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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敢驱豺狼斗熊罴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2829 2021-04-27 11:47

  第十章

  敢驱豺狼斗熊罴

  黑暗里的家伙终于露头了,是一条体格硕大的灰狼,一只耳朵缺了个角,伤口还是新鲜的,脚也受伤了,走路是跛的。它狐疑地抽了两下鼻子,往前走了两步,立定不动了。苍海心打量它,它也打量苍海心,四目相对,不知一人一狼用眼神交换了什么感想。

  “就它了!弄死它,我们赢定了。”巴图叫了声好,又把弓抬起来。

  苍海心忙用自己的脊背挡住了箭飞来的轨迹,蹲在灰狼身前检查它周身的伤势,顺便给它捋两下毛说:“多半是这家伙向狼王挑战,打输了,才被赶出了狼群。它是孤零零的一个,我们也人少势寡,理当相互扶持。”他将受伤的灰狼引为同伴,也不问对方是否愿意。

  灰狼肚子上有一道凶险的伤口,再深一点,肠子就流出来了,腿上背上的伤像张开的嘴,血肉朝外翻着。苍海心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散剂,撒在灰狼的伤口上,他至今还保留着在手腕缠几道布条的破习惯,方便随时取下来包裹伤口。

  说来也怪,不久前还凶巴巴计划吃人的灰狼在苍海心的手底下成了驯良友善的狗,尾巴扫着他的脚面,盯着火边的巴图和雪信,两只耳朵一会儿耸立一会儿耷拉,似乎还不能决定是否放弃吃掉他们的计划,不知道身边这个为它处理伤口的人会不会同意它吃。

  几处大伤口被缠了起来,血浸染了布条后,终于止住了。狼的生命与野草一般坚韧,这点伤不算什么,危及不到生命。苍海心在灰狼背上拍了下说:“去吧,好好养伤,伤好前别闹事。”灰狼矜持了对他摇了一记尾巴,一溜小跑跃进黑暗,两盏幽绿的小灯再也没出现。

  “你救了一只狼,放走了一只狼!”巴图的心情相当凌乱。他眼见苍海心与突然冒出来的狼亲昵地说着话,比老朋友还老朋友。狼本来要吃他们,在苍海心的劝解下不吃了。巴图要射死狼,在苍海心的力阻下射不成了。苍海心还喂狼,医治狼,还无所谓地把狼打发走了。巴图不能想象人与狼的情谊能如此简单迅速地建立起来,人信任狼,比人信任人容易多了,他没见过如此敌我不分,逮住就热络的主儿。

  “狼曾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喝过狼奶,所以他和狼,比亲人还亲。”雪信没好气地解释。想起来也有些后怕,那时狼离她不到十步远,暴起伤人只需要一瞬间,苍海心居然丝毫不慌张,慢悠悠地走过来打招呼谈判劝降。

  “狼是可亲可敬的生灵,人比不过它们聪明,也比不过它们矫健,更比不过它们忠诚,才会讨厌它们,抹黑它们。”苍海心向黑暗伫望了许久,确定灰狼走远了才回到火边,“再说它受了重伤,根本没能力伤人,只为了口吃的,又不好意思找人乞讨,才站在暗处犹豫不决的。狼是倔强的,硬骨头,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我就算给它吃,也得说好话,让它觉得是友好的赠与,不是施舍……”他对狼的脾气习性如数家珍,说起来喋喋不休,而另两个人只望见他两片嘴皮子一开一合,各自担忧着狩猎比赛的结果,对他说的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丝毫没走心。

  见没有人听,苍海心只得讪讪地闭嘴,拔出匕首去附近砍了一堆野山藤来,约有手指粗细,凑在火上烤了烤,拿在手里编了起来。不多时,他手中多了一个浓绿色的大茧,长圆,胖胖的,一头尖一头钝,中间开了个圆洞,能钻下一个人。当然,容得下的人身量也非得是纤细轻盈的。

  苍海心在茧子里垫了厚厚一层枯叶,用三股藤拧了条绳子,将绿色的大茧悬在粗枝条上,对雪信说:“你上去睡。”

