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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蔷薇凝露芳十里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131 2021-04-27 11:47

  第十一章

  蔷薇凝露芳十里

  “接得不好看吗?还是你喜欢原原本本的素镯式样?”苍海心把镯子举到自己眼前又打量了一遍,“我问过了,这镯子玉质太好了,碎片也有首饰铺出好价收,但是找到质地色泽相近的料子按原样雕琢一个是做不到了,这样修修,不也挺好看吗?西域的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都是我能找到的最鲜艳、最通透的了。”

  他以为把花花绿绿的就是好看吗?雪信暗暗笑他,果然是速成的新贵,暴发户,土包子。

  雪信问苍海心:“我摔了就不打算要了,你把它还给我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把他问住了。苍海心觉得这件事做起来天经地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被噎了半天,说:“碎了的能补起来,也还是镯子,你为什么不想要了呢?”他骨子里还是个节俭持家的穷孩子,见不得铺张浪费的,也许心里还想着把雪信保管的金簪要回来,熔了重新打件什么东西吧。

  反过来,把雪信也问住了。他的问题太简单,简单得她不知怎么说好,要解释,得扯上一大篇,却还是解释不清。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不同,从很小的时候他们过着不同的日子,被灌输了不同的观念,养成了不同的习惯就开始了。

  她便不回应他的问题了,只是问:“只是还给我镯子?”

  “是啊,还有什么?”苍海心茫然地看着她。

  倒是她想得太多了,雪信有些羞惭了,她把镯子接过来,顺手戴在腕子上,与手腕上原有的一只细细的金线镯相击,碰出清灵的脆音。

  夜里,苍海心来敲听香阁的窗,他跳上小楼一层的屋檐,站在瓦片上用手指头弹了弹窗棂,窗户是开着的,他弯弯腰,能看见雪信还没睡,案上钵碗盘碟摊满,她依旧在忙碌。

  苍海心说:“我要和你一起睡。”

  雪信被他的直接惊骇得一时没了话,只是想,果然还是被她料到,她愤怒地把他瞪了又瞪,好不容易才说出:“你哪只脚先跨进来,我就砍了你哪只脚。”

  苍海心搓了搓手:“我本来也不好意思打扰到你,可是巴图来我家吃酒,吃多了躺在我的床上,摊开手脚,把床占满。我让他滚一边去,他说我今天应该找我的女人睡去,床就留给他睡了。如果我不过来,他们一定会觉得奇怪。”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一番话被他说得头头是道,让人反驳不了,似乎确实是迫不得已,为了替她打掩护,帮她圆谎才过来的。

  雪信走到窗边,把支起的窗扇放下,把他关在外面,说:“这是你家里,你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对付一夜,也就是了。”月光落在雪白的茧纸上,把苍海心的影子描在窗上,睫毛一动一动也清晰可辨。

  苍海心为难地说:“你让我待一会儿,我再走了,也好交代了。”

  只让他待一会儿,对谁都有了模棱两可的解释,她倒还可以接受。雪信掀开了窗,才把窗扇推开一条缝隙,他便像一只狸猫一般钻了进来,席地而坐,左摇右晃着身子,东张西望,得意非凡。

  苍海心对雪信的案头尤为好奇,几只大碗里有一坨一坨面团状的东西,一只方正的漆盘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白狮子和白兔子,黄豆大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捏点心,可鼻子却告诉他这东西绝不能吃。

  “这有什么用?”苍海心扒住案沿凑近了仔细看,所有的狮子一样大小,一般的造型,所有的兔子亦然,是用模具扣合出来的,再看一旁,果然放着两个酸枝木刻的模子。

  “金猊玉兔香。”雪信说着,用一颗莹白的石子沾了水滴在砚台里,磨起了墨,沙沙有声,墨条中的冰麝气息弥散开,盖住了房中本来的一股香气。

  苍海心便想,若他的师父和沈先生逼他读书写字的时候,有她在一旁研墨,自己也未必觉得读书无聊了。可惜她不会自发自愿地为他做什么事,而磨墨又不像是要写字的样子。

  果然,雪信研了好半天,用一支狐毫沾了墨汁,将所有的白狮子和白兔子涂黑,这回,香是香了,可也成了一枚枚墨团了。

  苍海心又看不懂了,说:“本来白色的挺好看,涂黑做什么?说的是金猊玉兔,怎么成了黑猊墨兔了?”

