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走出屏风
李岚的惊人之举到底是什么呢?
她已向山月和盘托出了:她报考了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个职业,既不是画油画的,也不是画国画的,而是专职模特儿。在只有山月和夏草知道的情况下,李岚向文工团告假一周,在中央美术学院经过面试、文化考试、舞蹈形体的测试后,她被录取了。
李岚要走了,要去当模特儿,而且是专职的。照世俗的眼光看,她将经常地一丝不挂地站在众人面前,让别人尽情地观察、欣赏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中国虽然已进入八十年代,思想解放的潮流使神化、迷信的油彩迅速地剥落了,人们、尤其是青年一代,对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开始有了新的思考,感情的色彩也不象以往那些年只是草绿的一种颜色了,但,如李岚那样去当模特儿,在天荡山市仍然是不可思议的。
山月和夏草毕竟了解李岚,要平静一些。山月只觉得辛酸——倘若岚姐不是碰上申英豪,不是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的话,她不会走这条路的。夏草佩服李岚的勇气,也有太多的感慨:上帝在捏小人儿的时候,为什么偏偏把人体的最美的曲线、迷人的大腿、嫩滑的皮肤单单给了女人呢?从此后,女人、尤其是那些既长得美,在生活和事业上又有所追求的女人,一方面便成了暗里明里的被追求的对象;另一方面也成了明里暗里被损害、被攻击的“尤物”!
这是一个早秋的夜晚,夜风是清凉而宜人的,海边的天空显得高远寥廓,憩静的星星永远眨着好奇的眼睛,看着热闹的人间。
李岚快走了,夏草也搬进来一起陪住,她们三个人合而又分,分而又合,现在又回到了这间在一起做过梦的小屋里。
李岚是愉快的。
她想过很多,她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于自己的一种职业,她说:“我知道这是一种献身,但,那是我自愿的,值得的,当我想到这是献身于艺术的时候,我是坦然的、欣慰的。”
“是的,这也是女性的解放,不过总有点儿难为情。”夏草说。
李岚想告诉这两位好妹妹的话太多了,她曾被人占有过,占有她的人只是对她的肉体感兴趣,甚至还会认为被占有者是没有心灵的。在那种晕眩的冲动过去之后,李岚怎能忘记无限的空虚?是的,假如是为了爱,李岚是不惜献出一切的,她更渴望有人能占有她的心灵,在想象和情感及事业的默契中,使身心真正地交融,这样的爱她没有得到,申英豪的出现更使她感到了一种深重的耻辱,在这之后,她把自己的美妙无比的身体赤裸着献给艺术,不能不感到了自豪与崇高。
山月没有结婚,即便在小姐妹中间无话不谈的时候,一涉及到男女私情她便甚少插嘴。但,这并不是说山月心里没有想法,她觉得一个人,只要他是知道自己的价值的,是真正认识自己的,那么至少他的心灵是自由的——眼下的李岚便是这样的人——那是值得羡慕的女人。对于山月而言,更确切地说,一个姑娘的心态是那样地复杂而又微妙: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又在尽可能地显示着自己。初识世事的少女们对自己身体的发育是特别注意的,时常为胸脯的不太丰满而担惊受怕。
一但爱神闯入,在羞涩与惊恐中让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展现在她爱着的异性面前时,那种温柔中带有粗犷的抚摸,又可以使生命的小河流动得更加迅猛的。
如此说来,在各种不同场合下的裸体的区别仅仅是:盲目地被人占有;因为爱情的奉献;为了艺术。
山月甚至觉得,李岚这样做,从主观而言,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她放纵过自己——为此,她正在以别人难以想象的苛刻来对待自己。
山月想了那么多,问的却是:“那申英豪呢?”
李岚一听问申英豪的态度,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他求我别去当模特儿,他说他受不了。我告诉他,这才叫真正的离开你,你要不懂,去好好想一想!”
李岚又说:“申英豪当然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愿上法院,同意希望协议离婚。我告诉他不忙离婚,我要根据你的表现看用那一种方式离婚合适。”说罢,李岚扶着山月的肩膀,缓慢而沉重地说:“山月,我不能帮你什么忙,我只能让申英豪提着一颗心,惩罚他,必要的时候告他,他是改不掉他那德性的,这件事情过去了,你也要提防他。”
“岚姐,我是无所谓的,我不过就是想写一点东西,中国那么大,未必到处都是申英豪,我还要写下去,他要气死了,我也不参加追悼会,我们活着,是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感到愉快的!”
