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晓风暗度麟囊转
第十二章
晓风暗度麟囊转
两个女孩子张大了嘴巴,惊讶地“啊”了两声,并没有反对,也没有跪下来恳求放过她们。她们只是还在迷惑,这个时刻来得是不是早了点儿?
“她们也算女人?”苍海心双手挥舞,比比划划,“她们还是小孩子。”
“在你那群朋友家里,这样年纪的女孩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连收一个丫鬟都不敢,还有什么资本出去吹牛皮?”
苍海心扶着窗户,盯着小桃小碧看了许久许久,说:“哪有对自己的小妹妹下手的。”
“你把她们当做小妹妹?最好别让沈先生知道,他会把她们召回去训诫,让她们重新记起自己的身份的。”雪信冷淡地说。
她的话令两个小女孩各自缩了一下脖子。
听到这话苍海心立刻改口了:“我不喜欢她们,她们不合我的口味。”
“好吧,今晚就算了,你回去搂着你的猞猁睡觉去吧。”雪信挥了挥手,让两个女孩子接着睡。那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坐在帐子里发呆,很难说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叹一口气。
苍海心追着她:“就这样算了?”
雪信停下来看着他:“不然如何?你得晓得,我不需要你帮忙,也不是在还你人情,只是我们一起扯了个谎,扯得不太圆,我会想办法圆这个谎。当然你的情形,也确实让人看不下去。”就算他有了宠爱的姬妾,以他的身份,也没只腻着一个女人的道理。
“哪里需要那么麻烦,明明有最直接的解决办法的。”苍海心话音刚落就向旁闪身,预备雪信的巴掌再扇过来。
可是雪信只是告诉他:“这辈子想也别想。”
“这辈子还很长,不要说得太笃定。”
苍海心跟着雪信,跟上了听香阁,躺在地板上。不能躺在她的身边,也得睡在她房里,得让别人知道,他这一夜是和她在一起的。
翌日天才微微亮,雪信便跑去听香阁下看前一日种在盆里的薄荷和零陵香,三组以不同土质培育的扦插苗都婷婷舒展的,没有一株发蔫儿。
薄荷和零陵香是香草里卑贱好活的品种,要求不但低,而且简单,只需要站在敞亮的地方,成日喝饱了水便心满意足,欢天喜地地茁壮成长。水大了淹不死,也不容易干死,即便晒到九成干,一摸悉哗作响,只要浇透了水,不出半日又嬉皮笑脸地活过来了。更好活的是莎草,即便没人看顾,它也在路旁疯长,很少人知道它的黑色块根也可入药,只是雪信素来不屑用它,不愿辛辛苦苦地挖草根、淘去泥沙、晒干研末。本来就是倒找钱也没人要的东西,也值得下功夫去料理吗?
不过,也有阵亡的。那些扦插在行障迷宫中的蜜香草没有活下来。是她等不及了,蜜香草还没养出根须,她就要用它们了,只好浅浅地插在土里,勉强令它们立住。没有根基,又受了半天半夜的浓烟熏烤酷刑,它们瘫软憔悴,泛白发黄,褪去了草色,是非死不可了。雪信也不可惜,蜜香草的母株还在玉石盆中,养一养,又可以剪下一批。
麝香草这类蟠卷匍匐乱爬的香草才可恶,死脑筋,剪了枝条插在瓶中是不会发根的。它只会在一条老得成了木质的枝条上爆出新枝条,新枝条长到够老时再爆出更新的枝条。它也不懂得什么叫做仪态,把自己搞成一大团乱蓬蓬的、开了叉的绿色头发,死皮赖脸地躺在地上蔓延。若要从它身上弄一棵小苗,要么把它整个挖出来把它从根系上撕开,分成几小份,分别种到小盆里去;要么把一条老枝条压进土里,强迫它在这根枝条上生出根须,待根须长成,才能剪断枝条与母株的联系,挖出来移进盆里。雪信不敢损伤母株,只趁着日出之前风凉气爽,压了几根枝条进土里。
她还收集了荷叶上的露水,站在岸边,拣近处的荷叶,用竹竿子一点,叶面一斜,晶莹圆润的露珠从叶心滑下,赶忙用另一只手里的长柄竹杓接住。池心的荷叶伸手够不着,日出后,其上的露水蒸发殆尽,忙一个清晨,成果也有限。
苍海心在旁看了一阵,感叹:“我以为躲在家里舒服,没想到你也能一刻不停地忙下去。”
雪信说:“我忙的事情,有一大半是无聊折腾。若不折腾折腾,我便真的无事可做了。”
苍海心可不觉得雪信做的事是无聊:“哪里哪里,你每个小动作里,都藏着天机不可泄露。”他觉得他这个假冒的越王二公子,若只是每日站在清晨的园子里看她挽起袖子无聊折腾,倒也是做得的。她憋着一股劲、揣着一个计划不言不语做事的样子,远比她应付什么人时不耐烦的神态可爱得多。
歇口气,吃了早点,雪信打发人找牙婆来。
苍海心是被雪信推到买卖现场的,手里攥着半个馒头,边嚼着,边叽叽咕咕:“什么事比我训猞猁还要紧?买东西是小事,你喜欢什么就买不就行了吗?”