  雪信禁不住飞了他一眼,恼道:“你再问东问西就出去。就算徒弟学手艺,也不敢大大咧咧张嘴就问的,还不都是等师父走了拿起来嗅一嗅。你想知道,自己钻研去!”

  苍海心用手指揩了下鼻子,掩饰他的不好意思,他忘记了,各行各门都有不传之秘,不能平白说与外人的。但他不死心,用鼻子贴近了墨团,试图拨开墨汁的冰麝香气闻出其本质来,他贴得太近,闻得太入神,不觉碰到了未干的墨迹上,一片冰凉,又“哎呀”一声缩回来,鼻头上却已经沾了好大一块黑色。

  “这下真的涂成狗鼻子了,狗鼻子才是黑的。”雪信见他如此模样,一扫怨怼,禁不住笑出来。

  苍海心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头,抹得越发一塌糊涂,更正她:“是狼鼻子,狼鼻子比狗鼻子灵光。”他见雪信笑得更厉害了,便跑到水桶边扎下脸洗他的鼻子。

  雪信说:“那狼鼻子闻出什么了?”

  苍海心搓完了鼻尖,用衣袖擦干了水迹,转回她的案前,双手撑在案沿把鼻子贴着摆在上面的每件东西来来回回嗅,活像只趁主人不在,扒上食案偷闻偷吃的大狗。雪信又禁不住被他的举动逗得笑起来。他嗅完了,抬起头来,打开一个木匣,里面有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晶莹薄圆片,他说:“狮子和兔子看起来一般白,其实很不同。兔子周身墨汁下面最外层,是这个。”

  雪信点头认可:“是云母粉。”

  苍海心得到了鼓励,立刻捡起一只圆圆的瓷粉盒:“狮子的墨汁下最外层,涂的是这个。”

  “是胡粉,涂面能令脸色雪白一时,比英粉贴得更牢,久用铅毒渗入肌肤,脸色转青白,反而更丑。所以我只把它当做药剂用。”雪信表示他又猜对了,不禁奇道,“云母粉和药剂用的胡粉都是没有气味的,你怎么闻得出来?”

  苍海心说:“怎么会没气味呢?天地万物都是有气味的,看不见的风是有气味的,抓不住的水是有气味的,更何况这些有形有质的东西,只不过气味很淡,常人不会留心罢了。”他又在炫耀他的鼻子了。

  “猜对最外层有什么稀奇。”雪信不屑。

  苍海心就继续深入,用他的鼻子剖开做好的粉团,边闻边说:“狮子和兔子的第二层是炭粉,很厚,由表至心占一半。”

  他在墨汁浓重香气的干扰下,能闻出几乎没有气味的云母粉和胡粉,且能透过云母和胡粉的隔绝,察觉底下的炭粉,这是连雪信都做不到的。

  “对还是不对?”他见雪信不语就追问,不是求证,是对自己的判断有十二万分的把握,他只是要她承认他的厉害。

  苍海心接着说:“第三层是香药,第四层是一个细孔从狮子和兔子的嘴巴开到尾巴,打通了。香药……”他走到码着坛坛罐罐的香料架前,待要一样一样给雪信指香药配方里的用料,却见她神色越来越古怪。

  神仙难识散剂,莫非他真能原样配出来?

  雪信让他打住:“有这样一个鼻子一定很辛苦,十里外有人吃了韭菜,呵一口气,你就能闻到。”她有些同情地望着他。

  苍海心乐颠颠地坐到她身边:“十里外的花香,我也能闻到。我可以搜索风吹来的所有气味,在里头找到我想闻的。就像是一堆人吵吵嚷嚷说话,我能找到我想听的声音,不理我不想听的。”

  雪信对他的忽然靠近有些反感,正色道:“你已经待过了,该走了。”

  苍海心走到窗边,伸头看了看月亮在空中的位置,说:“才来了一会儿,我现在回去,会被他们耻笑的。”

  雪信不知为什么,又想笑了,才几个月,他还真懂了不少,也爱起面子来了。她将余下的香药用老蜜和白芨汁液调和,揉搓了一阵,捏成笔尖大小的山峰,用刻刀剔画出嶙峋褶皱。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雪信又问道:“这几日,有没有什么人邀你?”