夏草忽然想起马上就要出现的离别,大家再不会象以往那样有着一次又一次的聚会了,李,岚是这样走的,山月还得受罪,自己呢?也有内心的隐隐苦衷,不禁鼻子一酸,眼眶湿漉漉地要掉泪。
“夏草,你跟毕磊好好过,我是实在没有法,听见吗?”
“你不知道,李岚,我也很痛苦。蜜月过完了,总不能一直搂着、抱着,在这之前,一间斗室、一个小家庭真是温暖的,就象喜鹊的窝一样。可是,到要做一点事情的时候,这个家便跟笼子一样了,有一扇门,但,钥匙在男人那里,他要开就开,想关就关。前两天,《海恋》的导演写信来,说《海恋》的首映式要在天荡山举行,毕磊看到这里便宣布:‘我不去!再往下看,更不得了,导演要我再去外地拍一部片子,毕磊更阴阳怪气了:‘第三次浪潮,小家庭崩溃’!”
“毕磊是挺好的一个人。”李岚自言自语。
“是个好人,当然跟申英豪不一样,要不我早就跟他闹翻天了,可是大街上好人有的是,都能做丈夫吗?”
夏草言犹未尽:“他检查我的每一页笔记,偷看我的每一封私信,我嫁人了,就那么点自由也‘嫁’出去了,完了!”
山月总希望朋友们都生活得美满一些,实在美满不了,太太平平也好,她总是劝夏草,“那是因为他爱你,怕你有外遇,可以理解的,你主动调节一下。”
夏草耸耸肩膀,“调节?机器人准行,我身上可没有按钮。”
说完,又冲着山月“噗哧”一笑,山月瞪了她一眼,一点办法也没有,几乎是哀求了:“夏草,千万别和毕磊闹,行吗?”
“不会闹的,到时候他当他的公司老板,我去很远的地方拍片,离开一阵子,距离拉远点,也许会好一点的,实在好不了再说。”
李岚很有心计地问了一句:“还是那个男主角吗?”
“导演信上没有说,我凭第六感觉猜测可能是他。”
“你还是想他,对吗?”
“有点儿。”
“这可是一种信号。”
“这位老兄太浪漫,说真的,我只是愿意在舞台或银幕上做他的妻子或情人。可是毕磊又太实际,每天晚上在灯下点钱时一边往手指上吐唾沫星子,一边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数,还不让唱歌,背台词,说是干扰经济工作。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把钱看得那么重,我告诉他,金钱太神圣了,灵魂就会长出铜锈的!”
“他怎么说?”
他说:“没有钱怎么办公司?没有钱怎么雇人?没有钱怎么过舒服日子?”
“都不错,只是不一样。”
“我当然也想有点钱,这四百五十六毛怎么花也是穷凑合,可我不知道,如果一边去当二道贩子,一边拍电影,我能演好戏吗?”
女人心中,除了血管全是矛盾。
李岚不希望朋友们热热闹闹地送行,生活着,大家都觉得累,各人有各人的麻烦事儿,还不如悄悄地分手,悄悄地走自己的路。
她翻来覆去地考虑着,还是把这消息告诉了郑龙。李岚知道,在郑龙今后的生活中仍然少不了她对他的信任和友谊,走的那一天早晨,李岚在电话里告诉郑龙:“我要走了,去当模特儿。”
郑龙放下电话便骑车赶到了群艺馆,他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说:“为什么不早几天告诉我呢?好为你送行。”
“没有必要,道个别就行了。望你珍重刚刚开始的一切。”
“你放心。”
“常来关心山月。”
“好的。”
短暂的沉默后,郑龙问:“你跟申英豪离婚的事,办了吗?”
李岚摇摇头,“离了婚,我也不会再结婚了。”
郑龙瞪大眼看着李岚,随即又低下头,叹了口气。
送行的人们陆续到齐了,陈峰、毕磊先后跟郑龙热情地招呼、握手。这一些曾经被郑龙视若冤家的人,现在是他的朋友了,生活的亮色对于郑龙来讲,是从他们身上看见的。置身在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之间,听着他们的直率的谈吐,郑龙心上会油然而生一种温暖和亲近感。
他们推着自行车,徒步去火车站。
小哑巴早等候在门口了,他不知道李岚要去干什么,他只知道是申英豪把李岚气跑的,小哑巴一边用手势跟李岚打招呼,一边用眼睛紧盯着办公楼二楼右首的那一间屋子。
申英豪果真走了出来,站在栏杆旁呆望着,“走了,他们走了。”
正当小哑巴又要挥手抛石子的时候,李岚一把抓住小哑巴的右手,把石子夺了过来,回首间将石子随手扔进了喷水池里。
申英豪连惊带吓,慌忙走进了办公室。
小哑巴正在值班不能去,他告诉李岚,他正在做鸟笼子,给小桃装蓝背鸟,一边比划一边指指屋里,地上摆着篾条,二黄和铅丝、钳子,他并用手势告诉李岚:“等你回来,我也抓个小鸟,做个鸟笼送给你。”
李岚点点头,什么话也不用说的。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他的善良与诚实并不需要赞扬和报答,他默默地生活着,但,他的心灵是丰满的,他没有宏图大志,他以残缺的身体来到人世间,好象只是为了活着而随随便便地漫游,其实,他的追求是很大的——他知道善恶,懂得真假,他只是不会宣扬,但又决不掩饰!