  巴图很是眼热,吊在半空里悠来悠去的藤窝,光看着就那么舒服了,可惜入口的圆洞开得太窄,他那般雄赳赳虎彪彪的汉子,肩膀就过不去了,强塞进去,不把藤窝撑散架了也会坠塌了。

  在林中的火边坐一夜,也不是不可以,既然脱离了秦王世子的队伍出来了,也没准备安稳地过这一日一夜了。雪信爬到树上,钻进藤窝里试了试,恍如躺在云端里,舒服得受宠若惊。藤子的断面流出气味清新的汁液,却不用担心会沾染到衣服上,有枯叶垫着的。风吹不进,即便下雨可能也淋不着她。

  苍海心唯恐她体会不到藤窝的好处,画蛇添足地追问:“如何?吹得着风吗?脚舒展得开吗?”他不放心,怕雪信在树上睡觉着凉,又从马驮着的行囊里抽出条毛毡爬到树上,打算完善藤窝的设计,披在圆洞口挡风,却因为毯子有一股子马汗味,被雪信丢下去了。

  雪信口中振振有词地挑剔,心里实是领受了他的关照,有一个藤窝遮风挡雨足够好,毛毡还是留给他们吧。

  巴图着实贪馋地望了藤窝许久,发现苍海心拿起剩下的藤子摆弄。但他没有再编一个的意思,只是比划确定了长短,取了一根递给巴图,叮嘱他:“上树睡觉,把自己捆牢,别掉下去,睡觉警醒些,别被野豹子吃了。”厚彼薄此得也太夸张。

  “猎物怎么办?”巴图也不信苍海心就此放弃寻找猎物了。

  “嘘。”苍海心让对方嗓门小些,“等你们都睡了,我自有妙法。”他要一个人去,留巴图看护好雪信,也是把雪信支开,不让她再给他捣乱了。

  巴图正要抗议,苍海心猛然把头转向了东边,他两只耳朵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叫了声:“不好,被抢先了!”

  也在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刻,东方的夜空蓦地亮了,几十支火把的红光映亮了夜幕,连星月也为之黯然了。隐隐有豹子的狂吼和犬吠从那边飘来,续续断断,时有时无,另有一种低沉的震颤,不知是什么野兽发出的。

  雪信也听见了,她把头伸出藤窝,在风中辨别气味带来的消息,风正是从东来的,她闻见了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臊,骇然变色。可是她旋即看见苍海心和巴图来不及给马装鞍子就上了马,苍海心还向她喊:“你在藤窝里待着,不要出来,没东西能伤得了你。”可她怎么会听他的吩咐。

  雪信也来不及装鞍子了,也不像他们揪着一撮鬃毛就能骑马,她看准了,飞身而下,落在了苍海心的马背上。

  苍海心吼了声:“你不能去!”却也没办法把她踹下马。雪信狠狠地用手臂一环他的腰,苍海心大骂自己是猪头,是笨蛋,只好任她搭乘。

  摸着黑骑马,也不知道跑出了多远,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风里的野兽腥臊味儿越发浓重得能熏瞎人的鼻子,犬吠成了哀鸣,豹子哑了,能听见从人群里浮起来的恐惧的喧嚷,那低沉的震颤更清晰了,不仅仅激荡人的耳鼓,每一下都似乎砸在人的心上,让人的心跟着发抖。

  苍海心和巴图骑马闯开火把的包围圈。苍海心对身后说:“你上树去。”这回雪信听话了,她脚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攀住了近处的树枝。跳动的火光里,人本来就爱眼花,秦王世子的侍从们只看见影子一闪,马背上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他们便相信自己看错了,本来就是一个人。

  雪信双手双脚勾住树枝,探出身去,看清了圈中局势。这群人贪心不小,竟然在猎罴,一种看着像熊,体型比熊大,也比熊憨,比熊残忍的动物,除了脸上有毛,五官似人,亦能作人立穷追猛扑,所以也叫人熊。

  他们惹上的那只人熊往小了说体重也有一千五百斤,跺一脚地面沉一下,侍从们的脚步不自觉后退一小步。三十人的包围圈队伍围一个小兽绰绰有余,围起一只罴却是不够的,何况一会儿工夫,包围圈已扩张了好几倍,围墙星星散散,才被苍海心他们轻易闯了过去。