  苍海心扳着手指头:“明日,去曲江野宴,后天,秦王世子请客,大后天,他们来我家吃饭,再大后天,齐王世子,就是那个屁股被敲开花的,也请我们一帮人去他家。”

  “记得带上我。”她像叮嘱他下雨带伞般自然地说了一句。

  “我才不带你,带小桃小碧就行了。这些人,有一大半看你的眼光不怀好意,带着你就是带着一大包金银财宝住黑店,自己招惹麻烦。”他倒是聪明人,能从别人的倒霉中吸取教训。马球赛上,曲尘只出来转了一圈,就把球赛搅得收不了场——虽然看样子那场球本来就是乌七八糟的。

  雪信阴了脸,把手上的活儿一推,捂着心口说:“我气闷。”她走到窗户边,“听香阁造得像个笼子,八面都是直直的窗棂,你是打算把我当鸟关起来是吧?会养鸟的,不用笼子,鸟自会飞到人近前讨喜,不会养鸟的,笼子门一开鸟就飞逃了。你不让我出门,我不会自己出去吗?”她把一条手臂探出去招了招,似振翅欲飞。

  苍海心把她拉离了窗户:“我没说不让你出门。你要出去玩,我不与他们应酬,单独带你出去不好吗?”

  “当然不好。你如今是红人了,谁都抢着邀你,也争着来你家套近乎,你有哪一天是没应酬的?你推了谁的都招怨恨。”雪信似为他着想,又说,“他们看我,是你的脸面,你的光彩,只带小桃和小碧出去好没气派。”

  苍海心叹了口气,不与她唱反调了,她非要出去,又有谁能挡得了?她真的要上刀山火海,他也只有尽自己全力,趴在她脚下给她垫着刀锋、隔着火焰。要是不愿收拾她惹出来的麻烦,自己也不会冒死杀了熊罴把她赢过来了,要是不能哄她开心,还不如让她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话说回来,虚荣之心他也是有的,有她伴在身旁招人嫉妒的感觉,一定是过瘾的。

  香料粉末的小山是手里捏出来的,不用模子扣,奇形怪状个个不同,列阵在墨团狮兔边,案上再也没有空隙可占了。雪信静静地坐着,歪着头,横看竖看,用手指头试了试一只狮子身上的墨汁已干了,便动手移动它们的位置,让方阵的经线纬线都整齐笔直。其实放在大气些的人身上,完全不必做这道工序的,反正只是暂时摆一摆,等着阴干,还是要收入匣子里的,到时候还不是一股脑儿砸堆乱放?

  样样事物都要整得横平竖直,否则心里不痛快,这是病,是心病,自己麻烦,别人看着也难受。她又将窗户支起来些,让夜风更畅快地在楼里盘旋。

  雪信净了手,洗了脸,对他说:“我真的要歇了。”这是毫不客气地在下逐客令了。

  苍海心叹了口气:“你让我上哪儿睡去?”

  雪信从妆匣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墨玉小砚台,滴了两滴花露,在上头研磨一支鹿茸,直到砚台上的汁液又稠又浓,她取了支笔蘸了轻轻刷在脸上。鹿茸膏很快干了,她用真丝扑子往脸上拍了一层珍珠粉。

  “少得寸进尺。书房也睡得,柴房也躺得,随便你,反正别赖在我这儿。”雪信起身,走到屏风后面去了,屏风后是一张轻榻。轻榻本来是供人午睡小憩躺一躺的,因为她正儿八经的卧房还在那个恶臭环抱的小院子里,那张沉香床太大了不好搬上来,又太沉了,恐怕楼板吃不住,更是因为楼中杂物太多,腾不出那么大的空地方,所以只摆了一张细窄的轻榻。好在已入夏了,铺盖也简单,她往上头一倒,扯过丝被搭在身上就能睡了。