“给你买的,自然你去挑。”雪信加倍卖力地推他,生怕这人半路跑了,却不知道他正享受着自己这副如临大敌的郑重对待呢。
正堂上,苍海心被迎面扑上来挥舞玉簪花香绢帕的一个人吓得馒头险些脱手。看容貌,听嗓音,是男人,瞧打扮,听话里详细,又是女人,来的这个刘牙婆,年纪也不大,可是脸四四方方像方砚台,眼睛使劲睁大也是眯缝的,脸上各处都是硬的,棱角分明的,没有一处柔和,一开口更是粗声粗气。是个生了张男人脸,生了条男人嗓的中年女人。按说凭这副不讨喜的条件,也难走进深闺大院穿针引线,好在她外甥在京兆尹的车夫班里当差,替她谋了这份差事,但凡官府判下案子来,所涉犯人的妻女被判官卖的,都由这刘牙婆经手了。
听说越王二公子要买人,刘牙婆不敢怠慢,把手里的货色拣了拣,带了八名少女来,列在堂上,供主人家挑选。
苍海心把雪信拉到边上:“我买宅子的时候送了全套的管家、杂役、厨子、马夫、花匠,加上带来的小桃小碧,照顾我们的人不少了,不用多买人进来吃白饭吧?”
“谁说买人进来吃白饭?既然小桃小碧不合你口味,那就买几个合你口味的。这安城的世家再穷也会买几个姬妾丫鬟摆在家里,你有的是钱,即便全都买下来,也吃不穷你。”
他们拉拉扯扯,从背人的角落里回到刘牙婆面前。雪信拎着苍海心的胳膊,迫使他陪着自己听刘牙婆的介绍。
“这个好,这个啊,本来是北安城令家的千金,她老子收了钱,判错了几件案子,去年秋天已经砍了。这小娘子生得漂亮会作诗,会弹琴,谁买谁有面子。”
“这个啊,这个不是官卖。她家里穷,哥哥娶不起女人,她懂事,和家里爹娘商量了后,求我帮忙,把她卖了,用那钱给她哥哥买个女人。我这个身份,本来不愿搭私卖生意的,她求了我好久,我看她实在可怜就算帮帮她吧。啧啧,这孩子温柔体贴,针线活儿也出色,谁买谁知道。”
“这个……”刘牙婆盯着第三名少女,口舌卡了一下,匆匆解释道,“这个,怎么混进来了?本来没带上她……”她把那少女拎出来,塞到柱子后面去。
别人站在堂上统统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独这个少女眼睛太活络,叽里咕噜转个不停,四处打量,还时不时满意地点点头。此刻突然被取消了被选被卖的资格,老大不高兴,从柱子后钻出,眼见队伍重新排整齐了,她方才所站的缝隙合拢了,过去一屁股挤开,依旧站在那里,两眼直瞪瞪看着苍海心,嘴里说:“我也不差,身板比千金好,吃得比孝女少,买我绝不亏了你去。”
苍海心还没说话,雪信问刘牙婆:“这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从小没爹妈,捡剩饭长大的,偷过东家的鸡,煮过西家的狗。上个月有个混子无赖在野庙里对她动手脚,她用竹签子戳瞎了无赖的一只眼睛,自己跑去官府投案,吃了一个月牢饭,没人敢买她,倒把她养肥了。”刘牙婆重新把她拉出来,藏到队伍后面去。
有钱人家买妾买婢都是看品貌才艺的,谁敢要这种心黑手狠的?刘牙婆坚定地以行动表示她是安城第一有信誉的好牙婆,绝不以次充好,坑蒙买家。
刘牙婆一面与妄图重新插队的少女搏斗,一面气喘吁吁地接着又介绍了五名少女的身家案由,但大家都只顾看打架,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反正都是原本官宦或者平白人家,家里人犯了点事,姑娘本人都是没有问题的,或蕙质兰心,或楚楚可人,喜欢什么样的有什么样的。
苍海心又把雪信拉到角落问:“我不买行吗?没有喜欢的。”
“不行,今日非把你孤枕难眠的事儿解决了。再说人都带来了,不买像话吗?你让我花钱痛快痛快不行吗?”她一口气说了三条必须买的理由来。