  三只猎犬死了两只,还有一只受了重伤,倒在树下哼哼,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了。猎豹站在雪信对面一棵树的树枝上,盯着脚底的战局。豹子是狡猾的家伙,不像猎犬,傻头傻脑冲上去,战斗直到丧命,豹子在寻找一击命中对手要害的战机,没有足够的把握它不会贸然出击,显然底下的战局对狩猎一方渐渐不利,它的机会也许不会来了。

  那罴肩膀上挂着几支箭,正在追逐苍朝雨。苍朝雨手握雕弓绕树奔跑,时不时回头瞄一下,来不及发箭又跑起来。罴皮糙肉厚,身上中箭基本没有对它造成伤害,就好像是野兽走过草丛,皮毛里黏上两颗带钩刺的草籽那般无关痛痒。高承钧横着一支槊,槊尖指着罴,随着它的奔跑变换方向,随时可以一举投出。但高承钧也没有出手,苍朝雨也信守比赛规则,不肯让人相帮——但侍从们还是做了点举火照明顺带恐吓猎物的事情,只是那罴满不在乎他们的恐吓,也就不必去计较了。

  苍海心跑到高承钧身边跺脚:“这家伙,我三天前就预定了,你们怎么能抢!”

  “你在它身上写名字了?”躲在高承钧身后的曲尘捏着鼻子问。

  预定什么的只好是说说,也许他三天前来探路,发现了这只罴,将之列为猎杀对象,可在把那家伙捅死前,别人都有资格抢先下手。他们都是志在必得,起初就没把猎鹿算在计划里,眼光径直瞄准了长生苑里最大也最凶暴的野兽。

  “秦王世子要吃亏了。”苍海心无法打扰秦王世子的狩猎,只好抱着胳膊作壁上观,点评道。

  苍鹰在夜里不能视物,故而不能加入战团。猞猁体型太小,对罴的战斗力不够,故而也被人抱在怀里,没有上阵。原本三只猎犬一只豹子的战斗力在林中也难有敌手了,如果不是要挑战人熊的话。这东西箭扎不透,牙咬也咬不下去,搭上了两条半猎犬的性命后,局面出现了尴尬的僵局,苍朝雨射不中它的要害,它一时也追不上苍朝雨。不过,人力终有限,罴的怪力却好似无穷,人和罴赛跑,人哪里能讨到便宜,不消一刻,苍朝雨的脚步重了下来,跑得不如先前游刃有余了。

  树下半死不活的猎犬是条好狗,歪歪扭扭站了起来,四腿打颤,狂吼一声又冲了上去,它也是在垂死前奋力一搏,连路和人都不看,只蒙头蒙脑地冲锋,竟然与正跑着的苍朝雨撞了个满怀,一人一犬俱被撞得飞滚出去,苍朝雨的跑动路线乱了,罴在他身后抄近,险象骤现。曲尘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提醒人们快去救他。与她的叫声同时扬起的是高承钧的胳膊,他将手中的槊奋力掷出,其势虽不如箭矢迅捷,却沉猛异常,闪着寒芒的槊尖竟也扎不透罴的皮毛,只稍稍阻碍了它的追击,让它后退踉跄了两步,长槊从罴身上弹开,落在一旁。

  刚才还守着先来后到的规矩,但现在眼看着要完蛋,秦王世子的帮手只好出手了,这样也就等于宣告他那一局以败北告终,接下来就没有什么规矩了,各凭本事了。

  “你们帮忙的先出手了,不能怪我了,你们都散开,散开,别碍着我办事。”苍海心声明似的高喊着,拔腿冲向那罴,捡起长槊哇哇怪叫,谁也听不出他在叫些什么,他也没有必要对那罴来一通义正词严的讨伐,他的吼声与林间的野兽的吼声一样,只需要表达情绪和态度即可。他挥了两下槊,连蹦带跳,从身体到吼声都在对罴说,刚才砸它的一槊是他干的,有本事冲他来,来啊来啊。