  见雪信不再理睬自己,苍海心也不觉得没台阶,他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绕着满屋子零碎奔走,手臂挥舞不休。

  “你在发什么疯?”雪信在屏风后,透过蝉纱看见他的怪相,禁不住发问。

  他说:“我听见蚊子嗡嗡嗡闹个不休,在轰蚊子。”依旧胡乱找着理由想赖下来。

  雪信懒得戳穿他,说了声:“打翻了碰坏了什么,杀了你也赔不起。”

  说的是别看这里乱得像个仓库,屋中存放的杂物,要么是难得的器玩,要么是名贵的香料,更有她颇费心血制作的香品,他若弄坏了,即便有钱,一时半刻也凑不出一样的赔给她。话却是句冷淡到骨子里的话,把他轻贱到一个铜子儿也不值。

  苍海心却没有听出话里的冷,只听出了她没再赶他,只要他别再折腾。他便自说自话地留下来了,就地躺倒,说:“小时候,我夜里睡不着,师娘会给我讲故事,我给你讲打猎的故事吧。”还好,他没有提出让雪信给他讲故事。

  雪信翻了个身,背对屏风,用衣袖盖住了脸,像一只鸟把脑袋插到翅膀底下睡觉,试图隔绝他的气味和他的喋喋不休,一层衣料,能隔绝一点儿也是好的,可也只能是一点儿了。她闭着眼,听着寒冬腊月里砸开河面钓鱼的故事,渐渐觉得周身清凉下来了,不知道是他讲的故事有了作用,还是她心平气和了。

  再后来苍海心讲了什么雪信都听不清楚了,他的声音像只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不远不近地缠着她,可是当她似乎刚要进入梦乡时,那声音也停了。

  初夏日长,天亮得很早。精力充沛如苍海心者,压根躺不到天亮,他听见宅子里的人起来做活了,听见他们哈欠连天地捅开封住的灶眼在灶上咕嘟咕嘟地熬白粥,他就一跃而起,背着手从听香阁的门里走出来,作一副和气东家翁的样子来,笑眯眯地对所遇见的每个人都点头。

  苍海心一路笑着从听香阁走回他的院子,走到自己床边,用脚把巴图踹醒,也不开骂,端着手臂带着胜利者的笑看得人心里发毛。不出一个早晨,他的笑容就在宅子里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前一夜一定怀香抱玉,过得心满意足了。此刻即便雪信亲自澄清,他们清清白白,同室不同床,也没人信的。

  雪信也乐见他们顺理成章地误会了去,至少有了这层误会,她的脚跟是站住了,地位会稍稍比在秦王世子府上时提高一点。

  在人前,苍海心无论哪哪都引人羡慕,青春年少,鲜衣怒马,新添了英雄的名声,又赢回了娇美的姬妾,他带着所有可炫耀的资本招摇过市。雪信在人前是不给他捣蛋的,他一咳嗽,她就把漱盂捧上来,他一擦汗,她用新裁的团扇给他扇风,那团扇两面素绢用香草汁液染成了玉色,是若有似无的新绿,扇骨是檀香木镂刻出通透的花样,垂着朱砂色的穗儿,摇动之下香风习习,使人如坐蕊花深处,别人被香气扫到一下也是心旌摇荡。

  人与人凑在一起,就是要暗中比较的。别人怎么与他比?他们带出来的女人,不够美艳,也不够体贴,一比较,不由要生气。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人后雪信是如何神气活现的,不许苍海心走到三步以内,一走近了就沉下脸,更别说他倚红偎翠了。若能哄她高兴,苍海心趴在地上学小狗叫都行,他只是在传说里享受着艳福。

  离开秦王世子府后,雪信还是能常常看见曲尘,她跟随在秦王世子身后到处玩呢,穿着竹叶色的裙子,一套麻烦的茶具总是随身带着,预备着随时坐下来就向人展示她的手艺。曲尘生得不是艳丽这条路子,也不敢在心仪的人面前做出过分亲昵体贴的举止来,清新羞涩,也耐看。