苍海心耷拉着眉毛被雪信拽回去,他只好开条件问:“身上带香味儿的有没有?”不用谁回答,他一进来就知道了,几个少女身上各有一股清新气息不假,但是与雪信比,能称得上香的一个也没有。他如此问,只是给出一个不想买的详细理由。
“我我我!”刘牙婆还来不及回答,那个戳瞎无赖眼睛的烈女踮脚小跳着举手了。
刘牙婆把她的手按下来。
“会跳折腰舞的有没有?”苍海心只是针对那个小烈女给出更加苛刻的条件。
“我会我会。”小烈女乱扭腰肢,状似抽羊角风,柔软是柔软的,却与舞蹈完全不相干啊。
苍海心看着她,不知为何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舒展开,他点点头:“那么就她吧。”
他的选择令刘牙婆很为难,她为买主负责,千方百计撇开的残次品,还是被买主选上了,她有一种好意被辜负的伤心。
为了安抚刘牙婆,也为了让雪信花钱过瘾,苍海心又指点了前面两名少女,用小烈女给她们起的外号说,是千金和孝女。
刘牙婆一走,苍海心没多耽误一刻,飞奔去与他的豺狼虎豹团聚。雪信想要替他训个话,又觉得以自己目前对外公开的身份,实在没什么威风可抖的。
不出半日,安城里则又流传起一则怪闻,越王二公子新买了三名小妾,是他的爱妾雪娘子逼他买的。这雪娘子是果真明理大度,愿意与人分享宠爱,还是她身体单薄承受不了专宠,找人分摊重任,则任由闲人争论去了。
雪信满以为这回有了交代,能清静清静了,一转身,那三人显出不同的作态,个个都让人为难。
“烈女”蹲在台阶上,用一把不知从哪里偷出来的小刀削树枝,她对雪信说:“我不做粗使丫鬟,太费劲,我也不陪你家什么二公子睡觉。你们这儿有什么不住的房子,让我搬过去看屋子看东西倒是可以。”
“孝女”抹起了眼泪,恳求雪信,看在都是女人家的面上,可怜可怜她,别拨她去二公子院子里,她甘愿织布挑水洗衣做饭,在府上做工抵账,等抵消了她的卖身钱,她是要回家去的,有人在外头等她。
那千金倒是愿意去二公子那边的,可是她不肯稀里糊涂吃亏,把条件说明白了,既然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名分什么的指望不上了,可是在家中的地位和待遇不能比雪信低。她考察过家宅结构布局后,选定了一处住所,她不知道这是先前雪信嫌弃离苍海心太近、各种讨厌气味太重而放弃的,反而为自己占得了近水楼台的先机而自喜。
那三人本来都是有名字的,可是苍海心记不住,千金、孝女、烈女的区分办法显然也不够尊重,他大笔一挥,给写了三个名字送给她们:莺子、兔子、猴子。接下来几天里,雪信与这宅中的无关人等一同拈花微笑,坐看苍海心被三名小妾折腾得死去活来,并且总结出了规律:苍海心怕莺子,兔子怕苍海心,猴子怕兔子,莺子怕猴子。
莺子是那个贪贿枉法被处决的北长安令的女儿,刘牙婆没有坑苍海心,把她认为最好的货色推荐了来。莺子有一把好歌喉,文墨不输男子,会填词制曲,抱着琵琶自弹自唱,据说能把天上的黄莺鸟引下来与其唱和。她也很了解自己的长处和身价,自认为即便大家都是侍妾,她也该居首位。落户当天,便把矛头指向雪信,同时也对苍海心下了工夫。当夜她让人准备了酒菜,抱着琵琶找苍海心聊天去,弹了半支曲子,苍海心还没怎么样,狼舍里的大毛对月嗥叫,马厩里的一角长嘶不止,就连新来的猞猁二花也发出了感知到威胁后的嘶嘶声。
莺子镇定自若地弹下去,苍海心却蹦起来忙着安抚了这个又向那个解释——这不是新来的猛兽,这不是屋子里藏的怪物,好半天才硬着头皮回来说:“我觉得你弹的唱的是好听的,可是大毛一角二花不爱听。要不然……你做口型,手指头空划拉,别发出动静来让它们听见?”