  棕色的罴果然丢了苍朝雨,追向苍海心了。苍海心把槊一丢,撒开长腿跑起来,边跑边用人话喊:“散开,都散开!”那些打着火把的侍从经此激变都呆了,许多人挣扎着是上前帮忙还是明哲保身,最后反而是立在原地不动,被旁边反应快的连推带搡地弄走了。苍朝雨从他们让开的缺口里跑了出去。

  高承钧已摘下了长弓,他深知若要一箭毙了那庞然大物的命,只有射穿它的眼睛或者从张开的嘴中贯入咽喉。那罴忙着追苍海心,头也不回。高承钧跑动变换到人少的位置,发了几支连珠箭,撮唇吹出尖利的口哨,引罴回头。

  生怕罴被另外的人吸引了注意,被高承钧抢了功,苍海心立时回头停下,手舞足蹈,捶胸顿足,作出凶态和丑态刺激罴来追他。罴在内心权衡了下,可能认为还是苍海心比较可恶,再也不管高承钧发来的骚扰似的箭雨,脚步如重锤夯在地上,没胆量的人吓也吓死了,绝撑不到罴走到身前十步外,苍海心却等罴追到了他一臂以外,罴瞪着血红的小眼睛,口中喷出腐肉的气息吹到他脸上。

  苍海心的大胆又一次引发了人群的慌乱,他们以为他必死无疑,准是被罴抓住了一撕两半了,人群里,高承钧和巴图夺了别人的矛赶将上来,那也差着几十步,眼看是来不及施救了。没料苍海心打了个喷嚏,嘴歪眼斜地让罴看清楚他不屑的表情,从罴的双爪下滑过,一扭身又跑动起来。

  罴见几乎到手的活物溜了,哪里肯放,不由越加暴怒,此刻在它眼中只有苍海心一个身影晃动,再也不在乎别的攻击了。苍海心在前领跑,罴在后面追,后面是高承钧和巴图领着一群人声势浩大地跑,似乎是督战的。就连秦王世子带来的豹子也在树枝间跳跃穿梭,随着大队人马移动。

  雪信跳下树,与他们一齐跑着,她不能不关注苍海心的性命。如果他就此被罴弄死了,她也算摆脱了纠缠,可是他终究不是什么坏人,他的痴缠也是她先放了手段激励出来的,他真的死了,她会过意不去。可是若他不死,还把罴弄死了,她的麻烦会更麻烦。

  苍海心故意跑得不太快,不会与罴拉开过远的距离,让它意识到回头找后面的人下手更容易。他跑得正得意,却从斜刺里蹿出一道黑影,落在了罴的肩膀上乱撕乱咬。巴图和雪信在后面看见,认出了,正是不久前被苍海心救助饲喂过的灰狼。

  “捣啥乱呐!起开!”苍海心一急,说话都带了辽州味儿,还好没人在近处听见。

  灰狼的爪子重创了罴的眼睛,罴发出长嗥,夜空的星星都似乎被它震落下来,它一巴掌拍飞了灰狼。一只眼睛汩汩涌血,另一只眼睛睁得更圆冒着红光,看看灰狼又看苍海心,然后径直向灰狼的落处走过去。

  苍海心投出了匕首,匕首比箭头锋利,比槊尖轻快,一下没入罴的肩背,只余缠着牛皮着刀柄。对罴来说,匕首一点威胁也没有,像是姑娘摘花,被花梗上的刺扎了一下,有了痛楚的感觉了,可是这点痛楚不够,比不上损失一只眼睛的仇恨,它依旧向灰狼走去,像是地府来的恶鬼罗刹,满脸鲜血。

  灰狼肚子上的伤口崩开,也许撞在树上还伤了骨头,它横倒在地,身体一起一伏,还有气息,却动弹不了。苍海心抢在前面跑到树下,抱起灰狼扛在肩上再跑。这下罴跟上来了,两个讨厌的目标合成了一个,它不用迟疑了,只需要加倍残暴地追赶苍海心。若苍海心被它追上,一定不是一撕两半那么便宜了,也许是对半撕开,叠一下,再对半撕,撕成一片一片,零零碎碎地进它的肚子。

  昏迷不醒的灰狼死沉死沉,重心上移,也更易被脚下凌乱的枯枝和碎土块崴了脚,苍海心不能不谨慎地慢下来。罴却跑得更快了,伤眼中的血流不完似的抛洒一路,它快追上了。当它的爪子勾住苍海心后背的箭囊时,苍海心解下箭囊向后一送。