  当雪信问曲尘讨茶吃,两个少女坐在一起时,尤为赏心悦目,像一对配套的胆瓶,高低错落,色彩也不同,可就应该是一左一右成套摆的。小桃和小碧也是配好套的一对瓶子,只是在年纪和资质上都差了一些,像是市井匠人仿着名家做出来的器玩的版本。

  有人嘀嘀咕咕,说谁能把雪信和曲尘一同收了去便好了,还有人付诸行动了,分别向苍海心和苍朝雨挑战,提出的项目也五花八门,爬到城内最高的塔顶跳一支胡旋舞并放声高歌、用一条腿从安城东门跳到西门中途不许换腿、斗鸡斗犬斗蛐蛐、去传说闹鬼的荒宅睡一夜……只是所有的项目皆避开了两人众所周知的长项——马球和狩猎。

  苍朝雨应付这些无礼的挑战只是一句话:“曲娘子是府上的客人。”便把对方弹回去了。

  苍海心才不管对方是什么居心,有人挑战他一律应战,以他顽劣的性子,就是没事也要生非,有人敢觊觎他的东西,他就要把对方打垮,大大地栽对方的面子,让对方下次再也不敢来,让别人也不敢效仿才好。

  没要多久,他成功地成为了这群混蛋中最混蛋的一个,他不仅能想出吓跑对方的比试内容来,而且不管有没有人接受,他都会无畏地尝试一遍,居然没有出过岔子,这也使得他留下混账名声的同时却越来越让人刮目相看。

  而雪信还得在他逞英豪时装作揪心,在他出风头后欣慰一笑,斜睨余者,替他用眼神说出“还有谁不服,尽可来战”的狂话。违心地装腔,长久不了。这些人来来去去不是喝酒胡闹,就是胡闹喝酒,没几次她便厌了,再叫她陪着出门她便开始推三阻四,赖在家里睡觉,也不管她不露面,苍海心该如何向人解释,“她不高兴出来”这种话,肯定不能说,说了自己杀了自己的威风。

  雪信似乎忘记了自己来安城的初衷了,也失去了斗志,有了一块暂时平坦的地方便躺下来,也不管她所在的是坚实的土地还是正在消融的冰岩。

  那天是苍海心在家里宴客,她连问都不问,只是叫人把一架轻塌搬到桐荫下,焚一炉香,睡上多久也没有计划,醒来便去摆弄她的香料,或是将玉石大盆里的香草修剪下来,试着让它们长到安城的土壤里。

  夏季是香草生长旺盛的时节,折腾得稍微狠一些也不怕的。插在瓷瓶里的薄荷和零陵香从枝条的断面长出了淡黄色的根须,当根须有一指长,够健壮时,雪信把它们分为三组,移到新盆里。

  一个盆里盛着南方的带着粘性的湿软的土,一个盆里是北方近乎砂砾的干爽的土,一个盆里是南方和北方的土各取一半拌匀,把香草苗扦插下去,雪信将盆搬到树荫下,等着看它们的长势。她忙完了,一转身,发现一个男孩子不声不响站在一旁,她早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了,却故意没有过早地回头。

  那孩子年纪看起来比小桃小碧还小些,却比曲尘的小丫头紫笋大一些,十一二岁的样子,穿着式样简单,用料考究的袍子,小大人似的神情,手里搓揉着一片薄荷叶子。他见雪信忽然回过头来,忙丢了被他揉烂的叶子,像是做贼被抓住,唯有消灭赃物给自己解脱。

  这孩子是聪明的,看见雪信对待几株草苗珍而重之的态度,就知道不该随意攀摘,可是他也许禁不住叶底香气的勾引,想要探究探究,亲近亲近,便动手了。

  雪信瞥了他一眼。那孩子咬了咬嘴唇,像是等着雪信来怪他,又像要主动解释,可憋着没开口。雪信向他走过去,他的脸绷紧了,像要逃走,双脚却死死钉在地上。他一定习惯了犹豫不决吧,凡事都自己先别扭好一阵。