哼,什么越王二公子,还不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的土包子,他和他养的猫猫狗狗都不懂欣赏时兴的燕乐!
可是她不能显出不高兴来,她的身份地位着落在这个土包子身上呢。莺子干脆跳过了这段不成功的磨合,挪到苍海心身边,刚把头倚靠到他肩膀上,苍海心就说:“我闻见二花拉肚子的味道了,一定是喂了太油的烤鸡。”他推开莺子的脑袋又跑了出去。
莺子等苍海心回来,等得焦急,去猞猁笼舍前找他,却看见他事必躬亲地正铲土呢。她占在两丈外也差些被熏晕过去,一个越王二公子怎么可以兴致盎然地站在一堆半流淌的猫屎前,洒土搅拌,再铲进一只箩筐里?
当天晚上,莺子的计划是落空了,因为她实在没敢靠近铲了猫屎没换衣服的苍海心。可是,苍海心这块肥田,她不占住了,别人的了空隙就会来抢夺,于是第二日,第三日,她都去找苍海心,作诗唱曲,督促他尽快跟上她的品位。一旦苍海心学会欣赏她的才艺,别人肯定没机会了。
可是苍海心自小最讨厌的就是诗词歌赋,对莺子时不时借故靠过来碰他一下的撩拨也难以消受,只好对她明说:“我们是不是还……不太熟?”
不太熟?那更需要尽快熟悉起来了,她不和他相熟,别人就来自荐枕席了。
莺子取代了前一阵雪信的位置,只要苍海心出去,她是非跟着不可的,精心装扮了戴上半透轻纱帷帽为苍海心挣面子。回到家她也不休息,依旧粘着苍海心,像只护食的小狗,一时吃不下,又恐被别人吃了去,寸步不离地守着。
苍海心简直怕了她,干脆躲到了雪信的听香阁里。雪信看他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觉有趣,哪容他喘一口气,提着他的耳朵就把人丢出去了。苍海心只好躲去柴房睡觉。
除了太黏糊,逼得太紧,莺子还有一项缺点是不会针线。
有回打猎,苍海心的袍子被树枝挂了一道口子,放在正牌的越王二公子身上,衣服脏了都不会洗,扔了了事,更别说破了那么大个口子,可他骨子里是王阿狗,从勤俭朴素的日子过过来的,舍不得扔。
他问莺子:“能不能帮我补补?”