李岚走了。
那是童年玩耍过的小巷。
那是美丽得象金子一样的海滩。
那是她叫卖过烤白薯的街角。
那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呀!
朋友们,男男女女的朋友们,为什么不唱个歌呢?
他们走着,低着头,脚步是沉重的。
他们要送别一个朋友,大千世界中一个小小的、小而又小的世界少了一个人,少了一个角。
更多的人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职业,他们正在把她送进美院,送进教室屏风的后面。她将要从屏风后面勇敢地走出来,那是漫不经心的吗?那是轻而易举的吗?
离别,来得太快了,友谊才刚刚开始。
还会有这样的离别吗?一个小站,把人们送向四面八方,带走了欢笑,留下了眼泪。火车,车轮,铁轨,那真是无情的,它会辗碎一切,也会带走一切,它把一些人留在小站上,把另外一些人送到了新的一站;它是阻隔,也是连接;它是辞旧,也是迎新,它是秋天,也是春天,它是生活运行的轨迹,也是想象飞展的翅膀……
人生,要经过多少这样的小站啊!
李岚不会忘记,十六岁那年,一个黄花少女也是从这个小站出发,坐火车到保定,在保定的一个长途汽车站坐了一个通宵。雪,真大,从天荡山一直跟到保定,一直跟到白洋淀;在那一个小站,她的瘦小的脚印是孤独的,被大雪包围着,那是她走向人生的开始……
不要埋怨这小站。
没有它,人生将要单调得多,没有探索,没有冒险;没有危难中的开拓,没有绝境时的创造;没有风骨,也没有奇迹;没有诗,也没有画。
没有依依惜别,也没有邂逅相遇……
信号旗起落。
汽笛长鸣。
李岚走了,她把手伸出窗外,她想拉住山月的手,她还是走了。她只是把一根长而又长的思绪牵在手上,绕在心里……
秋风吹走了今年的第一片树叶。
北京,离王府井闹市只一箭之远的校尉胡同,顾名思义,这胡同里一定是出过或住过不少武官的,但,现在它却以坐落在这里的美院而闻名。
李岚第二次走进这条胡同。
有几个小学生在踢球,中国的足球就是从这胡同里起飞吗?李岚从路边经过的时候,他们把球盘在脚底下,看着她,李岚有些紧张了,“他们也知道我来当模特儿吗?”
北京是各个方面的中心,政治、经济、文化,也包括穿着。漂亮的女人还少吗?新式的衣服还少吗?李岚有什么好看的?说也奇怪,北京人既瞧不起太“洋”的——如上海人一一上海人的“抠门”在北京是茶余饭后的笑料——也瞧不起太“土”的人——如东北人——有那么几年吃三两油的时候,一到北京就抢着买肉。北京人虽说有点大北京的味道,却也不乏自知之明,市井的街头巷议有时也不无道理:这影坛、歌坛的新秀怎么老出在外地?刘晓庆、李秀明、关牧村、龚雪、陈冲、彭丽媛……嗳,北京姑娘就是吃面粉吃的,一个个膀大腰圆,怎么秀得起来?还有,北京人说话很少带脏字,从不讲究骂人,但耍起贫嘴、挖苦人来谁都不成,是不是太油滑了?
李岚婷婷玉立的样子,倒也确实引起了过路人的注目,一条天蓝色的裙子飘动着,象是飘动在巷子里的一团轻盈的云。
“考演员的吗?”