  怪事来了,罴脚下的土地突然向下陷落,附近的地面也跟着塌陷。苍海心向前扑出,抱着灰狼打了一串滚,才找到坚实的地面。此刻罴在他身后突然出现的深坑里发出绝命的嘶喊,身体被十多支竖直埋在深坑里的铁钎贯穿。

  苍海心抱着灰狼坐在坑边,长出一口气,对着随即赶来的一票人马,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抬手指着坑里的巨怪,又指指自己的鼻子。

  三天前就预定了这只猎物的话不是白说的。他三天前就来长生苑里摸底,发现了这只罴,它是他的首选目标。他专门为它挖了陷坑,借练习骑术的名头,挖了三个晚上。陷坑在它的巢穴附近,稍微偏离一点,坑上覆盖的木板能承受一人一马走过的重量,这样在比赛前,罴不会掉进陷坑里,别的野兽也不会提前把陷坑破坏了,他把罴引出来后,不需要跑太长的路就能到达陷坑所在,当然路越短,当诱饵的人越安全,说路短,却也足有一里路。如意算盘打得很周密,唯独没考虑到对手也瞄准了这头猎物,差点被抢先了。幸亏秦王世子眼高手低,吃不下来,才把出风头的机会留给了苍海心。

  经过此战,苍海心在安城里名声大噪。虽然也有人会质疑,提前挖好陷坑算不算作弊、罴是不是提前被苍朝雨耗掉了体力和意志才被苍海心捡了现成的便宜云云,可是他敢站在一步之外挑衅人熊,能让半路冒出的野狼当帮手,谁不服谁试试?

  就连秦王世子苍朝雨也不能不承认,是这位几天前还籍籍无名的越王二公子把他从罴掌下救了出来。他自然也不好管人家的闲事了,隔天用马车装了雪信,送到苍海心门上,还带着朋友门在苍海心家里喝了顿酒。

  大闹了一场,借由两场稀里糊涂的比赛,领教了对方值得称道之处,两人摒弃前嫌,秦王世子作出了如此态度,苍海心也由此被安城的王孙公子们真正接纳下来,除了有一个人不痛快,倒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这个不痛快的人当然是雪信。虽然在苍海心把罴赚入陷坑后,她想明白了,苍海心已经上路了,同样倚靠别人的力量,用他的或许更得心应手,也更心安理得。她所不痛快的只是回到苍海心身边的方式。

  苍海心赢得了认同,赢得了钦佩,而她好像真的成了一件战利品,没人来问她乐意不乐意,只是让她准备准备,所谓的准备准备,不过是收拾打扮一番,好让东西体体面面地送出手去。这些人追逐美色,又必须不把美色当那么回事,才是惯有的做派。

  苍海心杀了罴的那个夜晚,秦王世子当众宣布自己输了,会把越王二公子的人完璧归赵,只有高承钧往前踏了一步,雪信把他拉了回去,摇摇头。她用眼神告诉高承钧,她愿意过去的,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干涉她的事了,高承钧没有再动。他不在的三年里,都是雪信独自拿主意,应付各种考验,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他做什么了。但对雪信而言,高承钧走了一步本身就够了,他踏出去,她拉他回来,在一瞬间于无声里交涉,这一切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吧。

  在苍海心的宅院里,雪信见到了她的房间。沉香木的床榻,三面雕刻着漫卷的柔草,床上铺了一张紫竹编的新席子。

  沉香木不经人躺在上面辗转反复,并不会摩挲出香气,新席子没有被人的汗水精血浸养过,也不如老席子那般幽凉,再好的东西没有人去用也是枉然,而真正的好东西都是经得住岁月摧残的,过上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只会越来越好。

  雪信有些怅然了,她不会在此间久待的,她离开后,这些美好的东西又会归了谁,她躺过的床和席子上又会躺上别人。念及此,雪信暗下了决心,把点翠金簪的事办完后,她要给自己弄一张可以睡上几十年的床。