莺子用看乞丐的眼神惊慌地看着他,坦言过去在家时,针线活儿是婢女为她做的。
苍海心想这回好了,他有理由找雪信了,雪信绣香囊绣得细致,补个口子更不在话下。他去找雪信,雪信是不会对他喋喋不休的,他可以舒舒服服地掏干净耳朵,看她补衣服,躲一会儿清闲。
可是雪信还是不肯放过他,抄起长柄鸡毛掸子追着他戳脚后跟,把他赶出来,还提示道:“兔子会补衣服。”
苍海心只好去找兔子。
在井台边找到了高高挽着袖子用棒子捶衣服的兔子,他把她叫过来,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袍子。兔子脸色惨白,给他跪下磕头如捣蒜,陈述自己虽然出身贫寒,但家门清白,品行端正,从来不会做那让人指戳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
屋子外边不行?唔,据说穿着中衣让外人见了确实不够体面。
苍海心招呼兔子跟上,便要找间屋子继续脱他的衣服。兔子嘤嘤哭泣,夺路而逃,被她撞见的人都听见她口中还颠来倒去地念着:“不行啊,郎君,不行啊,我是要清清白白出去的,你逼我,我只有去死了……”后面是敞着袍襟的苍海心追着喊:“只要你肯,又不是什么难事!跑什么跑!站住!”
也许是刘牙婆介绍的猴子的壮举给了兔子极深的震撼,由此深信猴子在对付暴行方面经验丰富,她哭着跑向猴子那院子。猴子正躺在树荫下的轻榻上啃一根厨房偷来的黄瓜,自在快活,却在顷刻间被拖了起来,被抱住了大腿死命摇,还有个哭得鼻涕冒泡的女孩子在喊救命。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救人,而是猛力抖腿,把挂在腿上的沉重包袱甩掉,然后才抄起偷自厨房的火钳迎敌,她的架势把随后追到的苍海心阻在了院门外。
苍海心探头进来说:“不过补个衣服,不愿意就不愿意。你一跑,都以为我欺负了你。”
最终那袍子上的裂口,兔子还是乖乖给补了。可是她死活也不信苍海心找她纯粹为了补衣服,没准是故意弄坏了衣料来试探,幸亏她当机立断拉猴子作挡箭牌,才把他逼退了。
自此以后兔子对猴子的威力越加深信不疑,只要干完了活儿就带着厨房偷来的黄瓜和水萝卜拜访猴子,小心迎合,请猴子多罩着她。
猴子过去吃了上顿愁下顿,夜宿野庙还担心地痞欺负,选中苍海心来买自己,图的就是他家底殷实,家规宽松,她能混个立锥之地,俩饱一倒,安闲自在。而兔子一来,必是拉着猴子聊天,倾诉她的苦楚,讲起来没完,偶尔也问猴子的过去,或者让猴子教她几个简单实用的自保招数。
猴子不爱与这种唧唧歪歪的人聊天,兔子没有人搭腔也能搜肠刮肚找出谈资,不让聊天冷场。若猴子讲明了想睡午觉暂时别来叨叨,兔子就可怜巴巴地站在一旁,扶着树,久久不愿离去。猴子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正被期期艾艾的眼神注视着,怎么睡得着?长叹一声坐起来喊:“你弄死我算了!”她就是见不得兔子那不爽利的样子,仿佛自己也跟着百爪挠肠,太难受!
惹不起还躲得起,以后,她就在院门上挂串竹管做的风铃,兔子再来时,一推门,击响风铃,她赶紧从榻上蹦起来,翻墙躲出去。
猴子的安闲被破坏,憋了一肚子气,只能加倍地从厨房偷食物、在宅子里四处乱转,半偷半捡合用的东西。比如在柴房里找到一只四条腿高低不平的小胡床,她带回去拿小木片垫平了用;一间空屋子里有一领压满了灰絮的幔帐,她扯回去洗干净,做了一身衣裳——虽然雪信也想到找制衣铺来给她们量体裁衣了,但那是人人都有的,扯帐子做的衣裳就只她这儿独一件。这些也都没什么,反正她拿走的都是别人不要的或者忘记的,可是她去搅闹莺子的好事便过分了。