“‘人艺’可不在这儿。”
“‘东方歌舞团’还得从煤渣胡同拐出去。”
“准是当模特儿的。”
李岚听见了窃窃私议,自个儿无声地笑了起来了,“北京人也有不开窍的。”
一道屏风把宽敞的教室一分为二。
今天是李岚第一次正式作为雕塑系的模特儿,出现在近百个未来的雕塑家面前。
她是和那些学生一起走进教室的,她只是先走到了屏风后面。
她看到了学生们的目光——崇敬、赞许、热情,甚至有点激奋。是的,这个高等学府的石膏模特儿在动乱的年代里都被砸烂了,艺术被凌辱,被流放了整整十年,人体模特儿,活的,姑娘,小伙子,老人,没有一丝遮盖,有人说美,有人说丑;有人说是圣洁奇妙的艺术天地,有人说是诲淫诲盗的精神污染。今天终于又看见了,她,李岚穿着大开领的连衫裙,中高跟皮鞋,雪白的肌肤从裸露着的脖子到手臂、小腿,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淡淡的粉绿与米黄色,呈现着冷暖色调的对比,仿佛是秋月朦胧的青光笼罩着她的全身,她就是克拉姆斯科依笔下的《月夜》吗?
他们与李岚还不熟。他们是以诚挚的目光鼓励她,感谢她。
李岚在屏风后面理了理头发,她要休息、凝神片刻。
不是在化妆室了。
不是去打响指了。
声音,她的甜美的声音要全留在心海深处,无声地站在人们面前。
还会有人来批判她吗?
教室里真静,静得跟梦一样。
剧场里永远是吵吵嚷嚷的。
她的内心也平静下来了,如同秋水。
她开始脱连衣裙,解开腰带,两臂交叉,从下往上脱,几根头发飘了起来,象一阵小风,吹动着一片小小的涟漪。
背心也脱下了。
还有乳罩。乳罩的扣子在背后,她解扣子的时候,手有些发颤。教室里还是那么静,但是,她觉得安全,谁也不会攻击她,她只是轻松愉悦地走进另一个天地。
李岚站在地毯上。
她从上往下瞧了一下自己,过去怎么没有好好瞧瞧自己呢?
线条,真美!
皮肤,真白!
她感到不能再呆下去了,是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了,她拉开屏风,步履轻盈,微微地低着头,在一片轻微的赞叹声中,李岚抬起了头,再向前走几步,一个转身,举起左手,把左手掌抚在脑海,披肩秀发使她的肩有一点痒痒的感觉;稍停片刻,她又一个转身,举手,从另外一个侧面面对着同学们……
在她偶尔抬眼的一瞬间,她也有点紧张,是的,不同考试那一次了,那时她面对的是白发苍苍的教授,是她的祖辈、父辈,是慈祥而威严的;现在她面对的,是一群年岁和她相仿的男的女的大学生,是全神贯注的目光,还有探寻和品评。
他们的目光将要停留在她身上的每一个部分,象“扫描”一样丝毫不会放过,她知道除了自己身上的线条、体态的美感之外,她还是个女人,而面对着的大多数是血气方刚的男人,还有青春焕发的少女,他们当中有些人是第一次看见一个裸体女人的吧,李岚甚至感到了乳峰有点沉重,那是停留、积聚的目光太多的原故吗?这目光还在渐渐地移动吗?这是李岚自己的感觉,如此而已……
画板的碰撞声……
画纸的摩娑声……
画笔的沙沙声……
画架的移动声……
轻微的、控制到最小限度的咳嗽声……
李岚重又自然了。
这里没有窃窃私语。
没有暗自低笑。
庄严。肃穆。光明。辉煌。
李岚忘记了自己。
这个时候,她的存在,她的裸露着的心灵与肉体,因为美的氛围而陶醉了!
她在地毯上的一步步地移动,是在接近更真实的自己……
儿时,赤条条地来到人间。
哭与笑都是自由的。
从不想到掩盖自己。
就连穿好看的衣服也只是为了美,而不是觉得肉体必须要包裹起来。
七八岁时,大人开始教育了,“你是女孩子,不要随便让别人摸。”
女孩子又怎么了?她真不明白。三岁,在幼儿园,她看见男孩子尿尿不是蹲着的,觉得奇怪,便在一旁看,阿姨把她抱走了,“没羞,回家告诉你妈去!”
“尿尿还怕羞?那怎么办?尿到裤裆里?”回家跟妈妈说了,一个屁股板,“再也不许看!”
不看就不看,反正看见了,女孩和男孩不一样。
长大了,生理上的变化带来了心理上的变化,出落得那么漂亮;辛酸——这人生的一大部分已经尝过了,倘不,还真不会从这屏风后面走出来的。
陈峰,雕塑。
她是从陈峰那里看到的《罗丹艺术论》。
大艺术家的心理,大艺术家的情感,大艺术家的胸怀啊!