  她在华城里过着怎样的锦衣玉食,区区一张沉香床,眼皮也不眨一下。

  院子里种了一笼笼从华城带来的香草,以笼计是因为那些草种在笼子里,生怕它们到了安城不适应当地土质,特意从华城运来泥土填在半人高的琮形的玉石盆里,又怕飞鸟啄食草叶,遂在玉石盆外罩上落地的大铁鸟笼,花匠需每日开锁入笼浇水打理。

  这些香草在华城时,怎样地天生天养,剪下一个枝条插在瓶里,没几天就长出根来,移到土里就活了,肆意疯长,满地乱爬,可以放心大胆地大批大批采摘制成香药,即便平时无事时,也要时常修剪丢弃一批,唯恐它们长得太快,枝条相接缠绕打起架来。这些香草根本是因为太顽强而生生贬低了自己身价,谁想到了安城,却因为稀少而名贵了起来,因为名贵而娇弱。

  后园有一座小楼,二层小楼,名叫听香阁,不知道是原先就是这个名,还是苍海心买下宅子后改的。听香阁将华城的藏珠楼里的陈设收藏全盘套搬了过来,柜子里半旧的衣服,妆匣里的明珠,坛坛罐罐的香料,林林总总治香工具,分门别类放置在两个楼层。

  也许苍海心是好意,怕她思念华城,怕她缺东少西,把她用惯的东西带了过来。可是她踏进楼里却是吓了一跳,恍然以为自己还未摆脱华城。他怎么会知道,即使她怀念华城,她也不愿再回到华城去了。

  雪信巡视着新家,苍海心抄着手在她身后跟着,跟在苍海心身后的是管家,随时等着记下她提出并由苍海心确认的意见。她看了一圈,除了为她安排,由她支配的部分,苍海心小心翼翼地参考了华城的原型,尽量复原,其他地方都被他改得乱七八糟,他把他偏爱的都搬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首先苍海心把她安排在邻舍,其次,院后有个小厨房,方便他半夜偷剩菜吃,最后,他的院里的树上吊着正在风干的罴的皮毛,靠墙摆了一排稻草扎的箭靶,人形兽形皆有,俱在要害处插着好几支箭。在他的设计下,马厩和犬舍分别改建在院角,让一角在东面嚼草,让大毛在西面养伤——大毛是他给灰狼起的名字。而分派给她的院落与自己的住处只隔着几十步,一角在马厩里打个响鼻,她坐在屋里都听得见,大毛抖抖混身脏毛,她一推窗便闻见野兽身上的腥膻,厨子在伙房里烹制午饭,她不出院子也能报得上菜名。

  听说他还计划在马厩边设个鹰笼,正在物色合适的海东青。看秦王世子带出来的猞猁猎豹也不错,便雄心勃勃地计划去掏野猞猁野豹的幼崽,喂养驯化,一定比那些来自长生苑兽园、生下来就关在笼子里的大猫强百倍。要不了多久,他住的地方也和兽园没两样了。

  只说目下,雪信的住处气味之糟糕已无以言表,必须在沉香床挂起纱帐拱卫,浇灌大玉石盆种的香草形成冲天香阵,在香草阵长成前,权宜之计是搬十几个大香炉来,围住屋子日夜不停地焚烧香料,才能抵御油腻的兽腥味儿,这样也不保险,风一大,吹散了香烟缭绕,那恼人的气味便可长驱直入。

  罢了罢了,她放弃这里了,索性住到听香阁去,在听香阁外种植香草田,以行障圈住,把里外的气味隔绝。可惜行障终有被风吹残吹破的时候,果然还是种一圈密林好,挡风之余还能排布阵型不让外人随便出入,如同江家废园,表面被荒弃了,实则内有乾坤。沈先生排布巧妙,换了一处地方,套用格式时想改动一处都难。想着想着,不觉好笑,自己怎么也为这宅子作起长远设计来了。

  雪信明明满心怨愤着,却闭口不言,显出懒得修改的态度来。苍海心不满意她的反应,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哪里不好就改过来,把不喜欢的改成喜欢了不就好了吗?看样子,改是一定要改的,又不能乱改,不能把她看得过去的改没了,却把她所厌恶的保留下来。