其实兔子的打扰,也没那么可恨,至少是给了猴子一个吃饱后动弹的理由。人在苦难中做的计划,到了安逸时多不能实现。猴子无衣无食无片瓦遮身时,觉得她的彪悍是生活所迫,若有一日有衣有食有得住了,她也能学学闺阁里的女子,吃饱睡饱闲来无事只好发发愁,练练字,吟吟诗,发发春情。可是真有了这天,她才发现她已经被过去十多年的困苦捏成了型了,对那些圈养的女儿家该做的事情全然提不起兴致,而她每日不再需要为下一顿饭食奔波了,头三天感觉过着天上的日子,舒坦得没话说,三天后,她突然觉得自己睡着和醒着没区别,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不同。她自诩侠女,侠女是快意恩仇的。她决定在到处捡破烂之外,报答一下那个和气到有点傻气的家主人,报答方式不是以身相许,而是保护他不被他不喜欢的人以身相许,保证他顺顺当当得到想得到的人。
自第三天始,猴子在夜里提着一只漏底的铜盆,一条破床上拆下来的木腿,绕着苍海心的院子巡视,巡着巡着就贴着窗根坐下歇息了。莺子追着苍海心满屋子跑起来了,猴子也用木腿敲铜锣大喊“走水啦!走水啦!”,喊了一通就跑进马厩躲起来。
苍海心趁机跑出屋子。
下人们闻声提着木桶端着盆涌进院子,发现无烟无火,都猜是小妾间争风吃醋斗着法呢,被诓了两回再也不上当,谁也不掺和进来了。
不过苍海心两回都没有责令查找报假信捣乱之人,还频频向马厩这边投来赞许的微笑,猴子也就领会了,越来越放肆,没人来救火,她就敲着盆冲进屋子里,贴着莺子的耳朵喊“走水啦!走水啦!”。她根本不会与人讲道理,谁敢对她动手她就加倍凶狠地掐回去。
对猴子这块滚刀肉,自矜身份的莺子也是怕的,不敢针锋相对,唯有加紧抓住苍海心,稳固立身之本。苍海心觉得猴子的混账挺好玩的,也是为了躲开莺子一会儿,就去找兔子,又拿脱袍的事戏弄之。兔子照例要死要活扬言跳井,找猴子当靠山,猴子被烦透了就和莺子过不去以发泄郁闷。
外人只当苍海心在家享艳福,哪里知道他似乎被捆在了车轱辘上,往复循环,周而复始地折腾和被折腾。
折腾到苍海心累了、腻了,他忽然板起脸在家里颁布了宵禁制度。除他外,入夜后,只要不是轮值巡夜的,一律不准走出院子。
先是有个马夫不信邪,溜出去喝酒赌钱半夜回来被苍海心撞了个正着。苍海心命人将他倒吊在树上醒酒,抽了四十鞭子,抽得那人浑身血肉模糊,一天一夜后放下来,眼珠子暴突出来,收不回去了。
莺子却认为对她这新收的娇滴滴的妾室,法规也得网开一面,她还是缠着苍海心,入夜后也不肯回自己那儿。这是公然挑战家主人的权威吗?苍海心立刻叫来人,把莺子架回她自己房里,门上挂锁,窗上钉木条,宣布幽禁她三天,不准送饭,再有犯禁者,打断双腿逐出家门。
两记杀威棒一抡,那个没完没了转动的怪车轱辘立时停下了,剩下的人识相地夹起尾巴,家里太平清净了。可见苍海心不是不会杀伐决断,只是不肯放弃善良,谁要把他的耐心逼没了,他做猎人练出来的冷情和狠心就暴露出来了,他会把自己忍不下去的人当成猎物赶进死角。
好了,他把控住这个家了,家里的人也知道怕他了,说起话来尊重些了,宅子宁静多了。
大乱之后的安宁,是接近昏睡的安宁,谁都不愿忤逆喜怒无常的主人,做第三个被抓出来严惩立威的。他们默默地走动,做着该做的事情,学会用眼神交流复杂的事情。当然也有不少根本在用眼神分别表现着两件事,却还以为默契达成、相谈甚欢的。
宵禁的规则与雪信倒没有多大关系。她的园子等闲人走不进来,她没事也不爱出去,顶多在傍晚出来,领小桃小碧上听香阁收拾打扫、给冰鉴添冰,顺便听小桃小碧盘点这一天家中的要闻趣闻。小桃小碧两个叽叽喳喳的姑娘,一唱一和间就把各人私事抖落了个干净。
听见她们夸奖苍海心“总算像样了”,雪信心里却没来由地沉了一下。以前他不觉自己拥有什么,人人都不怕他,敢与他讨价还价,自己也欺负他好脾气,对他颐指气使,现在他开始领悟到这身份带给他的权力,慢慢学会管理手中握着的一切了,有些事情甚至不用他自己做,说一两句话,便可以迅速准确地落实。
夜里,雪信提着木桶和竹杓浇灌行障下的香草。
安城的气候比华城闷热干燥,雨下得少,土却干得快。她悉心照料第二拨种下去的蜜香草扦插苗,少不得在夜静更深、暑气散去后一桶桶地提井水浇灌。水渗入干松的土里,转眼就不见,有时会发出“吱吱咕咕”的声响来,好像真的有无数张嘴在土壤的缝隙里吸吮甘泉,在静夜里听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雪信想起了关雎的母亲浇灌一个个陶盆的样子,自己的以后真的会变成她的如今吗?
