接着河北与辽宁两省,又是地处旅游胜地,再加上山民贩卖山货,采购人员进山出山繁忙,这客店居然是通宵营业,生意兴隆。店堂两侧并有一副对联。左联云;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喝杯酒;右联云:为公忙,为私忙,忙里偷闲吃碗面。
山月和夏草把自行车寄存在客店,又买了一斤热馒头,三个人匆匆打道上山了。
也许是夜行的缘故吧?四下无人,山野寂寥,静真也自然得多了,居然谈起了自己的身世。父母逼婚,愤而出家,但,孤灯只影,有时也不免念及老父、老母的,“好在师父开通,说过几次了,倘是父母再来接,并保证不再逼婚,便要我还俗的。”
“你师父也一定有过类似的经历吧?”
静真犹豫片刻,“行前师父再三叮咛,不得在别人面前讲她的过去,总之是凄苦得很。”
“静修是本地人吗?”
“是从外地来的。”
“她经常看报纸吗?”
“每天必看的。”
“她有过还俗的念头吗?”
“没有听说过,你们还去找她为的什么呢?”
山月把静修所言说了一遍。
静真忽然高兴得叫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咱们快走吧!”
天荡庵里,有隐隐的钟声传来,这钟声在重峦峡谷间碰撞、回叩,便成了余音无穷。此刻,已是夜半了,夜半钟声原来是这样的。
静真告诉山月,静修还有一只手表,每到午夜,她都要去敲钟,如是有病,就让静真去敲。静真问过,别的庙庵也有这夜半钟声吗?师父答道:“没有的,唯独天荡庵有。”
钟声。
钟声。
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