  他追着雪信问,还有哪里需要改的,怎么改。

  雪信也像是作了好一番盘点,出了会儿神,才有了结果,说:“少了荷花。”

  “今天就种上。”苍海心乐呵呵地说。他似乎觉得他们在携手维护一个家庭的门面。

  口开了,似乎继续说下去也顺理成章了,雪信又说:“我住到听香阁去。”

  苍海心张大了口,皱着眉,“不行”两个字到底没有说出来,也许以为她在怀念华城的日子,也许是舍不得把马厩和犬舍拆掉搬到犄角旮旯里去吧,也只好任由她躲得远远的。

  种在玉石大盆里的香草连带铁笼一同搬进了后园里。荷花当日也置办来了,应了雪信的要求,是种在缸里的。已是初夏了,想要看一池碧叶,现种都来不及了,只能买缸养的荷花沉到池塘里,等这一年过去,来年四月再派人下塘翻泥种新荷。

  雪信留了两缸在岸上,她在花园里低头巡视一番,也不知道找到了什么,就令人把荷花缸抬到了她指定的树下。傍晚时分,她换了一身素纱衣服,抱着一瓷罐从听香阁里找出来的蜂蜜,走到两缸含苞待放的荷花旁。她看见苍海心趴在园墙上张望她,他也瞄见她的眼光扫过来了,心虚一笑,似乎对自己宅子主人的位置还没好好适应过来,一会儿不记得,一会儿又想起来。他还是习惯把自己当做一个外人,一个脸皮太厚的客人。

  雪信用一把瓦匠做活用的刮刀给荷叶刷上蜂蜜。一旦做起事来,身外的事情不再能打扰到她,只顾把蜂蜜均匀地涂在每一张平展的荷叶上,务使厚薄均匀,没有遗漏也没有堆积。苍海心实在稀奇不过,从墙头跳下来,跑到近前来问她,给荷叶涂抹蜂蜜有什么用。

  “说了你也不懂。”雪信说。

  熬得粘稠无比的老蜜,是被蒸去了所有水分的,存储多年也不会腐坏,开罐后依旧清香扑鼻,几乎流不动,用笔刷蘸不起,只能用刮刀挖起来,涂抹在荷叶上闪闪发亮。所有的叶子涂抹完后,雪信在附近树上折了些细枝搭在缸沿与荷叶之间。

  她做完了这些便抱着蜂蜜回到听香阁里去。苍海心越加看不懂,问她她又不说,便决意守在荷花缸边看究竟。不久,他看见一只蚂蚁爬上缸壁沿着搭在缸沿的树枝爬上了一张荷叶,闻香赶来的蚂蚁在地面上织出川流不息的图画,数条蚁线自近旁的蚁穴里延伸出来,缠住了缸壁,像是缸壁上的刻纹活了。蚂蚁大军井然有序地经树枝爬上荷叶,撩开大嘴啃吃蜜香四溢的荷叶。

  苍海心大惊小怪地跑进听香阁里说:“蚂蚁在吃荷叶!”

  雪信细汗涔涔地在研磨着香料,镇定道:“我在荷叶上涂蜜,就是让蚂蚁吃的。”

  “荷叶被吃光了,荷花肯定会死掉,可惜花都有骨朵了。”

  “花开过了,还是要死的。早死一点晚死一点有什么关系。它开得妍丽,能取悦我,它因为我的需索而早死了,我也会感谢它,何况,活着也不是真的活着,死了也不是真的死了,我是有办法让它开一次花的。”

  苍海心在言语上向来说不过雪信,对她那通云山雾罩的话也不甚明了。其实事情本身也没什么,死在他手底下的活物多了去了,还都是欢蹦乱跳的兽子呢,相比之下一两株花花草草算得上什么,只是他想不到她会以如此残忍诡异的方法处死它们,想想也令人头皮发麻。要弄死,何不爽爽快快弄死,掐下来,踩烂,也好过被万蚁噬咬吧?