关夫人真的不会种香草,五六年的老株也不换个大盆,根在盆里都盘不下了,从土里挤出来了,她还以为是香草不服水土呢。不过,虽然她的香草都是病歪歪的,品种却是全的。
苍海心对花花草草没研究,他从华城运来的香草,出发前漏了几种,路上丢了种,到安城翻盆又死了几种,挺下来的都是好养活的了。多数时候,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倒把这些香草平白惯出娇贵来,若没有特别悉心照料,让怯弱的先死光了,就没有怯弱了。但真正的娇贵之所以敢娇贵,是因为不可取代,非它不可,没有它,有些香品便制作不成,没有它,就攒不齐香草的所有类属。
雪信犹豫着,要不要找关夫人要几盆她没有的品种来。关夫人种了十几年的香草,一直等人去取,她取了,她就成了关夫人在等的那个人,岂不是又落入沈先生的设计了吗?
雪信想得入了神,苍海心从背后走过来也没听见。也许是他故意放低了脚步不让她发现,当然还因为她将行障迷宫布置得太奇葩,苍海心在其中穿行无阻,她在里头嗅觉耳力都被削弱下来,还要驻足观察推演一下才走得出去。
苍海心从身后抱住雪信,她惊叫了一声,扬起竹杓却又放下了,紧紧握着,垂在身旁。雪信感受到了他的决绝,不管她愿不愿意,会不会打他,他都不会撒手,那么打他还有什么用呢。她对他还有一些心虚,是她厌烦他来打扰,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买妾的主意,也预计到他会手忙脚乱一阵子,只是没料到会那么乱,更没料到结果是他快刀斩乱麻。
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苍海心也许是不愿看到她拒绝的神情,雪信则怕自己看见他终于“总算像样了”的样子,会丧失全部勇气。
苍海心把鼻尖贴在雪信的脖颈上一点一点嗅下去,自言自语地说:“这些蜂蜜味道的草,又种起来了。”雪信简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气势被他压下去了,说什么都是暴露自己的没把握。苍海心忽又讶道:“你的肩膀上有一朵梅花,是胎记还是刺青?”
雪信才有了回话的机会:“什么梅花?我肩膀上没有梅花。”说着肩膀上就是一凉。
苍海心把她的衣领掠开,指着一处说,明明是一朵梅花,淡红的。雪信使劲回头,他指的地方她的视线碰不到。
不会有什么梅花,如果有,小时候和曲尘一起住,曲尘会看见并且咋咋呼呼告诉她的。可是他又振振有词地说有。雪信觉得今晚与苍海心说话太别扭,遂把衣领拉上,趁机推开他,收拾起木桶和竹杓走回听香阁里。
苍海心没有跟来,这次他居然没有跟过来,没再缠着雪信。雪信就着月光用两面铜镜照自己的肩背,只有一片莹白,哪里有他指出来的梅花?她在莫名奇妙里开始不安,觉得自己面对苍海心的优越感已经被她自己折腾没了。
喜怒无常,翻脸无情,确立权威后不容违逆,还说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他总算有些像沈先生了,而且会越来越像。苍海心骨子里应该是这样的人吧?把糊在外头厚厚的泥壳敲碎,露出本来面目,不能怪他是吧,要怪就怪那个手贱去敲泥壳的人。
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第二日午后,小桃和小碧在园子外拔挺了喉咙叫:“雪娘子!雪娘子!”像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却害怕走进来晕头转向,最后只能止步在行障入口处跺脚。
雪信走出来,点她们的额头:“我教了好几遍,你们怎么还不会走迷宫?”