  雪信走到他身后的井台,摇着辘轳提上来一个竹筐,筐里有一个冒着寒气的瓷坛,凉得双手抱着也会打颤。这是她在井水里镇了半天的花汁糖露,还是去年采收了种在香草田里的突厥蔷薇腌在糖浆里做的。苍海心把她的东西都带来了,所有她曾经还惦记的东西,都还在呢。

  轻塌上摆着一个小几,几上有一只白瓷斗笠碗,她揭开密封的坛盖,向碗里注入一泓艳色,晶莹粘稠的绯红汁液带着顺流而下的花瓣在碗里打着旋,花香与甜香转着圈圈弥散开了。半坛子蔷薇把自己的嫣红融进了糖露里,把芳美吐尽,落得一身纸一般的苍白。太甜腻了,兑了泉水才能喝,冲淡了的花汁糖露色泽愈发清亮。雪信坐在榻上端着碗,欣赏着,并不忙着饮下。

  那男孩子双眼看着白瓷碗里忽上忽下的花瓣,抿了抿嘴唇。雪信看到他这模样忽地笑了,把碗放在几上,走开了。片刻,她捧着另一只瓷碗走出听香阁,看见那男孩子站在轻榻边,把一碗调开的糖露喝了个碗底朝天。他把碗从脸上拿开,蓦地发现雪信看着他呢,又一次慌地把手里的赃物丢开了,瓷碗砸在地上,碎了。

  雪信的脸色如同刚从井里捞起来的坛子,罩上了阴冷寒气,她还是不说话,用新取来的器皿又调了一碗糖露,放在几上。她看着那个孩子,把他看得几乎要逃跑,可那孩子又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承担后果,或者觉得不应该害怕对面这个女子,他试着与她对视,才对上目光,他被雪信眼睛里的冷吓了一跳,把头转开看别处了。就在他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听见雪信脆生生的笑声,他把头回过来,看见雪信把碗举起来,说:“我好好地请你,你还不敢接吗?”

  那孩子霎时从被责怪被惩罚的预计里解脱了,精神一振,上前接碗又喝,喝了把碗还给雪信,神情不知怎的带了点可惜,似乎糖露里还少了一味佐料似的。

  雪信抱起装花汁糖露的坛子回了听香阁里,她看见那孩子在楼梯角上探头探脑,像只被投了肉骨头的小狗,恋恋不舍地追着人跑。她也只是看着他笑,并不说话,自顾自倾空了坛子,把剩下的糖露分装进几个琉璃瓶子。

  这几日日光打着滚地发力,是一天比一天热了,阁楼在夏天总是比平房更火烫一些,打开所有的窗子还是热,所以需要格外降温与加湿。这几日她赖着不出门,便把在华城时消夏的应用之物整理布置了起来。尤其在二楼房间四角各设有一张长条几,几上置四四方方的铜质錾金托盘,盘上是同花色的镂空铜冰鉴。巨大冰块的消融,冰水悄然滴进托盘,冷气从冰鉴四壁花纹的空隙里钻出来,弥散整室,又透过地板的缝隙沉下去,自上而下给整座楼带来凉意。而冰鉴也成了短暂冷藏食物的绝好容器。几个琉璃瓶子躺在冰块上,晶莹剔透,似五色宝石与千年寒玉共生在矿床里,是件夺目的摆设,又是触手可及、随去随用的饮品柜。到了冬日里,冰鉴换成炭盆,便可取暖。

  那孩子也感受到楼上比楼下清凉自在,大起了胆子溜上来。他明明知道雪信已经看见他了,却还非得等她把脸转到别处时才蹑手蹑脚上一两级楼梯,等雪信把脸转回来,他站住不动,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当孩子长成了大人,便不再记得自己是孩子时想过什么,所以也看不懂孩子们古怪的举动底下遵循的是什么样的原则。但雪信与这个孩子的年纪相差不多,还不足一轮,她还记得自己第一回见到华城藏珠楼的情形。她口上不说高兴,不愿表达感激,却连着三个晚上都没好好睡觉,忙着跑上跑下,打开所有的抽屉、坛子、罐子、坛子闻闻里头藏了什么气味,拿起每件器物琢磨那是用来做什么的。那里琳琅满目,五花八门,收藏品是那么丰富,又是那么陌生神秘,是块放纵孩子凭着好奇心探索的乐土。