罗丹与邓肯。
据说,罗丹到死都想着邓肯;在罗丹的很多作品中都有邓肯的影子。也正是在那时,李岚下定了当模特儿的决心一一自己不会有大出息了,那就把自己献给艺术吧!
一块冰冷的石头,能在雕塑家的斧凿中闪出生命之光,这果然是因为艺术家的心灵的陶冶,但,也有美丽的模特儿的投影。
如此说来,李岚是把青春和美付之于斧凿和石头了。
不是为了自己的不朽,而是希望着生活的美好。
李岚更加安静、自如了。
她知道,自己的侧面的姿势更有线条和立体感;她同样知道人们也一样希望看到她的正面的姿势,她双手叉腰,直接地面对着那一些未来的雕塑家们,站立着,象一只白天鹅;这个时候,她的整个身心都得到了解放。
创作是离不开情绪的,情绪的产生又依赖于模特儿的启迪和诱导。李岚在这一块地毯上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着近百人的心。画纸上纷纷出现了李岚的身影,象维纳斯,象雅典娜,象蒙娜丽莎……
第一课,第一步就这样迈出了!
当李岚转身走到屏风后面的时候,教室里还是鸦雀无声的,忽然间,学生们好象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李岚穿好衣服,她感到累了,掌声却又使她刚刚产生的疲劳顿时消散了,她应该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的,茶几上不知是谁已为她泡好了一杯清茶。
掌声还在继续。
李岚的眼睛湿润了。
同她每月应当得到的可观的薪金相比,这掌声岂不更为可贵吗!
她本可以从边门走出去的。
但,李岚又一次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如同刚才一样,教室里谁也没有动。
李岚举起双手,向学生们鞠了一躬。
掌声!掌声!
同学们纷纷离开了座位,活动椅板的“噼啪”声。
同学们围住了她。
有几个女同学扶着她的肩,就象亲姐妹一样。
李岚在心里暗自叮嘱自己:“不能哭,喜悦的眼泪也不能掉!”
“你真美!”多么直率的称赞,多么无邪的颂扬。说这句话的是一个戴眼镜、操着南方口音的大学生,他并且自我介绍道:“我叫方明,三年级学生,见到你很高兴。”
李岚笑笑,点了点头。
方明还递过去一张画,这是李岚的侧面半身像,画的左侧还题着两句诗:“你,使我想起,应该怎样不辜负这走出屏风的年代!”
“你喜欢吗?”
“喜欢,但,我更喜欢这两句诗。我自己只是勇敢了一点儿,美是谈不上的。”李岚的回答在人群里又引起了一阵骚动。
“能把这张画送给我吗?”李岚问。
“当然,不仅可以,而且使我感到荣幸。”
“我这幅也送给你。”
“送给你!”
“送给你!”
“送给你!”
“我这一幅也送给你,一定的!”一个戴着眼镜、身材苗条的女学生,从人群后面挤了过来,双手捧着自己的作品,恭敬而又执拗地说道。
这是多少个李岚呀!
李岚想说声“谢谢”,话没出口,眼泪却掉下来了。
早晨,在慌忙中,还忘了带手绢。
一条手绢轻轻地为她擦去了眼泪。这是一个长得很象仕女的文静的姑娘,她一直挽着李岚的手,就象老朋友一样……
下午没有课,李岚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山月和夏草写信。
她要告诉朋友们:第一课成功了!
她没有畏缩,更没有临阵逃脱。
她觉得:心灵是轻松的,她正在净化自己。
无私地献出,是多么美好的事业。
艺术的宫殿,是真正神奇而洁净的。
“亲爱的朋友,我有了这样一种预感,在将来的北京,或是祖国八方的土地上,从那一尊尊伫立着的美丽的雕像中,我或许能找到其中的很小、很小的一个,轻轻地说一声:那一个象我!……”
秋夜,东西长安街华灯初上。
李岚漫步在长安街上。
东单街头的各种广告。
王府井南口小书亭里排队购书的人群。
路灯下,那一个背着外语单词的中学姑娘。
从北京饭店进进出出的各种肤色的外国人。
劳动人民文化官里的文化补习班,的士高舞会。
中山公园唐花坞的菊展海报。
络绎不绝的自行车的洪流……
寻找着树荫的甜蜜的情侣……
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冰糖葫芦,烤羊肉串,港式衣服,太阳镜,金项链……
真好!
走出屏风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