小桃小碧讪讪地笑,如果会了,必须是她们七拐八绕地进去找雪信,如果推说不会,则要雪信自己出来,这样她们能省了多少腿脚?
“真是去了老虎又来豺狼,公子带兔子出门去了。”小桃小碧忙不迭地递上消息。
“这点小事也值得你们专门把我叫出来一趟?你们连等到黄昏后再说的耐性都没有了吗?”雪信回身要走。
“怎么是小事,雪娘子,你专宠地位被威胁到了。要不要我们帮你教训下那个叫兔子的?”小桃和小碧自诩是雪信这方的人,她们需要雪信的庇护,也得为捍卫雪信的地位出力。
雪信被她们的斗志逗乐了:“莺子逞豪强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去教训?你们分明柿子捡软的捏,看人家性格柔顺就去欺负。”
小桃小碧一起分辩:“莺子是追着公子跑,公子没看上她,谁都看出来的。可是这回是公子从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把兔子叫出来,给她衣服给她首饰,把她打扮得像盘嵌金丝小枣红绿丝的八宝饭,塞进马车领走了。”
“他这回是拿兔子开刀呢。这女子看似对谁都低眉顺眼,其实洁身自好,看不起这里的许多人,她眼泪汪汪地拒绝公子那么多回,折损了他的威信,影响比莺子还坏呢。”雪信悠闲道。
小桃说:“那下一个会不会是猴子?”
小碧抢着答:“不会不会。猴子长了毛就是个猴,精明着呢。样子是大大咧咧,可是她没顶撞过公子,在莺子的事上还拍了公子的马屁,这几日风声紧了,她躲起来不偷也不闲逛了,估计等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了,才会故态复萌。”
小桃说:“这么说,下一个该不会是雪娘子吧?雪娘子对公子更狂。”
小碧猛点头,又猛摇头。两个女孩子都猜不准,一齐望向雪信,要她下个什么保证,保证她们三个人的安全。
雪信说:“他这风抽一阵就过去了,你们两个的来历和那些人都不同,只要不乱跑乱嚼舌头,他也不会挑你们的错。”她话锋一转,“既然把我吼出来了,你们就跟我进去一回,给我种的草支个遮荫棚,这鬼天气!”
在安城里,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平日就受人瞩目的风云人物的轶事。苍海心还没回来,他的事迹已经被人活灵活现地学了回来。
有人看见他在曲江,与秦王世子、巴图等一干打马球的狐朋狗友宴饮。兔子一打扮起来,比她荆钗布裙的样子好看了十倍。她战战兢兢地为苍海心把盏,生怕被他碰到手。她的样子令苍海心被众人好生嘲笑了一通。
苍海心并不生气,脸上始终挂着笑。
中途有个胡商闯进来兜售他的货品,被人赶出去前,苍海心从他手里买了一朵通身赤金打造的牡丹花,有海碗大小,花瓣繁复,点着珍珠做的花蕊,捧着十分压手。他把金牡丹绑在筷子上,簪在兔子的发髻里,兔子的脑袋立刻沉得抬不起来了。他左看右看,摇摇头,说:“难看。这花戴在你头上,太难看了。”于是便一脚踹了过去。
这群人是在湖心亭中设宴的,苍海心一脚把兔子踹翻出栏杆。兔子不会水,即便她会水,头发里缠了比石块重的一朵金牡丹也浮不起来了。望着湖面上悠悠荡开的一圈圈涟漪,居然有许多人击掌称好的。
苍海心站在栏杆边,等了片刻,才让随从下水把兔子从湖底捞了上来,按压肚子吐了一地的水,水里还有小鱼在蹦。等兔子醒了,他问道:“怎么样?还想不想死?想死的话,我可以把你扔回湖里。”
到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才知道惜命,兔子跪着哀声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以后她再也不敢拒绝苍海心了。
苍海心厌恶她湿淋淋的样子,让人给塞进车里先送了回来。兔子换了干衣服缩在被子里,见了什么人都说“再也不敢了”,有点被吓疯的迹象。 听香录(全五册)