  而此刻的听香阁正是藏珠楼的复刻,那孩子才走到楼梯的一半,两只眼睛已不住地四下触摸那些封闭的容器,神色跃跃欲试,当他见到排列整齐的黑色小狮子小兔子,目光便移不开了,正要三步并作两步爬完楼梯,一只手在他的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有人说:“你跑错路了,这不是你玩的地方。”

  是苍海心。

  他一说完,那孩子与雪信的两双眼睛就盯过来了,都在怪他忽然冒出来,吓死人不偿命。苍海心的脸皮却足够厚,他继续拍着那孩子的肩,几乎是用拍打把他拨拉下楼去了。把那孩子弄下楼去,他又蹿上来,伸着鼻子东嗅西嗅,一下发现了冰鉴中的琉璃瓶子,提起一个揣进怀里,笑嘻嘻:“怪不得不肯出门,关起门来吃好吃的,也不叫我。”他看见雪信沉下脸,怕她抢回去,忙捂住了,从窗口跳了下去。

  雪信追到楼下。

  天气一热,马厩和狼舍的气味愈发重,苍海心久在其中不知其臭,又搭建了猎豹和猞猁的处所,并在山里捕到了一只半大猞猁。今日那一群人来他家中,就是来看他的猞猁的。雪信早就受不了了,这园子,她使人用一张高的行障围了好几层,不识阵法的人闯入绕来绕去都是死路,只要这些闲人不好意思破坏不算结实坚固的行障,她的园子就是安宁的。可今天进来的人也太多了些。她把行障检查了一遍,没有毁损。

  鼻子,还是苍海心的鼻子,给他指了路。

  雪信气急败坏,急于解决这个漏洞,她回到楼中翻出几个陶泥做的葫芦形香炉,在里头堆了小山一样高的香料粉末,安置在行障阵中几处要位焚烧。扰乱了阵中的气味,看他凭什么进来。

  可夜里,苍海心还是溜进来了,虽然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其实雪信在楼里也不好过,什么事都是过犹不及,她点起了那么多的烟,圈起了听香阁,自己也成了躲在洞中被烟熏得直流泪的狐狸,能毫不心疼当柴火烧的香料也名贵不到哪儿去,气味自然不那么怡人。为了少吸几口烟气,她关紧了所有的窗子,幸好冰鉴中的冰块还未化尽,否则早就热晕过去了。

  苍海心站在一层的屋顶敲窗户,敲了好几下,她也不来开,他就自己个儿掀起了窗户钻进来,才钻了一半,一道劲风袭向他的头顶,他抱住脑袋向地上一滚,躲了过去。雪信气呼呼地站在窗边,举着一个研磨香料的石杵,可惜着自己这一下挥空了,她质问他:“你怎么进得来?! ”

  “你烧了一堆什么?”苍海心的鼻子和喉咙受创不小,声音听来也是奄奄一息,“烟把行障上的白布都熏黑了!虽然你弄混了气味,可是干扰不了行障夹道里的风,风依旧在唯一的通路里穿行,烟越浓,风的指示越清晰!”他是豁出了鼻子使劲在浓烟里捕捉一闪而逝的风的清新吗?被熏得像条风干肉,脸色都不对了,浑身烟油味。

  果真如他所说,只要阵中存在通路,就会有气息流动,也就是风的指示,雪信无论使出什么迷惑手段来都不管用的,除非她封死了出入口,把自己围在里头不出去。那也没用,他可是这宅子的主人,这园子也是他的,他想进来,一脚蹬翻了行障,大大方方进来,也不是不可以,顶多承受她一顿脾气罢了。

  怕她又下逐客令,苍海心抢先偏头往自己身上嗅,为自己辩白:“没有猞猁味了,我是洗了两遍澡来的。”