  苍海心又跑出去看,只他一来一回找雪信说话的工夫,两缸荷叶就盖满了蚂蚁,黑黢黢,密压压,蚂蚁吃空了面前的一块就移动位置去吃另一块,露出一个细细的眼,细眼越来越多,逐渐扩大,荷叶上能站住脚的地方越来越小,蚂蚁相互拥挤叠压,争抢剩下的食物。他站在缸边,眼见着蚂蚁把涂抹蜂蜜的荷叶张张吃尽徐徐撤走,他像见证了一场压倒性战事、一次屠城。

  荷叶被吃得很干净,却也不是完全消失不见了,蚂蚁留下了那些不能被蜂蜜浸润又坚韧难断的叶脉,缸中留下一个个孤零零的花苞,似在凝望荷叶的残骸。

  雪信这时又出现了,她提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有一把剪刀,一捆细丝线。她用剪刀把一张张只剩下丝丝缕缕细网的荷叶齐蒂剪下,就着缸中的水涮一涮,用丝线穿了悬挂在树枝上。原来她只需要荷叶的叶脉,动手剔除叶肉太麻烦,就用蜂蜜搬请蚂蚁来帮忙。叶脉露天挂着,被风吹一夜,被烈日曝晒一天,就能脱水了。

  “你要这个又是做什么用的?”苍海心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入香药,调香。”雪信被他问得烦了,只丢给他几个字。

  在华城,许多食肆打包外送的食物,就用鲜荷叶包裹,不仅隔水保鲜,还使得食物也别具清香。可这香气,叶肉叶脉里都有,何必多费一层手脚,剔肉去筋呢?他再问,她就不说话了。雪信以为自己对他比过去客气了不少,其实脸色也没好看几分。她以为自己是迁就了苍海心今日的身份了,可是苍海心依旧得看她的脸色,受她的脾气。

  苍海心站在一旁看她忙碌,插不上手。凡与制香有关的事,再简单琐碎她也不让他沾手,还是嫌弃他会污染了香料,而用细如毫发的丝线吊起荷叶叶脉也是件精细活儿,一张又一张,简直看得人心焦,丢在地上摊开晾又能差多少?怕被风吹走?压上石头不就好了?他是隐约懂了自己所在的圈子里的处事规则,能复杂的尽量复杂,有省力的法子也不会用,嫌粗糙低档,掉了身价。

  苍海心等雪信挂完了所有的叶脉,得了个空子,从怀里取出一只镯子递给她。正是在秦王世子府的假山洞里,他们打赌立誓她摔成几段的那只玉镯。只是眼前的镯子不复四分五裂的模样了,他找了巧手的金匠在数个断口镶了黄金,把几节断玉重新攒成了一只镯子,赤金白玉交相映衬,金段上嵌有红绿色三色宝石,倒比从前绚丽华美。

  “你的镯子,我修好了。”他是向她表功的。

  可雪信见了镯子,却是一呆,没有半点欢喜的神色。她当然第一想到的是与镯子对应的被苍海心掰断的金簪。他把镯子修好了还给她,那她是不是也需要把断簪接上还给他?那两截金簪被她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还在秦王世子府里吧,收拾东西搬出秦王世子府到这里来时,她心中不满,什么都不愿带走,还是曲尘替她包了几件换洗衣服,又塞了若干体己的金银首饰在包袱里,把她送上马车的,如今也不好为了找两截断簪子回去,她做不出等价的回复。

  第二想到的是他为什么要把镯子拿出来。前后也还不满半个月,赌约自然不会忘,可拿什么赌咒发誓的,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只是顺手拈来的值些钱又没那么重要的东西,以他们两人的景况,又不用为钱发愁。

  一个玉镯,碎了就碎了,一支金簪,断了就断了,她从没想过要修补好了还回去的,除非一方不守信,才拿出当初赌咒用的东西,提醒对方履约。苍海心现下把镯子拿出来是要说什么?

  当初说的是,他若证明了自己不是没出息的人,她就不能不理他。他赛了一场马球,打了一次猎,在安城声名鹊起,证明了自己不仅不是没出息,还额外赢了不少朋友,而她也没食言,搬到他家里来了,他说话她也应声了,还要如何?

  难道非要自己对外承认了是他的姬妾,就要做个有名有实的姬妾吗?赌约里可没包含这条。

  雪信不接玉镯,只森冷地盯着苍海心,那目光把苍海心看得心里毛毛的。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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