  雪信无可奈何,这个人脸皮厚,拦又拦不住,赶又赶不走,她如今也是寄人篱下,不好太嚣张,只是斜了一眼,用力把窗户的缝隙合上。苍海心在雪信的屋子里也随便起来了,提起冰鉴里的琉璃瓶子,拔开木塞就喝,不怕甜死也不怕挨蛰,像只偷蜜的狗熊,如此一日比一日熟络,终究不是办法。

  她忍了他,他却得寸进尺来质问她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苍海心一气灌了一瓶糖露,用尽量云淡风轻的口气问她。

  雪信随手拾起一面素洁的新团扇,假装在思虑上头绣什么花样好,回答说:“我闷在家里,什么都没做,哪里有你应酬繁忙。”

  “你知道下午来的孩子是什么身份对吧?”真讨厌,他在她面前还是太单刀直入,不知道拐弯抹角地套话。

  雪信似笑非笑,转到屏风后,躺在轻榻上摇起扇子。以苍海心的聪明,扯谎是没用的,哄得了一时半刻,也蒙蔽不了两天三天。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至少说明她不愿扯谎。

  苍海心站在屏风另一边,瞪眼说:“你早知道他是小太子了是吧?不是你故意的,他才进不来。你在行障下扦插了一种气味像蜂蜜的草,剪得很矮,才到小孩子的膝盖,不到大人的小腿,混在杂草里,用眼睛看是看不出分别的。那香气飘得太低,大人闻不见,只有小孩子才能察觉,你用那种草给小太子铺了一条路,像猎人用鲜肉把猛兽引向陷阱。”

  连故意绕着他布的机关都能被发现,雪信轻哼了一声,表示她已很不高兴,让他别再说下去了。

  苍海心却不依不饶,疾步走到屏风后,拉起她说:“你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不能直说,为什么你断定我不会帮你呢?! ”他这样沉不住气,以后怎么在安城混呢。

  雪信用扇子拂开他,他却死死抓住她的胳膊不放。她说:“我说我要刺杀太子,你也肯帮我?”

  苍海心愣了,认真考虑了一下说:“这件事,恐怕迟早要做,但不是眼下,也不需要由你来做。”

  雪信叹了口气:“我只是说说罢了。我就是不想欠你们的人情,再替你们做事还情。我住在你的屋檐下,已经很借了你的光了,更多的忙,你想帮也帮不上。”她也计划得精明,偷偷借光不算借,以后可以不还,挑明以后,便不得不承认自己欠了他们的。

  “我愿意帮你,不要你还人情。只要你……”苍海心说着便凑过来,“让我在你身边躺一躺。”

  雪信一扇子拍了出去,拍在他的脸上,扇面豁裂了,她扔了扇子用脚揣他,气道:“你还说不要还人情,还不是趁人之危卑鄙无耻。”

  他一闪,躲开了她踢过来的脚,摸着鼻子退远些,委屈道:“他们大谈女人的时候,我太心虚了,装的就是装的。我连搂着一个女人睡的资本都拿不出来,还怎么吹牛皮?”

  说得倒是不无道理。可是今天让他躺了,相安无事。明天他又来,可怜巴巴地说连女人的雪白的大腿都没见过,难道还舍身成全了他?

  雪信说:“那也简单。你随我下来。”

  行障的迷宫里,香粉燃尽,滚滚而上的浓烟此刻散开了,他们走出花园。紧挨着花园门口,有一间小平房,苍海心安排小桃小碧住进去,随时听候雪信的召唤。窗户敞开,雪信向里望了一眼,两个女孩子躺在半透明的碧纱帐里,枕头并排在一起,宛如她和曲尘过去那样要好。她咳嗽一声,里面的人没有醒,她又用力咳嗽了一声,小桃醒了,看见雪信和苍海心,急忙起来开门。小碧被小桃的举动搅了清梦,揉着眼睛坐在床上迷迷瞪瞪。

  雪信站在窗下,指着里面说:“她们都归你。”

  苍海心的神情像是她在三九天里扔了一床烂棉絮给他,指着里面反问:“她们?小桃和小碧?”

  “我已和沈先生没有关系了,你说什么在我这里都不算。而她们两个,是沈先生给你的,生杀予夺大权在你手里,随你处置。”雪信对那两个女孩说,“公子要你们侍寝。”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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